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家在湾区有一栋三层的独栋小别墅,进入大门,一楼就是肖家的祠堂。

    女王生日后开放边关,大逃港发生后远在大洋彼岸熟悉的社区也在短短的几年后增加了不少新面孔。

    肖典威此时已经有了原始积累,倾尽所有在大都市郊区买下了这栋房子,带着妻女找到了一个真正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而这个祠堂,证明了肖典威愿意接济族人在此开枝散叶的决心。

    几年的安稳生活后,家里突然要增加一个即将成年的男孩,这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Lucas不仅年纪大,而且还有他从小跟着牡丹生活的环境所养成的品格和态度,对于肖典威来说,都有担心。

    跟Lucas接触的这一年多,他们多方打听了Lucas的情况,探讨出了夫妻俩都能接受的中间方案。

    孩子的教育由肖典威负责,而肖家只负责到Lucas完成学业,能走多远看他自己。

    因此,肖典威既没有给Lucas办收养手续,也没有要求他改口叫爸妈。

    外人看来,肖典威多了一个养子肖齐。

    实际上,肖齐还是个外人,还是Lucas。

    反正能成才,那就是肖家教育得好。

    如若不能,Lucas成年了便会离开,也算陈茹弥补了对牡丹的亏欠。

    Lucas还清了母子在虹姐那里的欠款,接受了肖典威的提议,心怀感激地接受妈妈生前给自己安排的寄养。

    毕竟要让天上的妈妈安心,好好地生活下去,没有肖家的帮助是做不到的。

    接受别人的帮助并不可耻,只要加倍报答就好了。

    Lucas当晚一进家门就跪祠堂,改了名叫肖齐。

    肖典威夫妇都是躬身入局的生意人,忙于工作不在家是常有的事。

    暑假两个月的时间独留肖楚和Lucas两人在家,就怕他把听话懂事的女儿带坏了。

    这一跪,除了认他进门,肖典威还要给他立规矩。

    夫妇俩坐在堂上,两张梨花木椅中间隔着一张八仙桌,很有传统家族的威仪感。

    平时根本没有正式的场合需要这么坐,比起肖典威一脸严肃,陈茹倒是觉得高兴。

    她先说了一些发自内心的场面话,也是怕孩子待会被丈夫吓到了。

    “小齐,你以前跟着丹丹过苦日子委屈你了。以后在这个家里你就是自己人。在家里哪里觉得不舒服了,受了委屈,你就跟阿姨说,我们商量着解决问题。”

    Lucas还跪着,抬眼看着妈妈的这个闺房时的好友。

    陈茹和牡丹一起飘洋过海来到这里的。牡丹选择追逐明星梦,陈茹则踏踏实实地找了个地方边上学边当账房会计。

    一样是三十几岁的年纪,牡丹的姿容靠的是天生丽质,而陈茹明显就是被滋养出来的富贵太太,举手投足的从容笃定,气质温和。

    旁人口中加了个好夫婿,怕就是这样的吧。

    往后在肖家的几年,Lucas偶尔还会思考。

    如果当年妈妈没有追逐梦想,而是跟陈阿姨一样好好工作会怎么样?

    或者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不是担心打扰别人的生活,而是早早找陈阿姨帮助,又会怎么样?

    她告诉自己应该接受别人的帮助,是不是在后悔?

    Lucas在虹姐手下讨了几年生活,知道恭敬听话的样子该是如何。

    有人愿意帮助自己,自然是要感恩的,Lucas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伏地朝堂上的再生父母磕头:“谢谢叔叔阿姨,长大了我一定报答你们。”

    陈茹笑着说了一些不求回报的话,一旁的肖典威却脸色平静,没有一丝表情。

    “肖齐,你陈阿姨是念在跟你妈妈的旧情才帮助你,但是在我这里不一样。

    现在在外面,你就是我的养子。不求你以后做人中龙凤,但至少混出个人样给小楚做个榜样,别给我们家丢人。”

    肖典威是地主家账房的小儿子,从小住在大宅子,自然知道怎么管教出一个听话的家仆。

    “你在那里长大,有些习惯不好我不怪你,但我希望你以后要有规矩。”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家庭内的阶层地位永远是传统教育重要的基础。

    “爱之深责之切。”肖典威为避免他听不懂,正色道,“因为爱子,才会严加管教。为人父母,都希望子女好,为你们的未来打算。”

    养女儿和养儿子是不一样的。

    对于肖典威来说,穷养儿子富养女。

    儿子,就是要严加管教的,不然就会像隔壁那户一样养出来一个不求上进的败家子。

    肖楚是个极其懂事的姑娘,父母经常忙于工作,也从未让人操心。

    肖典威将女儿当作明珠,说话都不曾大声,更别提打骂了。

    现在有个不省心的儿子,打好的腹稿已经在心潮澎湃中添加了诸多自己的发迹史而变得贪大求全。

    肖典威的要求有一箩筐,大到要考上名校,塑造品格走坦途,小到生活习惯,衣食住行。

    不把这些要求用笔记写下来,怕是他自己也没法复述一遍。

    陈茹看了看严肃的丈夫,又看了看规规矩矩,事事回应的肖齐。

    虽然说好了由做父亲的管教,但是还是觉得苛刻了。

    “小齐。丹丹希望我们带你离开那里,走上正路,所以叔叔才严格了点。但是你要相信,叔叔阿姨和你妈妈都是为了你的未来……你有什么想法,也要跟阿姨说,不要憋在心里。阿姨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就好了。”

    陈茹知道,对于在社区长大已经十六岁的Lucas来说,从头开始教育,甚至要他考大学就是无尽的苛刻要求。

    可她多虑了,对于从未被父亲教育的Lucas来说,肖典威的成功使得所有要求和训话都会变成金科玉律。

    毕竟肖齐也明白,自己在这里的目的。

    只是陈茹的要求确实低了些,也淳朴了些。

    他内心熨帖地笑了笑,“我知道的,请叔叔阿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不会让你们和天上的妈妈失望。”

    陈茹难免动容,转过头偷偷为自己的好友拭泪。

    瞥了一眼心肠软的妻子,肖典威见好就收。

    “人不努力枉少年!你起来,过来。”

    肖齐起身,膝盖已经酸麻,但他还是面不改色地走到叔叔跟前。

    肖典威庄重地坐在宽大的梨花木椅上,仰头看向肖齐。

    他已然高大,很快就会长成一个难以管束的大人。

    但,儿子永远都要在父亲的威压之下,甚至他的一生都要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西方人有俄狄浦斯情结,东方人却有郭巨埋儿。

    肖典威在西方生活了三十年,可仍然是个彻头彻尾的东亚父亲。

    他的教育绝不会停留在口头。

    “伸手!”肖典威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父,做出最严厉的教导。“你给我记住这个板子。以后只要你犯错,我会让你长教训。现在犯了错关起家门打你,是为了以后你不会被社会毒打。”

    躺在八仙桌上的同色裁缝尺,Lucas很熟悉。

    李航被他爸追着满大街地打的时候,用的就是他妈妈的裁缝尺。

    以前Lucas笑李航丢人。毕竟李航的父亲是个没本事的人,不想着出去赚钱拼搏,死守着小卖部混日子。

    家里的女人孩子需要屈居于一个没用男人的自尊之下,生活也就那样子了,一眼望得到头。

    被那样没用的男人打,Lucas觉得不值,但其实Lucas心里也羡慕李航。

    毕竟他连爸爸是谁都不知道。

    但肖典威不一样,他是一个白手起家的成功商人。

    Lucas果断伸出手,用力地摊直手心。

    冰冷的木尺重重地打在手心。

    “啪”一声,响彻整个中庭,变成火燎火燎的疼。

    Lucas不由得一颤,看着掌心发红,眼睛发酸。

    “疼吗?”

    “谢谢叔叔,我会记住的。”

    “行!”

    随后又是接连不断地几下,戒尺如同雨点一般落下。

    没有人阻止,这不过是东亚家庭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Lucas握住手掌,还未剪短的指甲掐入发疼的掌心,想永远记住这个感觉。

    “爸!你干嘛!”

    众人抬头,肖楚站在二楼的楼梯上,看着Lucas被打。

    小孩子哭得累,在车上睡着后抱回家,一个人乖乖地在床上躺着。

    她醒后脑袋都是懵,说话都显得奶力奶气,脱口便是:“你怎么可以打人?”

    全然忘记,打的是她嫌弃的新哥哥。

    也就被打了五下,Lucas换得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

    不是地下室,不是集体宿舍,而是有窗台的宽敞房间。

    不用被别人催促的独立卫生间,不需要用来吃饭的书桌,不用和人一起睡觉的床。

    本来应该是舒服的夜晚,但他睡不着。

    他只觉得自己犯贱。

    被子带着太阳的味道,终于能够伸长手脚挺直睡觉,自己却睡不着。

    他从床上坐起,看着能够将光线透入房间的月亮。

    熟悉的虫鸣还是不能消除自己已经接受却仍然刻在骨子里的陌生感。

    他站在窗台,看着隔壁一模一样的地方。

    那是肖楚的房间。

    收拾房间时,阿姨带他去看了隔壁屋,特别强调他跟肖楚住的是一样的房间,他们兄妹是一样的。

    “家里的事情有住家保姆,你好好学习就好。你替我们多陪陪小楚,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了。”

    无父无母,他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

    但是这是他第一次拥有妹妹这样的家人。

    他心情有些激动,想找人分享。

    低头看了看,二楼不算高。

    翻身下窗台,双掌支撑地面,双脚伸直,身体下沉,纵身一跃。

    跳下二楼,翻过围墙。对于一米八的混混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情。

    走向空旷的街道,跑回熟悉的街区,来到几乎每晚都去的杂货店。

    跟李航聊着与新家人的初见,被笑话那顿手板。

    他不再无依无靠,清风朗月,未来一片光明。

    耳听鸟鸣,吃了包子才回去翻墙进院。

    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窗台,心想糟糕。

    知道怎么下来,没想着怎么上去。

    心情一激动,脑子不好使了。

    犹豫之际,隔壁的窗户被推开。

    漂亮的小天使披散着长发,穿着雪白的泡泡袖睡裙。

    居高临下地打了个呵欠,声音不大不小地质问:“你去哪里了?我书都看完了!”

    Lucas嘘声提醒,哑着嗓子小声道:“帮我开门。”

    肖楚没听清,但是看了看他的手势,秒懂。

    不用一分钟,大门打开,肖楚的拖鞋声飒飒响。

    “我等了你一晚上!你要离家出走可以,但是要先跟爸爸妈妈说!”

    肖楚的语气很平静,音量也很寻常,俨然一个小大人,给大她4岁的大男孩讲什么是责任。

    “我的错!”Lucas诚恳道歉,小声哄着,“我睡不着出去跑步,小楚快回去睡觉……”

    也才十几岁,象牙塔里的肖楚很好唬弄。

    她翻了个白眼,转身准备上楼。

    可来不及了,在三楼的主人地看着他们俩。

    人在暗处,看不清态度。

    灯全亮,肖典威从下楼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可他木着脸,眼中盛怒。

    刚收的养子不知道去哪里野完才回来,还带着他的宝贝女儿!

    他最担心的事情,总归是发生了。

    肖齐心中慌张,担心自己不过一晚就要失去重新做人的机会,汗流不止。

    肖楚坐在一旁的晚上陈茹坐的位置晃腿。

    这个年纪的小孩特别有正义感,一整晚都在监视隔壁屋这个看起来表里不一的人。

    此时举报能力很强:“我在看书,他11:54分翻墙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肖典威脸色铁青,鬼一样地盯着跪下的人,“小楚,你上去。不要出来。”

    “爸,你要干嘛?”

    “做错事就要批评教育,你回房睡觉。”

    “哦……”肖楚三不五回头,不舍地上楼。

    回头看时,大男孩就跟在爸爸身后朝茶室走去,像一条流浪狗。

    她只是好奇爸爸会怎么批评教育他,可是这个过程确实不适合一个小女孩围观。

    其实也不需要围观,醒来后,住在家里一楼的保姆一说,她就知道了。

    晚上陈茹亲自下厨,毕竟是一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

    可这顿饭吃得大家都别扭,一家之主下午回到家后脸跟早上出门的时候一样黑。

    饭桌上大家都很沉默,只有餐具偶尔发出的响动。

    肖楚偷瞄坐在隔壁的Lucas。

    他虽然坐得笔直,但拿不起筷子,双手抖得只能用勺子。

    桌上烧了鱼,甚至还有好吃的虾。

    也不知道是不敢吃,还是不方便。

    反正除了一开始被妈妈擓了一勺咸菜炒猪肉到碗里后,肖楚就没看他都没碰,只是喝粥配离他们最近的小碟橄榄菜。

    而陈茹冷着脸不说话。

    她早上听丈夫说了,去肖齐房里又瞧他在看书,什么也没说。

    丈夫已经教育过了,自己不好多嘴伤了孩子自尊,就去赴牌局约,等到下午买了菜才回家。

    回家才看到肖齐两手心都是红紫的,连药都是小楚上的。

    她顺手给肖齐夹菜还要被肖典威说嘴,更是气得完全不跟他说话,只顾着给肖楚剥虾壳。

    肖楚自己剥很慢,自己好不容易剥好了一条,妈妈剥的白灼虾已经放在小碟子里,推到她面前。

    肖楚看着自己剥得丑丑的虾仁,跟自己的手一样糊着虾脑。

    她把虾丢到隔壁的碗里:“吃虾!”

    甩进碗里的虾肉砸进粥水,小小地溅到了没办法拿起碗而低头吃饭的Lucas。

    肖楚尴尬地给自己找场子:“我剥太丑了……给你吃!”

    Lucas浅浅地笑了,小声说:“谢谢妹妹。”

    一个“妹妹”,肖楚反而不高兴了。

    “哼”一声,今晚Lucas再也没有虾吃了。

    陈茹看着自己的女儿善良可爱,想到丈夫的狠心,晚上就在三楼卧室和肖典威吵了起来。

    “……孩子念旧,回去见见朋友怎么了?你打一打就算了,打那么狠算什么!”

    “慈母多败儿,教儿子的事情女人少插嘴!再说!他那是去见朋友的时间吗!”

    肖楚坐在窗台听楼上吵架。

    肖楚读寄宿学校,平时父母又忙,亲子见面的时间不多。况且在肖楚面前,爸妈恩爱,吵架对她来说真是稀奇。

    肖楚其实听过隔壁家吵架摔东西,当然也听过打小孩。

    隔壁家打女儿打小儿子,甚至打老婆,那都是鬼哭狼嚎,惊天动地。

    可现在被打的人,比爸爸个子还高。

    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晚上妈妈只给她讲了一次Lucas的妈妈命运有多么悲惨,她也就接受家里多一张嘴。

    隔壁窗台的窗户推开,Lucas走到窗台。

    肖楚一愣,没想到楼上为了他吵架,他倒是敢出来。

    她奶凶地吼:“再走了就别回来了!”

    Lucas抬头看了看楼上,诚恳道:“对不起。我再也不出去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肖楚看着他,大男孩静静地看着月亮发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两间房的窗台隔着差不多两臂的距离,肖楚挪动两步凑近他,问:“你不喜欢这里要走吗?”

    毕竟她从来不知道爸爸可以这么严格和凶,她帮忙涂红药水的时候,看着都觉得可怕。

    “不是。”大男孩没看她,只是摇摇头。

    “那你昨晚干嘛偷跑出去?”

    “我睡不着。”全都是陌生的,连烟和巧克力都没有,很痛苦。但不是抗拒的痛苦,是陌生,是亲身意识到差距的别扭,是想要融入却做不到的难受。

    “为什么!”

    Lucas看了看肖楚,他潜意识觉得说太多小丫头片子也不理解,随便糊弄道:“我以前都是工作到三点多才睡,现在太早。”

    “睡不着可以看书!”

    肖楚很直,这个年纪的脑回路就是为什么、怎么办。

    “晚睡会生病,要花钱。妈妈还要担心,爸爸还要请假。”

    “……”

    Lucas轻笑,这就是大小姐的答案?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你想办法睡觉,别给家里人添麻烦。”肖楚说完,还去书柜随便抽了一本书,从窗台丢了过去。

    Lucas一看,《了不起的盖茨比》。

    这是Lucas,在新床睡着的第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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