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书,苏烟一直伏案抄到了晚上。托王婆子的福,她顶着疲惫又与定山演了一出,精神耗尽,再次倒头而睡。

    醒来时,天还未亮,身旁躺着的人已没了影,惟余一床蜷缩的薄被,散着温热气息。

    这是她与定山同床的第二晚,也还自在。

    “吵醒你了?”定山系着腰间蹀躞,回过头问。

    “没……”苏烟本想否认,可睡意还未全消,才出声,紧接着打了哈欠,拖着发出个长长的“啊”音。

    她有些窘,定山笑道:“时辰还早,你可再多睡会儿。”

    他早起是为提前去灵仙观准备,今日的祈福法会定在了那边举行。

    苏烟确实还困,无意识地点着头,神情懵懵的,全然没了昨日刺人时的冷淡尖利。

    定山不由又开口:“吴渶是要与胡棰然一道走的,传芳院请安后,你与高氏结伴过去,她今晨也要入府。”

    昨夜周嬷嬷过来传消息时,苏烟已经睡下,甫一听到高氏要过来,一下醒了,惊愕问:“她怎会过来?”

    灵仙观距离高氏所居的别院更近,高氏先来都督府再与她一同去道观,这不是绕远了么。

    定山挑眉:“吴渶下帖子请的。”

    为何而请?

    苏烟转了下脑袋,回过味来。

    送嫁任务已结束,高氏与许渊回煜州的时间定在了后日。这几天又接连大雨,阻了出行,吴渶若想从高氏入手,探寻些能拿捏她的把柄的话,只能抓住今日这最后的时机了。

    定山也想到这个,问苏烟:“在宋府时,你与高氏走得可近?”

    不算太近。

    或者更严格地说,她与高氏就没相处过几次。在宋府这半年,她被关着训练模仿成宋轻烟,而高氏主要待在宋承光院里,若不是这次来岭州,她与高氏根本不会有交集。

    对上定山眼里的凝重。他在担心?苏烟愣了下,一时没太弄明白。

    定山要她帮他,那在吴渶那边,她越是被人拿捏,就越容易获取信任,也就更能助他。定山当初不就是想要这样的么,怎么如今竟是虚情假意起来了。

    不过疑了一瞬,她又悟了。

    定山与她都换了身份。要是吴渶从高氏那摸到她原是苏家小姐,调查一番,必然也会连带着扯出定山就是祁珩这一事实。而定山既选了抛名弃姓,定也不愿让人发现他的过往。如此,他确实是该担心。

    见苏烟呆愣着没答,定山还当她是不愿答。时间匆匆五年,他俩也早已过了无话不说的年纪,他动了动嘴,最终只说出句叮嘱:“不管如何,凡事你自己多留些心眼。”

    苏烟点头应下。

    定山又道:“铁面我还是留给你了,遇事找他。”

    苏烟仍旧只点头。

    不是她刻意敷衍,是她突然想起一事。

    定山在福来客栈捉贼那日,高氏应是发现了些许端倪。要搁方才,她定是不担心吴渶能从高氏那挖出什么的,毕竟她在高氏面前,一直扮的都是宋轻烟,高氏也不知她是假的。唯一有过疏漏,便是那日天冬受伤藏进了客栈的密室。

    密室是客栈东家修来防山贼的。她当初能用,靠得也是苏父的关系。

    吴渶眼下虽是知道她是假冒的,但不知她的真实身份,今日试探就是想从高氏那探探她的情况,如果高氏真将那日的情形说了,吴渶抓人来拷问,必然就知道她原来姓苏。到时候不说定山暴不暴露了,就她调查苏父的事也很可能隐瞒不住。

    苏烟越想越惊,准备与定山说及此事,谋个商量。然而一抬眸,床前哪还有人。

    窗外漆黑透不进一丝光亮,屋里雾蒙蒙一片,也瞧不清前方出门的路。

    苏烟开始忐忑起来。

    她忐忑地捱到了天明,忐忑地穿衣洗漱,再到现在,忐忑地进了吴渶的院子。

    传芳院的门窗都开着透风,苏烟一进去,便听见了屋里传出的笑声。

    果不其然,有高氏的。

    而更不意外的是,苏烟进屋坐了没多久,奉水的婢女便不小心摔出跟头,铜盆里用来浣手的清水,全都泼到了高氏身上。

    “要死啦,毛毛躁躁的!”周嬷嬷装模作样地骂了一嘴,一扭头,见高氏大半个身子都已湿透,慌忙又问:“夫人可备有多余的衣物?”

    自是没有的。

    法会意在消灾解厄,祈福迎祥。参与的人不仅在来之前需要沐浴清洗,且法事过程中也得十分小心,避免染了污秽预示不好。其中有这么一些人,为了保持紧张,行事谨慎,出门大多不会另备衣物,且以表自己虔诚之心。

    而高氏就是这些中的一人。

    她盯着自己滴水的衣裙,嘴角耷拉得快要触到地上。

    真是倒霉!她还要赶回别院更衣!

    若是路上再遇上什么耽搁,错过了开坛的吉时,她真的要恨死了!

    就在高氏脸色俞黑之时,吴渶开口:“宋夫人若不嫌弃,我这里倒是有几套开春时新做的夏装。”

    得了示意,周嬷嬷很快带着人从梢间里搬了个木架子出来。三尺多长的横杆上挂满了衣服,红的、橙的、黄的,颜色应有尽有。

    高氏看得脸色由黑转红,一点都不嫌弃。

    笑话,她怎可能嫌弃!

    她仔细瞧过了,这些衣裳不仅做工精细、刺绣绝佳,更要紧的是布料也全都是千金难买的稀罕物。就说那云雾绡,要不是她之前偶然见了某一品夫人穿过,她如今断然是认不出的。

    见高氏盯着那条绛色的雾绡长裙,眼睛发直。吴渶直接取下,在她身上围了围,“嗯。”她评价道,“这条很是衬你。”

    “是吗?”高氏眼里闪出亮光。

    吴渶点头,“要搁我身上,定是穿不出你这般效果。”

    周嬷嬷也凑过去,“我家夫人苦夏,这段日子清减了不少,这红颜色不太能压得住。宋夫人模样俏,脸蛋瞧着又红润光泽,穿这裙子再适合不过了。”说完,她又转头去问方才被她一道拉过来的苏烟,“少夫人呢,您觉得如何?”

    少夫人这个称呼,虽说这几日苏烟天天地听着下人们叫,她还是有些不太习惯。愣神间,周嬷嬷又将方才那话问了一遍,且吴渶与高氏也都看了过来。

    她能怎么答?只能说好看。

    许是与苏烟更亲近些,也更信苏烟的话,高氏得了夸,不再犹豫,定了这条裙子后又挑了件浅褐宝花葡萄纹的绮衣,与周嬷嬷一同去里间换上。

    可苏烟却有一点未明。

    入门前,她听高氏在屋里与吴渶谈笑,她还以为吴渶已经试探完了,可看眼下这情形,分明是还未开始。她猜不透吴渶心思,要寻她把柄,不是该私下里悄悄地进行?怎么吴渶反倒是当着她的面将人给隔开了。

    屋里安静得出奇,只一旁炉子上的陶壶冒着热气,发出“噗噗噗”的声响。

    “我还未问过你。”吴渶呡了口茶,打破沉静问:“你与定山相处得可好?”

    这话里的意思,苏烟倒是听明白了。

    吴渶是在确认她与定山的感情。

    知道她想听什么,可苏烟心里藏了担心和疑虑,一时装不出羞涩的表情。她佯装给吴渶添茶,借着挪动陶壶的间隙,让热气烘上脸颊,强熏出红晕,娇羞地答:“还可以。”

    这是含蓄的说辞了。

    她与定山到底如何,凌云院的王婆子最是清楚,昨晚她与定山又演了一出,苏烟不信吴渶没有听到风声。

    吴渶自是听王婆子说了,但她总归要自己亲自问上一遭才能安心。见苏烟脸蛋红彤彤的,她十分满意。

    非常好!

    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她预想的方向,慢慢发展!

    不知是不是为了维护苏烟的薄脸皮,吴渶没再谈及两人感情的话题,反而另起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话头,问了些她的其他喜好,譬如颜色,又譬如菜肴等等。

    苏烟一一答了,还未来得及思索吴渶此番用意,身后“啪嗒”声音传来,周嬷嬷收了通往内间的围屏。

    高氏走了出来,焕然一新。

    “果然是紧俏的。”吴渶又一次夸赞。

    今日一连听了许多夸,饶是脸皮稍厚的高氏也有些不好意思,恭维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我这也是沾了夫人好衣裳的光。”

    正此时,门外进来了个婢女,提醒大家该出门了。

    吴渶要先与胡棰然汇合。苏烟与高氏净手后准备出门,没想刚移步吴渶又将高氏叫住,让周嬷嬷拿来一精致匣子,从里取出块玉佩赠她。

    玉佩是上等的黄白老玉,上面刻了天师与蜈蚣、蜘蛛等五害动物的图案。玉佩下又坠了十枚钱币,个个外圆内方,且皆铸有纹理。

    高氏好奇,一一翻看,结果这一瞧直接吓了一跳。钱币上纹理特殊,绘的是掌管地府的真君,拢共十枚,恰好是地府的十殿阎罗,组成了一套。

    辟邪玉,辟邪图,再加上十枚辟邪的压胜钱,不消说,这东西必是极珍贵的避凶趋吉之物。

    高氏惊讶连连,不敢信吴渶竟会将此物赠送给她,连忙推拒:“使不得,使不得!”

    吴渶却道:“今日特殊,我屋里的婢女不慎弄脏了你的衣裙,让你触了霉头,此物也是我机缘巧合得来,送你是为赔罪,压压晦气。”

    那这也太贵重了。

    高氏想着,之前衣脏的事,她早已不在意了,那件名贵的雾绡长裙就已足够哄好她了。不等她再拒绝,吴渶已亲手将玉佩挂在了她的腰上,意味深长道——

    “你不是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玉佩,才是我给你的‘衣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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