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推门进来时,苏烟正站在窗前。

    临近夏至,黑夜一日日来得俞迟。

    岭州城内的暮鼓已停了三刻之久,天边那金灿的云朵才懒洋洋地抖开赤黄燃料,洒出一片晚霞。

    “我说烟丫头呦,你怎的把窗子开了。你看你那脸,晒得通红。这要是过了热那可怎么得了!”

    高氏焦急,绕过屋内正中横亘着的鹅黄素绢屏风,快速过来。

    “无碍的。”苏烟安抚:“我是方才突觉屋里发闷,这才开了道缝透气。左右也不过一盏茶工夫。”

    说到闷,高氏也觉空气里好似塞了个火炉,不禁抱怨:“这鬼天气!我以为煜州已够热了,没想到了岭州,竟比那边还要热上几分。”

    热就算了,楼下还吵闹。

    她们进岭州时,是昨儿半夜。为解舟车劳顿,便就近选了这家客栈入住。哪想此地正处闹街,自天明起,喧闹就没断过。

    高氏挤上苏烟位置,伸出脖,探向窗外。

    此时一队童仆婢女恰好自长巷里经过。

    打头的几人,手里抱着红绸;中间的四人,肩上扛着鸳鸯喜被。而他们身后,还跟了八辆大木车,上面载着的物件全都贴了大红双喜字。

    待这些人没了身影,旁边的露天茶棚里才传出议论。

    “这是哪家的在办喜事,竟这般招摇?”

    “还能是谁,那驾车的脸上不是戴着铁皮。除了都督府里的那位,谁家的管事还兴戴面具啊。”

    “你是说陈都督那义子,定山?他与煜州那边的亲事定了?”

    “早定下了。要不是新娘子临出阁时生了重病,这门婚事去岁年关时便能完礼,哪还能拖到现在。”

    有人插话问:“那新娘子可是煜州仓曹参军家的千金?”

    “正是她,闺名宋轻烟。”

    ……

    高氏没理这些闲谈,仔细扫了一圈周围,见没问题,才收回脖子。结果一转头,对上双亮澄澄的眼睛。

    她慌了一瞬,哼斥掩饰:“楼下那些人嘴巴可真多,叽叽喳喳的,没个消停,吵得人心烦。”

    “是有些烦。”苏烟应和,像是没察觉出她的异样。

    “所以啊,这木窗能不开就不要开。”

    这句话带了目的。

    高氏心虚,看着苏烟补出解释。

    “你身子弱,暑气寒气都不太能经受,在窗边站久了容易染病。适才都督府那排场你也瞧见了,三日后就是大婚日,若这次你又患病推迟,闹出笑话,那家里边的那位可就真要急眼了。”

    她说的是宋承光,也是苏烟现在名义上的父亲。

    去岁重阳,岭西都督胡棰然亲赴煜州替子求亲。称:仓曹参军宋承光家的独女轻烟,贤淑良德,仁孝纯深,欲求之为儿妇,永结两姓之好。

    此举震惊了煜州百姓好一阵,茶余饭后的谈资全是宋轻烟。

    他们想不通,像胡棰然这样从二品的大都督,如何就挑中了一个小小八品参军家的女儿。

    而且这女儿,还是个病秧子。

    大家纷纷开上玩笑,说比起红事,宋家很可能要先办了白事。

    不想一语成谶,临出嫁时,宋轻烟当真暴毙在房里。

    宋承光很悲伤。

    悲伤点不是女儿没了,而是他嘴边这块都督府的香饽饽就要飞了。

    好在这坏情绪也就持续了一宿,次日天明,他的好心腹便给想了个计划——

    找个假的,替嫁过去。

    想着宋轻烟一直深居简出,见过她的人实在不多。宋承光立马又生出笑容,应允了。

    精挑细选后,他们定了苏烟。

    冬去、春走、至夏临。历时大半年,苏烟终于把宋轻烟学了个十成像。宋承光等不及,随便占了个吉日就去信岭州。

    两方一拍定,这门搁浅许久的婚事就又这样被提上了日程。

    “晚娘[1]放心,我晓得的,这就把窗掩上”

    苏烟乖巧关窗。

    高氏也终于放松下来。

    不是她事多,是她怕苏烟跑了。

    此次岭州之行,苏烟的任务是结婚。而高氏,除了扮演宋夫人的角色处理送嫁事宜,还要在暗地里监视苏烟。

    这是她与宋承光的交易。只要她能让苏烟顺利嫁给定山,那她现在宋夫人的位置就能坐得安稳。

    这诱.惑很大,当时身为宠妾的高氏完全拒绝不了。

    当然,替嫁的事宋承光没与她说。高氏进府时,宋承光已把宋府上下全部换了新人。她没见过死了的宋轻烟,以为苏烟就是真的宋家千金。

    而一个父亲要监视自己女儿,高氏也没觉得奇怪。

    她是从风月场所出来的,各家娘子的闺阁八卦她都听了个遍。像宋轻烟这种深闺里的娇.小姐,惯来喜欢那种话本里的白面书生。而定山,与这类型半点沾不上边。

    高氏打听过。

    定山这人不仅长得粗犷丑陋,连性子也暴躁狠辣。

    听人说,两年前他曾孤身一人杀去过山匪寨里。斩下的头颅,没有成千也有上百。那流出的血,足足浸入地下三寸。

    饶使高氏已见过不少大场面,可甫一听到这个信息,仍不由地生了战栗。

    她想,宋轻烟害怕,要逃婚,情有可原。

    宋承光怕逃婚,要监视,也无可厚非。

    而她自己要往上爬,答应交易,更是不用愧疚。

    但高氏还是愧疚了。

    这情绪产生在一炷香后。

    彼时,她正与苏烟坐在屏风外的展腿八仙桌前。

    婢女落葵领着一众婆子进来张罗晚食。

    各种菜式摆满一桌。

    高氏夹了块鲈鱼放进苏烟碗里,劝说道:“要我说,定山对这门婚事也是极上心的。”

    苏烟看她。

    高氏斟酌:“方才铁面拉的那些东西,我瞧了,全是精贵物。物件他尚且能如此准备,等往后你进了府,定也不会怠慢于你。”

    唔。

    那确实上心。

    上心到婚礼前三天才铺排准备。

    苏烟没说心里话,只低声“嗯”了一句。

    见她自顾着吃鱼没什么大的反应,高氏又劝:“烟丫头,晚娘比你长了十来岁,各式各样的人见了不少。”她凑去苏烟耳边,“你没嫁过人不知道,这选郎君不能只是看脸,那身板才是顶顶重要的。定山虽说相貌不佳,但他毕竟是个练武的,怎么着也虚不了。”

    这话又突然又露骨,听的人没防备,一下红了耳朵。

    但高氏还觉不够,准备再讲些风韵事实。刚起了个头,苏烟连忙打住。

    “晚娘放心,这婚我不会逃的。”

    所以不用再劝。

    噔——

    高氏神经骤然紧绷。

    苏烟拢共说了三句,除了那个“嗯”字,其余两句都在叫她放心。

    高氏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嘴皮微颤,试探问:“我,我监视你的事,你知晓?”

    苏烟笑。

    她知晓。

    高氏实在不会伪装。从煜州一路过来,高氏就如只惊弓之鸟,不是担心她热着,就是担心她渴着。叮嘱关窗还不算什么,有次她苦夏吃不下饭,硬是被逮着问了好大半个时辰缘由,生怕她是装病,借机逃跑。

    苏烟被闹怕了,直接喂出定心丸:“这婚我保证不逃。再有三日我就要进都督府了,这几天,晚娘可否让我多清静些?”

    这是高氏一直想要的结果,可不知为何,她却开心不起来。

    眼前的女孩,微仰着头。一张圆脸又白又嫩,不知是因为热气还是先前那些羞人的话,皮肤里还晕着粉,像极了糕点盘里的那枚透花糍。

    而她一双黑鹿眼,此刻却带了怯,糯糯软软地看着她,嘴里保证着自己不会逃,提的要求,也只为要几天安静日子。

    霎时间,愧疚,懊恼,排山倒海。

    她真该死!

    高氏暗骂自己。

    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结婚就如换命。若是遇上个好的,后半辈子倒能幸福美满,可要是遇上个坏的,那便要在地狱穿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可她倒好,仅为了自己私欲,就要将一女子推进万丈深渊。还说什么练武的就是好的那样的屁话。

    高氏遭遇过,所以自欺不了。

    她知道的,像定山那样暴虐又狠厉的人,根本不会是良人。

    “砰!”

    种种情绪上涌,高氏扔了手里的木筷,拉着苏烟就要去收拾细软,“快快快!”她招呼:“趁现在日子没到,你赶紧收了东西逃跑!”

    这转变是在突然。

    苏烟懵住。

    跑什么?

    她没打算跑啊!

    她来岭州的目的,就是要进都督的啊!

    高氏见她没动,急了,“傻丫头你还愣着干嘛,赶紧收拾啊!等落葵她们提着热水回来,就不好跑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快速走往屏风后的卧厢,准备帮苏烟再装几件衣物。

    可就在她双手要碰上寝被之时,苏烟却奔了过去阻止,“没用的,跑不了。”

    高氏没明白:“怎么就跑不了?”

    苏烟重新掖好被子,不动声色地将她带离床边,挑明道:“除了你,监视的还有旁人。”

    宋承光信不过她,又怎可能只派高氏一个弱女子监视。就她发现的暗哨,那露天茶棚里就有五个。她敢保证,只要她前脚踏出岭州,紧接着后脚就会被人打晕,重新再送回过来。

    高氏懂了,停住动作。

    而这时,落葵也回来了,并还说了个重磅消息——

    都督府来接人了。

    好啊,现在更别想跑了。

    高氏推开窗,拉着苏烟往外看。

    视野里,几十人正从巷口小跑过来,步伐一致,整齐有素,不一会儿便立在了长街两边。

    他们身着黑色短襦、腰挎横刀,脚下踩着的是乌皮六合靴,健腿外还都绑了层深色胫甲。

    这是典型的军中装束。

    他们是兵,不是护卫。

    更不是来接她们的。

    苏烟骇然,瞥了眼被嵌螺钿屏风挡住的卧床,心脏突突跳。

    “你看这接人的架势。”高氏吐槽:“弄这么大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抓人的呢。”

    没想话落,一人走出队伍,高举令牌,朗声道:“雄铁军奉命捉捕毛贼,无关人等速速退让!”

    嚯!还真是来抓人的!

    吐槽错了,高氏也没窘,还与苏烟评价:“这人声音听着倒是不错。”

    确实不错。

    铿锵悠扬,犹如钟磬。

    只是,

    苏烟顿了下,好像有些熟悉。

    疑惑升起,视线偏移。

    结果这一眼,她看到了旧人的脸。

    祁珩?

    苏烟惊异,唇齿不自觉碰动。

    二字虽无声,但与之相关的所有记忆,一瞬间,全部涌入苏烟脑海。

    其实高氏说错了。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她嫁过人,在十五岁那年。

    注1:晚娘是口语中对继母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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