宋姝再次确认了一番,“你真的让我走吗?这一切可跟我脱不了干系。”

    “若你再问,不如就留在宫里吧。”

    宋姝咬了咬牙,最后看了一眼宋今纾,转身就走。

    院里的萧云湛和解良听到殿门被打开,齐齐望过去,便看到宋姝披着宋今纾的大氅快步走了出来,看也没看他们二人一眼便走出了雪霁轩。

    萧云湛一眼便看明白了,宋今纾这是放过宋姝了。

    他转身进了寝殿,便看到了坐在桌边低着头的宋今纾。

    宋今纾听到了动静,抬头看去。

    “那个人,是你?”

    萧云湛脚步一顿。

    事情了结,宋今纾突然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方才发生的一切。

    萧云湛和宋景淮的话让她突然想起来了一些往事。

    她五岁那年,曾在宫里遇到了一个人。

    彼时她将将从宋乔的宫外捡到一本被丢出来的琴谱,正贴着墙角要趁着没人的时候赶回雪霁轩。

    然后转角便撞上了一个男子。

    那人比自己高一个头,不过七八岁的模样。

    “你是谁?”

    那男子发问,上下打量了下宋今纾,觉得她既不是宫人,也不像皇室中人。

    宋今纾怯生生地低下头,抱着琴谱往后躲了一些。

    她不说话,害怕身份败露,拿走琴谱的事也要被皇后知晓。

    那人觉得好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原来是个小哑巴?”

    宋今纾咬着牙,低声道:“你才是。”

    “哦,原来不是哑巴,”那人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颗糖来,拿在手上颠上颠下,“那你到底是谁?”

    宋今纾饿极了,看着那空中的糖咽了口唾沫,“不告诉你。”

    那人许是发现了宋今纾的动作,顿了一瞬,糖也捏在了手中。

    他定定看了宋今纾一会儿,犹豫道:“你不会就是五公主吧?”

    建邺人人都说五公主不受宠爱,如今一看,传闻果真不假。

    瘦瘦小小,面黄肌瘦,浑身上下都找不出一件值钱的东西,更不敢和他人对视,整个人都是唯唯诺诺的模样。

    宋今纾不说话,落在那人眼里就是默认的表现。

    随后,他伸出手,将那颗糖递给了宋今纾。

    “给你的。”

    宋今纾眨了眨眼,只看了那人一瞬又复而将头低下。

    “不敢要别人的东西?”那人看了宋今纾一眼,“不用怕,一颗糖而已。”

    犹豫再三,宋今纾还是没有动作,那人看不下去,抓过宋今纾的手将糖塞到了她手中。宋今纾愣了一下,仍旧一言不发。

    那人还要再说,就听到似乎有人叫他的名字。

    “我走了。”

    他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到宋今纾仍站在原地,看着手上的糖发呆。

    然后宋今纾抬起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张了嘴,正要说,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喊了声“世子”。

    “下次再见到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就是这样戏剧性的一幕,却让宋今纾怎么也忘不掉了。

    明明都是孩子,明明那颗糖随处可见,可宋今纾就是记到了现在。

    只是后来宋今纾再也没有在宫里见过陌生人,这件事就一直埋在宋今纾的心底。

    那不仅仅是一颗糖,而是宋今纾幼时为数不多的温暖。

    尽管对方也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

    细细想来,那时的世子,应该就是七岁的萧云湛。

    萧云湛抿了抿嘴,“我以为你忘记了。”

    宋今纾苦笑,抬眼望了望窗外,道:“原来我们这么早就见过了。”

    那年缠绕发丝,游走于二人衣袖间的微风,终究顺着时间的河流穿过雪霁轩,成了穿堂而过的游丝,再次围绕在二人身边。

    或许真的有命中注定。

    “那日请旨,我指明了要求娶你。”

    宋今纾握紧了手,道:“你为何不说?”

    萧云湛走近了几步,语气带了不确定,“我只怕……你会更加恨我。”

    他很清楚,自己利用了宋今纾。

    从头到尾都是。

    可是这场自己亲手做的局,终究还是陷进去了。

    宋今纾说不上来现在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催促着她做出某种决定。

    “你能放我走吗?”

    她终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萧云湛深吸一口气,拒绝的话盘旋在嘴边。

    他一开始不就是抱着这个打算的吗?为什么真当宋今纾开口,他又想反悔了?

    宋今纾看着萧云湛的表情,看着他由犹豫变得失落。

    “好。”

    良久,萧云湛终于说了一个字。

    宋今纾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还要再问,萧云湛又道:“但是我们不会和离。”

    这是萧云湛最后的让步了。

    “三日后,我放你走。”

    宋今纾没想到他今日答应得这样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二人互相望着,谁都不清楚对方现在在想些什么。

    宋今纾想明白了,既然她放不下二人之间的纠葛,倒不如她退一步,二人各自安好,总比日日相见让自己煎熬来得好。

    “我是真的心悦你……”

    宋今纾声音很轻,没有落到实处。

    萧云湛眼睫颤了颤,心里某一处地方好似在崩塌。

    然后萧云湛看到宋今纾抬起湿漉漉的眼,颤着声道:“可我也是真的跃不过去这道横在我们二人之间的鸿沟。”

    从前朝公主到当朝皇后,这该是多么荒谬的事情。

    萧云湛突然回想起二人成婚的第一年,他曾问过宋今纾一个问题。

    “倘若有人负了你,你也会一走了之?”

    那时的他,不过随口一问,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会真的在三年后的今日在他的身上应验。

    就这样想着,萧云湛低了头,显出前所未有的颓败。

    “是我负了你。”

    宋今纾站起身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定定看他,“你不必自责。永安侯府本是无辜,你不过为了血亲报仇雪恨,算不得负了谁。只是你我二人的关系就已经注定了不能再回到从前那般。”

    萧云湛深吸了一口气,竟是连看都不敢看宋今纾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没走几步,手却被宋今纾突然抓住。

    萧云湛身形一顿,没有动作。

    “但是我依旧感谢你给了我三年的好光景,这将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日子。”

    萧云湛微张了嘴,想要说什么,手却被宋今纾放开。

    “仲昀,你会是个好皇帝。”

    好久未闻的“仲昀”,将萧云湛想说的话堵在了口中,终究是没有宣之于口。

    然后宋今纾看着萧云湛带着解良走出了雪霁轩。

    她望着那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不由得想到三年前成婚那日,萧云湛会不会料到今日他还会再次从这里离开呢?

    回府后,钟灵和毓秀知道了宋今纾的想法,都不由得吓了一跳。

    “公主,你真的想好了吗?”

    毓秀神情关切,和钟灵一同站在宋今纾身后。

    宋今纾站在院子里,看着满院子她种下的花花草草,淡道:“我意已决。”

    钟灵和毓秀向来听宋今纾的话,只要宋今纾决定好的事,她们只会不顾一切地追随。

    “奴婢也要跟着公主走。”

    钟灵脱口而出,生怕宋今纾反悔似的。

    宋今纾转身,脚边就轻轻撞上什么东西。

    她低下头,正是那两个字兔子。

    一样的雪白,一样的圆润,看起来在驸马府里的生活颇为滋润。

    宋今纾眸光闪动,脑海中想起了很多事,随后低下身,轻轻抚摸着两只兔子。

    两只兔子早就成了很好的玩伴,即使在被宋今纾抚摸着,它们也时不时探头去嗅对方的气味。

    “云云,满满……”

    宋今纾呢喃着,幼稚的名字在此刻却像被灌注了无数柔情眷恋。

    她站起身,两只兔子追逐着对方跑走了。

    宋今纾整理好情绪,对二人道:“以后你们不用再唤我公主,也不用再自称奴婢。我会脱了你们的奴籍,而且你们跟着我学会了读书写字,此后无论是嫁人生子,还是从商糊口都使得,这是你们二人的自由。”

    这话若是对其他人说,必会感激涕零当场叩谢,可是钟灵毓秀震惊之后,忙上前拉着宋今纾的手,眼中含泪,“奴婢绝对不会离开公主。”

    宋今纾想到了她很小的时候,问过二人是否有所求。

    “奴婢呀,只想侍奉公主一辈子,求公主平安顺遂。”

    稚嫩却真诚的话犹在耳边,身影逐渐和眼前的二人重合在一起。

    宋今纾忍住眼泪,抚上她们的手,温声道:“你们跟着我这么多年,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我只想放你们自由,去做你们真正想做的事。”

    她看了二人一眼,对钟灵道:“钟灵,你点子多,脑子又好,去当个店掌柜也未尝不可。”

    又转头对毓秀道:“毓秀,你手艺好,可以去给人做些衣裳首饰,也不算埋没了你的天分。”

    钟灵和毓秀摇着头,哭着想让宋今纾改变主意。

    宋今纾继续安慰,“此前我一直浑浑噩噩,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在驸马府,我都困于这一方天地。如今我有了机会去寻找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你们当为我高兴才是啊。”

    在之后的一个时辰内,宋今纾终于安慰好了钟灵和毓秀二人,又去官府脱了钟灵和毓秀的奴籍,也算是将离开前的事情处理妥当了。

    她看着院子,想了想,又对二人交代了一番,“府里的人都遣散了,这两只兔子就让我带走吧。”

    想必萧云湛也不会再回驸马府了,这个地方也不需要人打理了。

    钟灵和毓秀红肿着眼睛,点头应下。

    这三日,萧云湛都没再出现过。

    这一日天气晴好,微风和煦,明媚春光正好时。

    驸马府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前面站着姬霖,还有一个戴着草帽的车夫。

    姬霖瘦了一些,看她出来,换上了笑容,“恭喜你,此后天高海阔,再无人能桎梏你。”

    宋今纾颔首,说了几句安慰话。

    她知道姬霖放不下谢姣,跋山涉水在除夕夜到了晋国,就为见她一面。

    尽管未曾见到,但他知道谢姣现在过得很好。

    如果可以,宋今纾也想去见见谢姣,见见这个同母异父的姐姐。

    二人道别,姬霖目送她上马车。

    他看着宋今纾,道:“好自珍重。”

    宋今纾看了一眼车夫,也没多问,搭着车夫伸过来的手臂上了马车。

    钟灵和毓秀又哭得不能自己,站在车窗外和宋今纾说话。

    三人又说了好半晌的话,这才依依不舍的分别。

    宋今纾关上了帘子,不再去看钟灵和毓秀泪眼朦胧的脸,害怕自己会因此动摇而留下来。

    她看着身边两只熟睡的兔子,叹了口气,对外面的车夫道:“走吧。”

    宋今纾走之前,将驸马府的每一处都记了下来,花花草草都没放过。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宋今纾的手举起,又想拉开帘子看建邺最后一眼,可还是生生忍住,直到马车驶出了建邺。

    郊外百花齐放,无数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空气中都浮动着丝丝幽香。

    车夫叩了叩车门,示意宋今纾下车。

    两只兔子被动静吵醒,在宋今纾掀开车帘的时候便冲了出去。

    宋今纾提着裙边,搭着车夫的手跳下马车,震惊于眼前的大好春光。

    两只兔子跑到她脚边嬉戏,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还真是一副好景。

    宋今纾没有转身,朝车夫道了谢,带着两只兔子走了。

    她准备去青州郊外住一段时间,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身上有些银钱,足够她生活半年了。

    等宋今纾走远,车夫才摘下草帽。

    那张脸英俊非凡,棱角分明又带着逼人的凌厉,不是萧云湛又是谁?

    他站在马车边,看着宋今纾越走越远,然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远处一直跟着的解良跑上前来,顺着萧云湛的目光看去,犹豫道:“主子真的放公主走了?”

    萧云湛沉吟良久,转头看着满地繁花,“她要自由,我拘不住她。”

    利用她已经足够让宋今纾寒心,若是再顺从他的执念将宋今纾牢牢困在自己身边,那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因为萧云湛很清楚,如果自己这么做了,他和宋今纾就真的再无可能了。

    只是,他的心为什么这样痛?

    那抹淡蓝色已经消失不见,就好像带着自己的心一同离开了。

    萧云湛不知道自己的心是否还在跳动,他只知道自己的胸膛像是被火烧似地疼,这种要将身体撕裂的灼烧感蔓延至五脏六腑,差点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真的,不想让宋今纾走。

    可是最后,他顶着这样巨大的痛楚,亲自将宋今纾送走了。

    她要自由,那他给她便是了。

    是他欠她的。

    他轻声对着那无人处道:“满满,后会有期。”

    二人就这样在郊外站了一个时辰,谁也没有再开口,看着太阳从西边被山头吞噬,收起苍凉残照,才坐上马车回了建邺。

    萧云湛路过驸马府的时候,让解良停了下来。

    他看着熟悉的大门,内心五味杂陈。

    这三日宋今纾做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府内已经没有人了。

    “派人每隔两日便来打理一番,特别是那些花草,找些细心的人来。”

    “是。”

    有什么东西驱使着萧云湛要进去看看,可是还是被他生生遏制住了。

    回宫路上,萧云湛遇到了陆麟。

    此时宫道上只有他们二人。

    “送她走了?”

    “嗯。”

    陆麟一笑,捶了萧云湛一下。

    “真舍得。”

    萧云湛后退了几步,也不恼,换了话题,淡道:“你去见叶欢了?”

    闻言,陆麟也笑不出来了,“她说我和你狼狈为奸,不愿再见我。”

    “呵。”

    萧云湛扯出一抹笑,搭上陆麟的肩膀。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轻佻的举动了。

    陆麟扫了一眼萧云湛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顿了一下,随后也将手搭到萧云湛的肩膀上,大声道:“喝酒去!”

    夜幕深深,宫道上慢慢走着两个互相搭着肩膀的男子,二人的身影被墙上的宫灯拉得很长。

    另一边,宋今纾抱着两只兔子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客栈,付了钱准备在这里住一晚。

    洗漱后,宋今纾躺在床上,墙上还映着自己被烛火照亮的影子。

    两只兔子在自己身边熟睡着。

    它们从来都是这样无忧无虑,不管怎样辗转,它们都能安然入睡。

    可是宋今纾却有些睡不着了。

    烛火摇曳,带着她的影子都忽明忽暗。

    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今天的画面。

    那个车夫,她一眼就认出来是谁了。

    那样的身量,那样的气度,是无论如何都伪装不了的。

    搭上的手臂还是那样孔武有力,彰显着主人的力量。

    宋今纾没有拆穿,由着萧云湛陪她最后一程。

    她还以为萧云湛有这样绝情,还以为他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

    宋今纾苦笑一声,都不知道现在该想些什么,转头吹灭了烛火,由着黑暗包裹住她,将她困在一片漆黑中。

    现在她真正变成了一个人了。

    没了钟灵毓秀,没了萧云湛,只有身边这两只兔子陪着她。

    宋今纾辗转反侧,艰难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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