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嬷嬷现在想哭,是觉得吴渶脱离了生活苦,却又进入了爱情苦。

    所谓爱情苦,在别人那里许是不能“白头偕老”、“朝朝暮暮”,可在周嬷嬷这里,是“宠”得不够。

    不够张扬,也不够凸出。

    初有这个念头是在胡棰然上任岭西都督的那年。为了展现吴渶都督夫人的地位,周嬷嬷特意在她生日那天安排了巡城游街的活动。

    可这计划最终夭折。

    只因胡棰然觉得太过铺张。

    没了“烽火戏诸侯”,没了“一骑红尘妃子笑”,周嬷嬷虽不爽,但也没太在意。她那时的关注,全都放在了子嗣上面。

    她要让吴渶赶紧生下儿子。

    在这一块,她很有经验,也很有话语权。

    毕竟吴深能“产生”,全都是她的功劳。虽然可惜的是,生产时,吴四夫人因大出血没能顺利保住。

    不过没关系。

    自吴渶结婚后,她就一直在钻研此道。询问过稳婆,也拜过神佛,她保证,这一次定能让吴渶母子平安!

    周嬷嬷雄心壮志,可奈何生孩子不是一个人的事。胡棰然一心扑在他的“壮志”,别说进吴渶的房了,连后宅都很少踏入。

    周嬷嬷也不急,她认为这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是,这并不是时间问题。

    悟出这道理,是在两年前,也就是定山成为胡棰然义子的那天。

    周嬷嬷忽然就懂了,胡棰然在忌惮吴家。

    不过还是没关系。

    她想,若吴渶注定不能有儿子,但还有弟弟啊。

    要让吴深获得胡棰然的“宠爱”,这位来分抢的假儿子定山,自然就成了她眼里的肉中刺。

    而杀宋轻烟,是必需。

    谁让这场联姻烘烤出的香饽饽只有一个。

    周嬷嬷思路清晰:与其让定山独吞,那不如直接毁了。于是第一个“宋轻烟”死了。

    本以为就此能高枕无忧,可她忘了,有她这样毁饽饽的,必然也有护饽饽的。

    宋承光是。

    胡棰然亦是。

    为了让这饽饽烤得又大又好,胡棰然又是跑去煜州亲自揉面,又是防着林家这些敌对势力乱添柴火,眼见着这饽饽就要出炉,他怎可能让人毁了。

    更何况,还是自家人。

    于是乎,这凤冠鹦鹉就明晃晃地被送过来了。

    这举动,说好听了是敲打,可要往难听了说那就是威胁——

    你要想毁我的饽饽,那好,未来那顶凤冠你也别想要了……

    周嬷嬷是从吴家那座大宅子里爬出来的,思绪一转,便想明白了这些深意。

    替吴渶难过了一瞬后,她心里紧接着涌起的,是气愤。

    宋轻烟她如何就不能杀了!

    她不仅要杀,还要杀个片甲不留!

    来一个她杀一个,来一双她杀一双,来十个百个,她就杀十个百个!

    她就是要让胡棰然知道,练骑兵的任务就该是她们深郞的!雄铁军将来要认的主子,也该是她们深郞!

    那定山不过是个草莽头子,他怎么配!

    周嬷嬷气得双眼喷火。

    吴渶笑她:“气什么。不让动就不让动呗,又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周嬷嬷眼睛又立马亮了:“渶娘是已想出对策了?!”

    “嬷嬷觉得这个假的如何?”吴渶在问苏烟。

    周嬷嬷回想着先前交谈场景,评价道:“不卑不亢,被试探时也冷静。”又想起凌云院那边递来的消息,她补充:“手段也有!就那铁面,不过是去客栈接了趟人,一回来就指挥着院里上上下下重新张罗婚品。”

    什么钿钗礼衣,什么红囍物品,全部都换成了更好的!

    吴渶挑了下眉,又问:“那定山呢?”

    这名字周嬷嬷现在听不得,哼了声,嘲讽道:“他?他就是个榆木疙瘩!之前不知往他院里送了多少漂亮姑娘,他愣是连人手指都没碰一下,冥顽不灵!”

    想到她过去在定山那吃的这些哑巴亏,周嬷嬷就气得欲翻白眼。

    “所以。”吴渶看她:“将这假的收罗为我们的人如何?”

    周嬷嬷眼皮再一次跳动。

    是了!

    她们之前给定山送人,不就是想发展眼线。如今他房里有个现成的妻子,若真能将这宋轻烟拢为自己人,那岂不是事半功倍。

    可是。

    周嬷嬷顿住:“伍幕僚那边说,宋轻烟最后会——”

    她抹脖子。

    宋轻烟最后会死。

    这是胡棰然的计划。

    马者,兵甲之本,国之大用。[1]

    而骑兵,更是军队中的重要力量。

    这几年来,岭西一带天灾频发。受气候及环境影响,军中战马时常无故暴毙,致使马匹资源紧缺。

    胡棰然多次上书绥庭,请求官牧分放适合的优等马匹。可朝中大臣总以北部陆防更重为由,将宝马良驹送去绥北,以加强重骑兵之战力。而那些被淘汰下来的残马次品,才被送去还算安稳的各地边境。

    然岭西夏季潮湿闷热,冬季寒冷冰冻,中原马种又多数喜凉爱燥。良驹尚要精心呵护才能适应,更别说那些残次的了。每次送来一批,挨不过几月,便会患病而死。

    此问题胡棰然年年反应,可年年都得不到解决。

    为此,他决定大闹一场,好引起绥朝重视。

    而“大闹”,是指死人。

    死的还得是定山的爱妻。

    待边寇杀妻之仇坐实,定山便更有理进攻讨伐,顺带找朝廷要个招讨使的名头。要招讨,那就要出兵,要出兵,那也得要战马。不然光靠腿跑的步卒,如何去与沙陀部落的那些骑兵拼?

    多少也不够送的!

    胡棰然算盘打得响当当,牺牲宋轻烟一人,去换一个给的朝廷施压的机会。这买卖,很是划算。

    况且,定山的“爱妻”,也不是随便选的。

    宋轻烟是宋承光的女儿,宋承光手里有外族马贩的关系。就算庆荣帝顾忌胡棰然拥兵自重,不愿分配马匹,那胡棰然也可给宋承光施压。

    “你女儿死了,这仇你报不报?”

    “好,要报是吧,我缺马……”

    所以不管这次来的宋轻烟是真是假,只要她顶着宋承光女儿的身份,那她必然要死。

    周嬷嬷也是想通了这点,才会起了担忧。

    她们好不容易把这假的收为眼线,到时候人一死,功夫岂不都白费了!

    吴渶笑:“所以不能让她死。”

    周嬷嬷没懂。

    “都督要杀,那定山也可以救。你不是说那假的有手段?铁面都被收服了,定山还会远?”

    有道理!

    可她还是顾虑:“那她也喜欢上定山咋办?”

    “她不是说只信自己?”吴渶躺上木床,神情笃定:“她假冒过来,要么是有自己目的,要么,是宋承光捏了她的把柄。不管以上哪种,我们都能利用拿捏。”

    周嬷嬷激动:“奴婢这就去找个机会与她敲打!”

    “用你特地去敲打?”吴渶不太高兴:“有心栽花花不开。你越是与她走得近,定山越是提防,你忘了之前那些伶人是如何失败的了?”

    “再说了,你不信她也该信我。她能入我眼,又岂会是个蠢笨的。你就只管摸清她底细就好,平日里相处,我们透些信息过去,她会明白的。”

    听及此,周嬷嬷才彻底恍然。

    原来之前大厅试探,吴渶目的不是想知道宋轻烟身份真假,而是在刻意考察此人是否可用。

    她竟是那般早就已想了这么远!

    兀地想起皇宫里的宜妃,周嬷嬷噘起嘴。

    哼,她家渶娘的心计和谋略,怎么就比不上这人了!

    吴肃方当初没看上她们,当真是瞎了狗眼!

    等到时候胡棰然大计完成,宜妃沦为阶下囚,她定要欢喜地去看笑话!

    ……

    苏烟与落葵重新坐上回程的牛车。

    “娘子,这蜜饯……”落葵递出手里的油纸袋子,不想半道却被苏烟抬手阻了。

    “别吵。”她说,“让我好好想想。”

    让她好好想想。

    想想那味道。

    想想那杀手。

    想想林钲安,再想想各方背后的关系。

    苏烟左手撑着下巴,低头沉思。目光一转,倏然落于右手上的那抹青绿膏药。

    “叮”的一下,豁然开朗。

    她没闻错的话,那杀手身上的味道,与这生肌膏,一模一样。

    生肌膏是吴渶是从神游药师那偶然得的。

    杀手也偶然得了?

    苏烟不信。

    她不信会有这么巧。

    那杀手与吴渶有关?

    苏烟疑惑了。

    吴渶是都督夫人,是胡棰然的妻子,两人该是一体。胡棰然竭力促成这门婚事,吴渶不该阻拦才对。

    再次陷入深思。

    ——“世人总爱拿这东西借喻恩爱夫妻,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什么‘何缘交颈为鸳鸯’……”

    ——“可写这些的人不知,鸳鸯向来是露水情缘,没有忠贞可言……”

    吴渶说过的话划过脑海。

    原来,她说的竟是自己。

    苏烟懊恼,她怎么就忘了,两鸟各自飞后,占巢的多是雌鸳鸯。

    很显然,吴渶在乎的不是雄鸳鸯,她在乎的是巢。

    她倒吸一口冷气,好似明白了什么。

    “怎么了?”落葵见她一脸惊恐,慌忙问。

    苏烟暗掐虎口冷静。

    “无碍。”她答:“就是突然想到之前在都督夫人屋里时,对于鸳鸯的那番言论说得有些不太得体。”

    落葵无奈叹气:“娘子你才发现啊。”

    以为她也察觉了吴渶的试探,苏烟惊讶看她。

    谁知下一秒。

    她说——

    “女人都是得靠男人的,而男人又好面子。若是娘子那句只信自己的话传到了胡郎君耳里,往后咱们在都督府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

    两人想的不在一处。

    苏烟也没想去纠正,只是心里暗讽。

    哪里还需等以后,

    这都督府她都还没正式进去呢,就已被里面的胡棰然和吴渶两个人给算计上了……

    注1:出自《后汉书·马援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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