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魂梦与君同
“总负责人让你去办公室。”
你正在设计模型，有人匆匆过来通知你，又匆匆走开。新年刚刚过去，最近公司休过春假，复工的这几天没什么特殊的事情，怎么突然叫自己……你想着，却不敢耽搁，公司的人都知道这位负责人是个笑面虎，爱给人穿小鞋，惹不起。
一见面，负责人开门见山:“和我们在机器人领域竞争的另外几个公司，其中两个在年初都宣布掌握了新技术，我们也要有进步才行。你是公司里最优秀的年轻才俊，我很看好。我想把改进技术的这个任务交给你，能完成吗？”
对方这么说，基本就是定下来了。你点头接下，“能。您放心吧。”
“好，看到你这么有信心，我就放心了。公司会全力支持你的，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负责人说完又客套几句，便让你继续去工作。回到工位，你放下原来的工作，思考这个艰巨的任务。机器人技术的改进，无非就是优化外形和升级智能水平两个方向。前者经过多年对材料的筛选，已经趋于完美，而后者还有较大的发展空间……你决定从后者的角度着手，打造出在行为逻辑上更接近真人的机器人。
计划在脑中逐渐形成。你在下班前去了自己的独立实验室，走出公司大门时，手边多了一个乳白色的小型舱室，圆得像枚鸟蛋。舱室有一人高，很重，托了公司的保安才得以将其抬到自己的车上。
到家后，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打开。随着舱门展开，里面躺着的“人”出现在眼前。他沉睡于此，像从中孵化的幼兽，只是没有活物的生气，更像一尊雕像——这是一个还没有激活芯片的机器人。你拉开他的衣襟，将对应的芯片放在左胸口，芯片迅速没入，看起来和刚才一样完美。激活成功。
现在离他“苏醒”只差补充电量。你接上电源，欣赏着这个机器人。他是唯一一款由你全程亲自组装的，也是眼下最得意的作品，还在测验阶段，没有被投放到市场。他是你计划中的关键。你打算像对待真人一样，让他融入人类社会，尝试通过和他构建情感链接的方式推动他的“成长”。
“滴——”
沉思间，电源上的绿灯闪烁，电量满格了。你拔下电线。他的面部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随后睁开双眼。因为要在智脑中加载初始数据，就这样与你面无表情地对视大约半分钟，他的瞳孔才恢复到正常焦距。
他从“蛋壳”里坐起来，张了张嘴，却由于第一次使用语言系统的缘故，卡壳几下才发出声音。
“……晚上好。请问你是？”
“晚上好。你失忆了吗？我是你的女朋友啊。”
他懵懵懂懂地看你，但不带犹豫地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微微颔首，“原来是这样……”
你做了自我介绍，很自然地给他讲了自己编造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你和他是一对恋人，在一场意外中，他受重伤昏迷一段时间，恢复后被你从医院接回。说完，你表达了对他因为意外而失忆的心疼和震惊。这对你来说不过是把一下午打的腹稿复述一遍。这是你早就想好了的。既然要构建链接，以你们的自身条件，最合理且便于培养感情的关系就是恋人。
故事编得很简单，甚至算得上简陋，但他没有怀疑，听得十分认真，像一个乖乖听课的好学生。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清澈透亮，作为一个机器人不会像人类一样伪装与含蓄，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你，让你不觉先挪开了眼。
听完，他低头想了一下，又抬头，“过来一点。”你不明所以地靠近。下一刻，他将你用力揉进怀里，像是要一次性偿还自己欠下的拥抱。
“对不起，这些日子让你替我担心这么久。”
他的反应是你下午所有方案里都没有推测到的。你只猜到他会询问自己的身世，他关注的重点却是这个。他只是个机器人，可这句话还是让你忽视了这一事实，不禁为自己欺骗的行为感到羞愧，“没事，你是我男朋友，担心你是应该的。”
他尚觉不够，又过了很久才放开。“对了。我失忆得有些严重，忘了自己的名字……现在只知道你的。所以我的名字是什么？”
你也忘了还有这一出，没想过给他取名。怎么办呢？
你设计的机器人都以英文字母排序，到他是“Q”款。“Q”……那就用“齐”作姓氏吧。看他一副乖巧斯文的样子，还把说的故事当真了给你道歉，很有礼貌，再结合齐姓……
“你叫齐司礼。”你告诉他，在他手上写出来。“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这句古语恰好可以用在他身上。
你是用手指比划的，写完没有半点笔迹留存，齐司礼却看着自己被写出和真人无异的红痕的手心，品着这个新鲜出炉的名字。“‘齐司礼’……”，他很浅淡地笑了笑，“不错。与你的名字很般配。”
说到后一句，齐司礼的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又旋即恢复如初。你时刻观察着他。这个变化是个很好的开端，他越像一个人类一样出现丰富的表情，任务完成的希望就增加几分。没想到第一天就能有这样的进展。你心情大好，又鼓足干劲编了一晚上故事给他听，争取激发更多类似真人的表现。遗憾的是，他暂时没有再次出现这种情况。
讲到夜间十点，齐司礼提醒你:“该睡觉了。再晚对身体不好。”这是机器人自带的统一作息安排闹钟。
你摇头，“没事的。今天是你出院的日子，这么久没聊，当然要和你多说几句。”
他还欲再劝，被你忽悠过去了，直到十一点的时候，被他“强行要求”就寝。你犟不过，再加上要和他产生链接的KPI，只得顺应着去睡觉。
齐司礼把你送到卧室。你前脚刚躺床上，他也跟着躺过来。你一惊，“你干什么？”
他有些错愕，“你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这是我房间，你怎么也跟过来了？”
“你没有安排客房，我不得不来找你。作为恋人，同榻而卧不是合乎情理的么？”
你竟无言以对。齐司礼面上流露出一丝疑惑，显得无辜。他是真的不知道，现实中的情侣也分不同的亲密阶段，只知道恋人是可以睡在一起的。当初给他编辑智脑内部的资料库，你没想到会有今天，输入的是常用资料。齐司礼本身不是专门的机器人伴侣，两性方面的知识只存储了一小部分，没有细化。
内心天人交战，最后你忍了。为了任务！你看着身边人那几乎近得要贴在鼻尖的秀雅容颜，自成一派芝兰玉树之姿。
……算了，反正他只是个机器人，盖被子纯睡觉没什么问题，而且还是完全根据自己的审美长成的这副模样，不亏。这样想着，你安心多了。
齐司礼的确就是个没有人类复杂心思的机器人。他做的最“过分”的事情，不过后半夜一直搂着你，别的什么都没做，堪称一股清流。被他搂在怀里的时候，你总觉得这个计划的开始就已超出预期。计划中的你是初入社会的齐司礼的“人生导师”，有绝对的权威，事实却是你听从他的话没有过度熬夜，还莫名其妙地和他直接躺在一张床上……好像弄反了。
看在这种方法似乎比原来的安排更有效的份上，“委屈”一下自己吧。你认命了，干脆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在他的怀里。他察觉到怀中的变化，细长的眼尾弯出小小的弧度。齐司礼安装了恒温系统，始终保持人体最适宜的温度，还会根据季节调整，被他抱着的感觉和靠着大型抱枕差不多。在这样的环境下，你惬意地睡着了。
翌日，迷迷瞪瞪间，好像听见有一道男声贴着耳边提醒你，“该起床了。”你还困着，闭着眼在空中挥动手臂，试图驱赶这个影响自己睡觉的声音，却在碰到对方的时候被使了巧劲捏住手腕。那人声音冷清，却像个长辈似的，絮絮叨叨地说着，“你的闹钟已经响了两次，确定不起来？既是定了闹钟，应该是有事要及时处理，再不起来就迟了。”
闹钟响了？你猛然惊醒，从枕边人的手里夺过手机，一看已经晚了十几分钟。你抛下手机哀嚎，“要迟到了！”
齐司礼很平静，“不急。你是去上班？”
“对。怎么可能不急……”你愣了一下，记忆回笼，原来刚才那个声音是他的——你一时间没适应自己多出来一个“男朋友”。你边说边爬起来，去衣橱找今天穿的衣服。他却直接递给你一套工作服，“闹钟第一次响了以后没叫醒你，就知道会这样。趁你睡觉的时候找好了。”
“还有这个。冬天干燥，涂一点。”他又摸出来一只护手霜，已经打开了。
你来不及感谢他，穿戴完毕就拎包出门。齐司礼也出来了，你让他回去，他不走，“你还没吃饭。”
“没时间吃了！”
齐司礼举起食盒，“刚才盛好了，路上吃。”
你接过，提着食盒去开车。打开车门，齐司礼抢先上车，坐了主驾驶位，不由分说道，“我来开车。等到下车，饭凉了会伤胃。你将就一下，在车里吃。”
“……哦。谢谢你啊，齐司礼。”你突然发现有这样一个机器人男友还挺好的，生活便利不少，比设计的时候预想的更贴心。
“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他随口说着，将导航调到最常使用的路线，将车开上大道，看一眼车内后视镜中的你，“趁热吃。”
你打开饭盒，热气腾腾的食物透过金属的盒子传递热量，在捧着很温暖。
吃完早饭，你们也到了地方。齐司礼停车，把你送到公司门口——其实离停车场只有几步远，但他坚持要送。他替你整理好围巾，把脖子和衣领之间塞得密不透风，你闻到围巾被他的手沾上的护手霜香气。
“下班见。想好中午想吃什么，发信息给我。”
“好。我走啦。”
“嗯。”
你进了公司。齐司礼隔着玻璃门，等到看不见你才离开。
他在公司门口的空地上站了这么长时间，很是显眼，不少路过的员工纷纷侧目。很快公司就有人传八卦，和你关系不错的同事向你打听，“听说你脱单了？恭喜啊！”
你没听明白，“什么脱单？”
“你还装呢！早上大家都看到了，那个染了白色头发的帅哥和你站一起，一看就是男朋友嘛！”
你总算反应过来了，尬笑几声糊弄过去。同事还想问你和齐司礼怎么在一起的，幸好你又被负责人叫走询问第一天进展，得以逃出生天。
“情况怎么样？”
“很顺利，我觉得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负责人很高兴，鼓励你，“如果成功，公司不会亏待你这样的人才。好了，继续工作吧。”
你应承着，心里却有些无端的担忧。
下班了。刚到一楼大厅，就看到门外有道熟悉的身影，白发金瞳，默默地伫立在台阶下，视线对上，他下意识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微笑，与你遥遥相望。你加快步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你来啦？”
“我来接你回……你家？”齐司礼说到“你”字，迟疑了两秒。
心头蓦地一软，“你说错了，是回我们的家。”
和刚才一样的笑容再次浮现在他脸上，只是这次经久不散。他温声道，“嗯。回我们的家。”
从公司到家的路上，你不需要再抢时间吃饭，但齐司礼还是自觉地坐在早上的位置，“有人一个上午都在上班，已经很辛苦了。”
你只有特别忙碌的情况下被人说过“辛苦”，这种话还是头一回听，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没什么辛苦的，加班的时候才算辛苦呢。平时几乎天天都要上班，很普通的事情。”
他不认可这个观点，看着前方的道路摇头，“平时的上班和偶尔的加班都不轻松。加班本质是占用你休息的时间让你上班，相较前者，是更辛苦，但前者也不能不算。”
“可是大家都要上班，这样也算辛苦吗？”
“为什么不算？就算所有人都在上班，也不代表其中的辛劳与汗水就应该被理所当然地忽视。”
是吗……你看向旁边。车窗外，公司的光污染大厦早已退到后方，不知所踪，占据整面玻璃的是中心花园。你想起今天下午没有排班，产生了一个想法，
“齐司礼，我们下午来逛这个花园吧。”
“好。”
你收回目光，又注意到齐司礼的穿着和昨天一样。这还是实验室分配的机器人初始服装。幸亏是最基础的款式，放在人海里都没什么特色，不然上午恐怕就会被参与研发的同事发现他的身份。下午干脆把这件事也解决了吧。
“还有，我们下午再去给你买几件新衣服。”
“好。”
你又想起来家里的冰箱存货不够，“还得去趟超市。”
齐司礼好像有无限的耐心，依然回答一个“好”。想到这里，你有点想笑，“齐司礼，你怎么不管我说什么都说‘好’啊，有点像个‘好好先生’。”
路口的红灯亮了，还有几十秒才能通行。齐司礼趁着这个时间，转头看你，“不是‘好好先生’。只有对你才这样。”
他作为机器人，并不会有语气可言，你却仿佛听出来他话语里的坚定和执着。你不知道说什么了，又看着外面，手指绞着包上的提绳，就这样直到回家。
午饭味道很好。作为你制作的机器人里品质最好的一款，齐司礼的各项常用技能都被点满，厨艺也不在话下。但你在想刚才的事情，吃饭心不在焉。他不用吃饭，坐在邻座看着你，发现你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不好吃？”
你回神，“没有没有，挺好吃的。”
“确定？哪道菜有问题要和我说。”齐司礼有点不信。你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应下。
吃过午饭，你打算直奔商场，他“强硬”地让你先去睡午觉，“这样下午才有精神。”
齐司礼等你睡着，闭上的双眼睁开，眼中一片清明。从昨天到现在，他其实有很多问题。为什么你需要吃饭、睡觉，还有很多事情，但他都不需要？你们不太一样，可他找不到导致差异的原因。
等你起床，齐司礼突然问你:“你觉不觉得我很奇怪？”你不懂，“没有啊，你很正常。”
“那为什么我好像没有一个‘人’该有的欲望和需求？做饭的时候，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这道菜是咸的，那份点心是甜的，但我尝过，它们在我这里没有味道。我也体会不到饥饿，对食物没有兴趣。”
“我是不是像个怪物……你会反感我么？”
他的话令你心惊。这说明他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但是否也会让他发现机器人的身份？
一旦说了一个谎言就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你只能告诉他，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天生有这些，有的人天生没有，你也不会对此觉得有问题。齐司礼好像信了，但难掩失落。
“……我不想和你不一样。”
说完这句话，你们两个人都沉默了。最后还是你先转移话题，“我们出去吧。”
你急着给齐司礼买衣服，先去了商场和隔壁的超市。你们一人拎一半东西走出来，一想到还要去中心花园，又不敢把东西留在车上，你后悔，“东西好多，早知道最后再来买了。”
“把你手上的给我就行。”他提议。你还想拒绝，东西已经被他拿走……好吧。
步入花园，入眼的先是树上结出的细小花苞，离开花还早。你感叹，“好可惜啊。难得来看花，却什么都没看到。”
齐司礼笑着反驳。他指着某处，“不对。你看那里。”
你顺着看去。是一条为作装饰而修的人工河，河边的柳树下，有几株迎春悄然开放，黄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
“现在看到花了。”他说，“就算没有迎春花，低头能看见第一批新生的草叶，也不算遗憾。花和叶本为一体，只是人们往往更偏爱前者的色彩鲜艳。”
冬天还未完全过去，这里已经一改此前的枯黄，草地上、树梢上有了零星的绿芽。尽管还没有完全覆盖去岁的痕迹，但假以时日，不久的未来，这里的新叶就会连在一起，泛起绿色的涟漪。你两手空空，步履轻松地行走在小径上，他拿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你看着花园的风景，而他的瞳孔里只有你的影子，小小的、彩色的，像一片金箔镀上的彩漆。
“齐司礼。”你喊他的名字。
“嗯？”
“等过两个月花开，我们再来一次这里吧。到时候我们要看遍整个春天。”
齐司礼走到你身边。腾不出手，他便挽住你的臂弯，“好。你若是喜欢，以后每年我都陪你看……不止春天。”
……每年吗？你突觉心慌。几个月内的事情，你还有把握，但更远的事情，谁知道呢？或许还有明年甚至后年，可那个计划不会永远进行。齐司礼和你只能是彼此的过客，和他在一起带来的、这许多年从未体会过的幸福与快乐，亦不过昙花一现。是啊，他是你制造的机器人，是一个实验品，你怎么能对这段充满算计与图谋的关系有所留恋。
几乎有一瞬间，你想告诉他真相，可话到嘴边却变成，
“齐司礼，你对我太好了。”
你的表情十分复杂，他解析不出其中蕴含的各种情感，只是像平常一样地询问，甚至还笑了笑，“怎么，对你好，你反而不喜欢？某人的爱好还真是奇怪。如果是因此产生压力，没有必要。我早就说过，对你好是应该的。”
“不……这不是应该的。为什么是应该的呢？”他越像这样温柔，越让人想逃避，于是你发出呓语般的“质询”。
齐司礼有些奇怪地看你，坦然道，“作为恋人，理当如此。”
他这么说，你该高兴的，他也只是出于设定好的“义务”才这样做。可事实是你居然脑子一热，盘问起来，“只是因为‘理’吗？”问完你就恨不得时光倒流——这么一问，倒真像女朋友问男朋友似的。
“我不知道。”齐司礼罕见地纠结了片刻才回答，“我会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你心里有些酸涩，却硬生生压下，“没事，我只是随口问问，不重要。”
也好，看样子他还没有产生人的感情……那么你对于把他当做实验品这件事，也能减少一点愧疚感了。
“花园逛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你努力朝齐司礼扬起一个灿烂的笑。齐司礼不吭声，挽着你往回走。
这天剩下的时间，他就算只是个机器人，也能看出来你心情不好，两人都没有多余的交流，只有饭后，他端来一盘精致的小点心，“我看不懂你在想什么，但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尝尝这些。”
“谢谢。”
“我说过，不用谢。”
这就是两人最长的一段对话了。夜里，齐司礼还是睡在你房间，一夜无话。
接下来，他每天都这样，上午做饭，下午看家，晚上抱着你睡觉。只是你发现，他的衣服脏得有些频繁，也不知道在家怎么会弄得这么脏。有一次你提起这件事，齐司礼稍微侧过脸，“……我去上班了。”
“上班？可是现在找工作都要看身份证……”他一个机器人，没有身份证，怎么找到工作的？
他从外衣口袋里拿出来几张薄薄的纸片给你看。是不同岗位的临时工作证，颜色不一，印刷得很粗糙。你恍然，有一些小作坊确实招聘要求低，方便了齐司礼。只是……你这才看到，他那双好看的手上有不少刮痕，虽然皮肤是用记忆材料做的，不久就会自动修复，但你还是心口一滞，“我的工资够我们两个人用，不需要你去做这些工作。”
“错了。工资是你辛劳所获，没有让我平白享用的道理。而且……”
齐司礼说到一半却打住了，任你怎么问也不说下去。认识这么久，你也看得出来，他确定的事情就像储存在电脑只读数据区的代码一样，轻易不可更改，只得随他。
光阴如梭，不知不觉中，你们已经一起住了大半年。假如不是负责人等公司高层密切关注这个计划的动态，再加上生活中的少数意外——比如电量不足的齐司礼忽然晕倒……你可能都会忘了他的身份。
机器人可以借助太阳能获取能量，但是夏季雨水多，有段时间连绵不绝，他没有机会充电，一次在厨房洗菜时就“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你还以为出事了，跑过去检查，发现仅仅是没电了，狂跳的心脏恢复正常，从锁住的保险柜里取出几个月没用过的充电器，等充满电，先把它放回去，才给齐司礼开机。
“我刚才是不是晕倒了？”他有点茫然。你点点头。
“是因为生病吗？”
“不是，你没生病。”
“……我是不是要死了？”齐司礼像没听到你说的话一般，看着摔倒时磨损的裤腿，膝盖也破了，“受伤会流血，但我没有。”
“这是个人体质问题。”这回的谎话连你自己都不信。他却缓缓点头，“我知道了。既然没有问题，我回厨房了。”
……竟然骗过去了。
这桩小插曲大约过去了一两周。这天是休息日，齐司礼提出想去商场。除了必需品，他对买东西向来没有兴趣的——真是件稀奇事。他很少表达自己有什么需求，你自然要答应了。结果到了那里，齐司礼直接上电梯，去了专门卖女装的楼层。你愕然，“你走错了。”
他闻言看了一眼指示牌，确认一遍，“没走错。之前你给我买衣服，今天是回礼。”
没想到他把几个月前的事情记到现在，你感动的同时又想不通，他没有跟你要过什么，哪里会有余钱“回礼”？
你以为齐司礼是攒了一点零钱，买一两件平价衣物，他却把你带到高端品牌的店铺里，让你自己选。你犹豫，“我们换一家吧。”
“好。”
他又陪你看了几家——都不便宜。你找了各种借口带他离开，甚至说某店铺与自己气场不和。齐司礼终于产生了怀疑，“这么多店，都没有合眼缘的？”
“嗯……”
他想了一会儿，似乎理解上出了什么差错，午休后翘起没梳理平整的白色呆毛耷拉下来，“虽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买质量更好的，但最近找到了一份固定的文员工作，工资比过去高，以后都会补给你的。”
“……”你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不是这个意思，齐司礼。你做的那些工作，应该都很累吧。好不容易攒了钱，就要给我买衣服……”
“不累。”他一笔带过这个话题，“除了吃穿用度，我没有额外花销，钱留着也没有意义，不如给你。”
齐司礼最后还是推着你买了几套衣服——加起来的价钱远超上次给他自己买的。你有意见，刚“逼”着你购物故意摆冷脸的他终于维系不住神情，像湖面漂浮的冰凌化开般抿唇一笑，“有的人真是奇怪。花的又不是你的钱，替我心疼什么？”
你一急，“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当然心疼了！”
他听了笑得更明显，“嗯。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所以用起来更无需顾虑。”
和齐司礼是在言语上比不赢的。你“挫败”地带着这些衣服回家，但喜滋滋的笑容让他也失笑，“我看你笑得嘴角都快飞上天了。”
“才没有！”你不服，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拌着嘴回家，途径一家新开的菜市场又买了点食材，你们提着秋初第一批上市的瓜果回家，衣摆飞扬，空气中飘散着清香。
秋天好像过得很快，一眨眼就溜走了大半，家中果盘里的时令果蔬也变了几轮。中秋假期的前一天，公司办了晚会，你和同事玩得忘乎所以，没跟齐司礼说要晚点回家。公司素来有酒桌文化，躲不过去，你被几个领导轮流劝酒，不断推辞也挡不住。正在又一杯酒递过来的时候，有一只手抽走玻璃杯，摔在地上。杯子在领导脚边碎了一地，酒水溅上对方裤腰带系着的钥匙串。周围的人自动让开。
领导看清来人，眼睛猛然瞪大，“你怎么……你是谁，想干什么？”
他比领导高了不少，冷冷地睨了一眼，像刀刃划过，含着怒气，“我是她男朋友。你们一个个眼睛放着是摆设，看不出她喝不下去了？”
听到“男朋友”，你强撑着看他。是齐司礼啊。他就这样挡在你身前，不退让半步。
突然有点想哭，可还是憋住了鼻间的酸意。在公司哭出来不仅丢人，还会让齐司礼更生气吧……你拉着他即将凝聚成拳的手，“没事的。你先回去。”你又对领导道歉，说了好几遍“对不起”。
他反握住，语气坚决，“其他时候可以让你，这件事不行。这是他们的错，道歉的人不该是你。”
你被他拽进怀里，看不见身后的领导、同事、酒席，只感受到他的胸腔随着顿挫的字句发出而产生共鸣。“你，还有你们几个，给她道歉。”
几个领导都是认识他的，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机器人这样命令。其中一个佝偻着背，和另外几个窃窃私语，啐了一口，“呸，真是反了天了。”
他们的议论全被齐司礼听了进去。他不在意这些小人怎么说自己，而当被他听见有人说你的难听话，他就登时将那人拎出来打。最后这些领导都被他打怕了，纷纷求饶。
“不用和我求饶。我一开始说的就是，给她道歉。”
领导们涕泪横流地抢着道歉。你还要在这里混，说完就原谅了他们。齐司礼尚嫌不够，想再做点什么，被你拖着往门外走。走出宴会厅前，他还最后警告了这些人，“以后不准再逼人喝酒，否则结果就和这回一样。”
上车后，齐司礼打开车窗，深秋的夜风把你吹醒了一点。想到今天得罪了这群领导，你有些后怕，却又怪不得齐司礼。他是为了你。
“齐司礼，刚才的事，我很感动，但是以后不要再随便打人了，会被部门带走关押的。”
“比起我被关押几天，你的身体健康更值得担心。不说了，你先在车上休息一会。”
你不听，酒劲发作，从副驾驶座上往旁边歪，倒在他腿上。“不要乱动。”齐司礼停车，把你安置到后座。
“你不想让我躺你腿上吗？”你醉醺醺地问他。
“……没有不想。只是怕你碰到方向盘，不方便开车。”
“那你别开车了，陪我。”
“不行。这里不能长时间停车。”齐司礼拒绝这个不合理的要求，给你盖上毛毯便又驱车上路了。
回家后，他把你抱回房间。你像只树懒挂在他身上，他四肢僵硬，不知道怎么摆放。
酒真的会让人失去理智。“你对我好冷淡啊。”你揪着齐司礼的衣领，扣子崩开两颗，而他依旧没有动作。
做完这些，你就直接醉得睡着了，齐司礼却成了一动不动的木头人。确定你今晚不会再醒，他才悠悠地叹了口气。
“……怎样才能让你知道，不是我冷淡，而是你呢。”
他把你的这句话和扯衣领的动作逐帧分解，直到太阳从天边探头，暗自下了一个决心。
几个小时后，太阳被乌云遮盖，天上下起了酥麻的小雨。你一睁开眼，就发现两人的姿势很暧昧，坐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个人一直缠着我不放。”齐司礼也跟着坐起来，轻笑道。
“不好意思啊……”你慌忙松开，齐司礼却不让。
“再抱一会也无妨。”
“可是该上班了。”
“我已经替你请过今天的假。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不宜工作。”他意味深长地接着说，“现在，是时候处理一下私人问题了。”
“什么？”
“我认为……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们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昨天你在喝醉以后说了一些话，听起来这也是你的期望。”
“互联网上说，情侣都会接吻，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过？我是之前不知道这件事，你也不知道么？”
“我……”你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你当真就不明白？”他再次诘问，长眸微眯，“作为恋人，我现在知道这件事，也该履行起责任才是。这段时间没有给你的，尽数偿还。”
来不及去想自己说了什么，齐司礼已经亲了你，这道突袭让你脑中好像炸开了一片烟花。他并不知道怎么去亲一个人——数据库里没有这种知识，他最多是从你给他买的手机上找到只言片语的浅薄讲解。他只是笨拙地用自己的唇贴在你的唇，机械但细致地勾勒轮廓。你起先还纠结，后来却主动教他。于是你勾住他的下颌示意张嘴。他学成，用手托住你的后脑勺，为你渡送他的气息。这是不带欲念的吻，你们在没有庇护的风雨里拥抱着，索取一点温暖。
他重复着自己摸索到的方法亲了半晌，想起什么似的，手像执行步骤般隔空放到你的衣襟处。
“可以吗？”齐司礼很讲礼貌地征求你的意愿。你羞红脸不说话。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暗示，又问了一遍，你恼怒，“不说就是默认啦！你好笨啊……”
“没某个人在我开车的时候，让我在路边停下来陪她笨。”
恒温的身体贴近，驱散了深秋空气中的的凉意。
……
齐司礼盖了被子，任你躺在腿上，“现在满意了？在家想躺多久都可以。”
你故意挑刺，“为什么你还要盖被子，这样不算数。”
他噎住，“只是因为直接躺会硌到你。你要是想，我就把被子掀开。”
“不用了，我发现这样也挺好的。”你谢绝了齐司礼的好意。两人现在都没穿衣服，躺在他腿上，虽然做都做了，还是会觉得很暧昧……
于是你就这样隔着被子，枕在他腿上又睡了一觉。齐司礼不需要睡眠，靠着床头，看着面前的你，一个人静静地笑了很久。从这个上午起，你们像之前一样共处，但似乎有些东西在悄然变得不同。
短暂的一日假期结束。早晨，齐司礼把你送到公司后特地“参观”了对外开放的一楼大厅，因为前天的“英勇事迹”被员工们远远地行注目礼。他浑然不觉般，又借来公司的宣传杂志，在这里坐了坐才离开。你又被叫走，不知道齐司礼就在外面。
负责人也参加过晚会，但很精明，看出齐司礼来者不善，躲在普通员工那边没出头，现在看到你，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昨天我分析了那个机器人的行为轨迹，根据观察，他已经产生了人的情感，你的计划确实很有成效，甚至超出公司的期望值。这次叫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后续收尾工作。”
“您的意思是？”
“预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回收这个实验品了。先把他产生情感的方式模拟复原，找到关键，再做进一步的研究。”
在负责人看不到的地方，你的指甲掐入掌心，冷汗涔涔，“我认为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提前终止计划不合适。”
负责人鼓掌，“好！公司就需要你这样有上进心的人。那计划正常进行。”
和负责人告别，你心情沉重地往外走。实际上，这几个月每回从办公室出来，你都一次比一次难受。被公司回收，不会立刻出问题，然而要是真的能靠他发现新技术，等技术再升级，他就会作为初始版本被报废。公司为了利益只会留最新的产品，和它每年都在裁员招新人的习惯如出一辙。
半天时间在恍恍惚惚中度过。中午齐司礼来接你，拖着沉重的步伐，你走向他。
“有心事？嘴都撇到地上了，这样不好看。”车里，他用双手比划着提拉一下你的嘴角。
“没事。”
他知你不想说，便不再多问。
快到家的时候，你问了齐司礼一个问题，“我是说假设……有一天你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你所相信的都是别人编造的故事，你会怎么做？”
他不知道你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只当是你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
“假设就是假设，我不认为这种事情会发生。”
“那一定要说呢？”
他的声音平静而笃定，“这一切不可能都是假的，因为你于我，是最真实的存在。”
“……”没想到他的回答会是这样的，看来暗示行不通——那就只能明示了。
过了几天，你在包里夹带了那个计划的复印版内部文件，在面对他的时候表现出鬼鬼祟祟的样子，希望引起他的怀疑。这个方法的确有用，齐司礼几次欲言又止想问你怎么回事。但你大意了，他这人很有边界感，不会随便去翻动你带回来的文件。你第一次觉得“恨”他这人太过规矩了。
某日你计上心头，在上班前把文件铺开混在被子里。回来以后，被子已经理好，文件也整齐地摞在你的书桌上。齐司礼神色如常地给你盛饭、夹菜。难道他没注意文件的内容？那还要再换个思路。这顿饭，你吃得味同嚼蜡，只吃了几口就不动了。
“怎么不吃？”
“我没什么胃口，不想吃了。”
他见你确实没有食欲，没有劝你，放下筷子，“那先去休息。”
齐司礼要洗碗，你一个人回房间，蒙过被子倒头就睡，可是睡不着。你陷入齐司礼被公司带走的梦魇，如坠冰窟。
……又开始了。但这次，有那人的怀抱带你脱离。
“做噩梦了？”他理顺你睡梦中打结的头发。你翻过来，抱紧他，声音发颤，“齐司礼。我害怕。”
他是一个忠实的倾听者，无声地缩小两人之间的空隙，用身体上的依靠提供安全感。他没有问你怕什么，你却必须主动说出来了，这事关他的安全。
“白天的文件，你看了吗？”
“看完了。我知道，你是有意要让我看。”
“按照计划，公司要不了多久就会把你带走。你快逃吧。”
“为什么要逃？”
“我没办法保护你。要是被带走，以他们对实验的狂热，你会被折磨的。”
“你忘了，我是机器人，被拆成零件也不会感受到痛感。”他抬眼，睫羽在你额头扫过。“对我来说，真正的折磨是……”离开这里、离开你。
“我不会逃。如果幸运，没有被那些人带走，自然无事；如果不幸被带走，至少在之前的这些时间里，我们都可以一起。”
你咬住下唇，“可我希望你是自由的。你不该因为这种原因放弃自己的自由。”
齐司礼取了一张面巾纸，一点点地沾走嘴唇上咬的血，然后郑重地纠正，
“不。于我，选择的自由才是真实的自由，我的选择就是，为了你，留在这里。”
“我不想走，不想离开你。”
他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我不过是一组零件，拆卸、焚烧……都不值得我恐惧。只有一个问题令我产生过怯意。那天中午的回答，你可还能记起？现在我想问问你，究竟愿不愿做这个最真实的存在。我们相处的这些时日，对你来说是否有在我心里同等的重要？”
“……我的害怕，并不少于你。”
齐司礼轻轻叹息，像人类初降到这个世界时的姿势一般弓身，膝盖蜷起，素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洒在你胸口，如同被隔在窗外的月光偷渡进来。
“我当然愿意。这段时光很重要，因为你对我来说更重要。”你笑着回应。他擦拭你眼角滚落的晶莹。
“怎么哭了。是我太过心急，问得太多，让你不开心了？对不起……”
“不是的——这是幸福的泪水。”
“我只知道人在伤心时会落泪，原来还会这样么？”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那便好。”
“‘幸福’……我还不够了解它是什么样。以后可以继续教我这门学问吗？”
窗帘紧闭，夜色浓密。齐司礼的眼睛，金色的，在黑暗中格外明亮，让人晃了神。
又过了几月，已经是第二年。到了办公室，你第一件事便是撕日历。掰数日子，离计划中的验收时间还有三个月……还好，还好。
正乐着，公司老总叫你去参加小型会议。进了会议室，你发现里面坐着的，都是知道齐司礼身份的高层。笑面虎负责人先招呼你坐下，然后通知你:“我认为那个计划应该立即结束。”
“您是说……”你不知道负责人想表达什么。
“从去年的中秋晚会就可以看出，虽然该实验品成功产生自我意识，但攻击性极强。在这次事件后，我又让专业人士跟踪调查到现在。他们提供的情况让我确定，实验品的状态不够稳定，任由发展会对人类产生危害，所以——”
“应予销毁。”
销毁？！你第一次感受到怒发冲冠级别的愤怒，却怕负责人看出来，忍了又忍，“这是我花了一年时间去研究的，我不接受就这样处理掉。”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明天就把这个实验品带过来吧。”
“这是您一个人决定的吗？”你怀揣最后的幻想，问道。
没人说话。他们神态不一地围着会议桌而坐，像世界名画中的十二门徒。场面僵持不下，最后还是负责人接着说，“这是公司高层的共同意见。”
“……好的。”
你说完不顾会议室里的这些人，直接打了出租车回家找齐司礼。这个时候他还在上班，被你一通电话催回来了。
“他们让我明天带你去公司，要销毁你，所以让你先回家。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让你躲一躲，等我再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麻痹他们，我就跳槽到其他国家，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和我在一起了。”
“光明正大？”齐司礼的关注重点全在后面，“可以……结婚？”
“对，那里不查个人信息，而且允许人和机器人领结婚证。”
他点头，“听你的安排。我什么时候走？”
“是‘我们’。等夜里没什么人，我送你去。”
“好。”
齐司礼拉着你去房间，你害羞，“现在还是白天……”
他脱了外套，心无杂念地抱着你，“晚上不是要送我，睡不了？所以白天先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
哦……是自己想歪了。你钻进被窝，不让齐司礼看到烧起来的脸。
在他旁边安稳地睡了一觉。闹钟刺耳的声音将你吵醒。这事可不敢耽误。你火速起来，和齐司礼把行李准备好——只有手机，备用电源和两个充电器。你们戴上帽子口罩出门。
地方不远，就在本市郊区。看了时间，还来得及告别。
“你会来接我的。”陈述句的语气，到他这里却自带问号。
“肯定会的。”你让他放心。
“给我一个相对准确的时间。”
“我看看。”你打开手机上的日历，“一个月……好巧，明天就是立春。”
日历自带节气标注，就在日期旁边，你看的时候顺便扫了一眼。
“是很巧。那时中心花园应该会更好看，还来得及和你去履行去年的约定。”齐司礼微笑着，好像已经想到你在花园里是怎样的一副光景。你想了想，在离开这里之前，两个人偷偷摸摸就为了去逛花园，觉得很好笑，“那说好啦。”
“一言为定。”他看着你笑，也跟着笑，“另外，关于你一开始骗我的，那些我们经历过的故事，以后可以去一件件地实现。只要实现了，就是真的。”
你们又多说了几句，可惜终究是要送他走的。齐司礼背着小包袱，松开怀抱向你告别，“再见。我不在的时候务必珍重。”
“再见，齐司礼。你也是！”等他走出十几米远，你才摇着手回答，然后看着他渐行渐远。
忽如其来地，一道奇怪的枪声打破了夜晚的安宁。你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定住了。他转过方向，面对着你，然后轰然倒地——其实只是比真人倒在地上的声音大一点，但在你眼里，就是如此。之前也听到过这样的倒地声，但是你第一回知道，原来机器人因为金属骨骼，连倒在地上都和真人的声音是很不一样的。你飞快地跑向他，远远听到有人说了一句，“任务完成。Q已销毁成功。”
……
你想起负责人说的“跟踪调查”。所以就算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公司也猜疑到了自己，是吗？
那人只是来执行任务的，确定任务完成就不会再管你这种无法构成威胁的存在，很快便跑了。
从齐司礼身上的子弹碎片可以看出来，是针对机器人的特制品类。子弹打在蓄电区和语言功能区的交界处。他在漏电，没有办法恢复——甚至不能触碰。他说话也变得艰难，几乎无法成句，“离……远……”离我远点。
“你之前问的问题，我找到答案了。真的不重要？”幸好目前只是不能说话，但还可以打字，齐司礼消耗剩余的电量，勉强抬起手，在你递过去的手机上写。你无暇思考他指的是哪个问题，胡乱点头，“重要！”
他还想对你笑，却无法控制脸部系统，只能打字，“别哭……”
怎么可能不哭……你抹掉眼泪，情绪激动到极点，反而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说，于是问他，“你刚才想说的说什么？”
齐司礼敲击手机键盘，“那天，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现在想来，我当时的回答，你还是忘了好。”
“那我再问一遍，为什么？”
他的手指很慢地输入。打完最后的答案，语言功能区数据已经崩溃，无法支持自然语言处理，电量也回归至零，就像他的生命。每年同去赏春的约定，出走在了立春的前夜。
界面上跃动的字符停在被单独转行的那一段，寥寥几个符号:
\u6211\u7231\u4f60
你正在设计模型，有人匆匆过来通知你，又匆匆走开。新年刚刚过去，最近公司休过春假，复工的这几天没什么特殊的事情，怎么突然叫自己……你想着，却不敢耽搁，公司的人都知道这位负责人是个笑面虎，爱给人穿小鞋，惹不起。
一见面，负责人开门见山:“和我们在机器人领域竞争的另外几个公司，其中两个在年初都宣布掌握了新技术，我们也要有进步才行。你是公司里最优秀的年轻才俊，我很看好。我想把改进技术的这个任务交给你，能完成吗？”
对方这么说，基本就是定下来了。你点头接下，“能。您放心吧。”
“好，看到你这么有信心，我就放心了。公司会全力支持你的，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负责人说完又客套几句，便让你继续去工作。回到工位，你放下原来的工作，思考这个艰巨的任务。机器人技术的改进，无非就是优化外形和升级智能水平两个方向。前者经过多年对材料的筛选，已经趋于完美，而后者还有较大的发展空间……你决定从后者的角度着手，打造出在行为逻辑上更接近真人的机器人。
计划在脑中逐渐形成。你在下班前去了自己的独立实验室，走出公司大门时，手边多了一个乳白色的小型舱室，圆得像枚鸟蛋。舱室有一人高，很重，托了公司的保安才得以将其抬到自己的车上。
到家后，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打开。随着舱门展开，里面躺着的“人”出现在眼前。他沉睡于此，像从中孵化的幼兽，只是没有活物的生气，更像一尊雕像——这是一个还没有激活芯片的机器人。你拉开他的衣襟，将对应的芯片放在左胸口，芯片迅速没入，看起来和刚才一样完美。激活成功。
现在离他“苏醒”只差补充电量。你接上电源，欣赏着这个机器人。他是唯一一款由你全程亲自组装的，也是眼下最得意的作品，还在测验阶段，没有被投放到市场。他是你计划中的关键。你打算像对待真人一样，让他融入人类社会，尝试通过和他构建情感链接的方式推动他的“成长”。
“滴——”
沉思间，电源上的绿灯闪烁，电量满格了。你拔下电线。他的面部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随后睁开双眼。因为要在智脑中加载初始数据，就这样与你面无表情地对视大约半分钟，他的瞳孔才恢复到正常焦距。
他从“蛋壳”里坐起来，张了张嘴，却由于第一次使用语言系统的缘故，卡壳几下才发出声音。
“……晚上好。请问你是？”
“晚上好。你失忆了吗？我是你的女朋友啊。”
他懵懵懂懂地看你，但不带犹豫地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微微颔首，“原来是这样……”
你做了自我介绍，很自然地给他讲了自己编造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你和他是一对恋人，在一场意外中，他受重伤昏迷一段时间，恢复后被你从医院接回。说完，你表达了对他因为意外而失忆的心疼和震惊。这对你来说不过是把一下午打的腹稿复述一遍。这是你早就想好了的。既然要构建链接，以你们的自身条件，最合理且便于培养感情的关系就是恋人。
故事编得很简单，甚至算得上简陋，但他没有怀疑，听得十分认真，像一个乖乖听课的好学生。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清澈透亮，作为一个机器人不会像人类一样伪装与含蓄，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你，让你不觉先挪开了眼。
听完，他低头想了一下，又抬头，“过来一点。”你不明所以地靠近。下一刻，他将你用力揉进怀里，像是要一次性偿还自己欠下的拥抱。
“对不起，这些日子让你替我担心这么久。”
他的反应是你下午所有方案里都没有推测到的。你只猜到他会询问自己的身世，他关注的重点却是这个。他只是个机器人，可这句话还是让你忽视了这一事实，不禁为自己欺骗的行为感到羞愧，“没事，你是我男朋友，担心你是应该的。”
他尚觉不够，又过了很久才放开。“对了。我失忆得有些严重，忘了自己的名字……现在只知道你的。所以我的名字是什么？”
你也忘了还有这一出，没想过给他取名。怎么办呢？
你设计的机器人都以英文字母排序，到他是“Q”款。“Q”……那就用“齐”作姓氏吧。看他一副乖巧斯文的样子，还把说的故事当真了给你道歉，很有礼貌，再结合齐姓……
“你叫齐司礼。”你告诉他，在他手上写出来。“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这句古语恰好可以用在他身上。
你是用手指比划的，写完没有半点笔迹留存，齐司礼却看着自己被写出和真人无异的红痕的手心，品着这个新鲜出炉的名字。“‘齐司礼’……”，他很浅淡地笑了笑，“不错。与你的名字很般配。”
说到后一句，齐司礼的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又旋即恢复如初。你时刻观察着他。这个变化是个很好的开端，他越像一个人类一样出现丰富的表情，任务完成的希望就增加几分。没想到第一天就能有这样的进展。你心情大好，又鼓足干劲编了一晚上故事给他听，争取激发更多类似真人的表现。遗憾的是，他暂时没有再次出现这种情况。
讲到夜间十点，齐司礼提醒你:“该睡觉了。再晚对身体不好。”这是机器人自带的统一作息安排闹钟。
你摇头，“没事的。今天是你出院的日子，这么久没聊，当然要和你多说几句。”
他还欲再劝，被你忽悠过去了，直到十一点的时候，被他“强行要求”就寝。你犟不过，再加上要和他产生链接的KPI，只得顺应着去睡觉。
齐司礼把你送到卧室。你前脚刚躺床上，他也跟着躺过来。你一惊，“你干什么？”
他有些错愕，“你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这是我房间，你怎么也跟过来了？”
“你没有安排客房，我不得不来找你。作为恋人，同榻而卧不是合乎情理的么？”
你竟无言以对。齐司礼面上流露出一丝疑惑，显得无辜。他是真的不知道，现实中的情侣也分不同的亲密阶段，只知道恋人是可以睡在一起的。当初给他编辑智脑内部的资料库，你没想到会有今天，输入的是常用资料。齐司礼本身不是专门的机器人伴侣，两性方面的知识只存储了一小部分，没有细化。
内心天人交战，最后你忍了。为了任务！你看着身边人那几乎近得要贴在鼻尖的秀雅容颜，自成一派芝兰玉树之姿。
……算了，反正他只是个机器人，盖被子纯睡觉没什么问题，而且还是完全根据自己的审美长成的这副模样，不亏。这样想着，你安心多了。
齐司礼的确就是个没有人类复杂心思的机器人。他做的最“过分”的事情，不过后半夜一直搂着你，别的什么都没做，堪称一股清流。被他搂在怀里的时候，你总觉得这个计划的开始就已超出预期。计划中的你是初入社会的齐司礼的“人生导师”，有绝对的权威，事实却是你听从他的话没有过度熬夜，还莫名其妙地和他直接躺在一张床上……好像弄反了。
看在这种方法似乎比原来的安排更有效的份上，“委屈”一下自己吧。你认命了，干脆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在他的怀里。他察觉到怀中的变化，细长的眼尾弯出小小的弧度。齐司礼安装了恒温系统，始终保持人体最适宜的温度，还会根据季节调整，被他抱着的感觉和靠着大型抱枕差不多。在这样的环境下，你惬意地睡着了。
翌日，迷迷瞪瞪间，好像听见有一道男声贴着耳边提醒你，“该起床了。”你还困着，闭着眼在空中挥动手臂，试图驱赶这个影响自己睡觉的声音，却在碰到对方的时候被使了巧劲捏住手腕。那人声音冷清，却像个长辈似的，絮絮叨叨地说着，“你的闹钟已经响了两次，确定不起来？既是定了闹钟，应该是有事要及时处理，再不起来就迟了。”
闹钟响了？你猛然惊醒，从枕边人的手里夺过手机，一看已经晚了十几分钟。你抛下手机哀嚎，“要迟到了！”
齐司礼很平静，“不急。你是去上班？”
“对。怎么可能不急……”你愣了一下，记忆回笼，原来刚才那个声音是他的——你一时间没适应自己多出来一个“男朋友”。你边说边爬起来，去衣橱找今天穿的衣服。他却直接递给你一套工作服，“闹钟第一次响了以后没叫醒你，就知道会这样。趁你睡觉的时候找好了。”
“还有这个。冬天干燥，涂一点。”他又摸出来一只护手霜，已经打开了。
你来不及感谢他，穿戴完毕就拎包出门。齐司礼也出来了，你让他回去，他不走，“你还没吃饭。”
“没时间吃了！”
齐司礼举起食盒，“刚才盛好了，路上吃。”
你接过，提着食盒去开车。打开车门，齐司礼抢先上车，坐了主驾驶位，不由分说道，“我来开车。等到下车，饭凉了会伤胃。你将就一下，在车里吃。”
“……哦。谢谢你啊，齐司礼。”你突然发现有这样一个机器人男友还挺好的，生活便利不少，比设计的时候预想的更贴心。
“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他随口说着，将导航调到最常使用的路线，将车开上大道，看一眼车内后视镜中的你，“趁热吃。”
你打开饭盒，热气腾腾的食物透过金属的盒子传递热量，在捧着很温暖。
吃完早饭，你们也到了地方。齐司礼停车，把你送到公司门口——其实离停车场只有几步远，但他坚持要送。他替你整理好围巾，把脖子和衣领之间塞得密不透风，你闻到围巾被他的手沾上的护手霜香气。
“下班见。想好中午想吃什么，发信息给我。”
“好。我走啦。”
“嗯。”
你进了公司。齐司礼隔着玻璃门，等到看不见你才离开。
他在公司门口的空地上站了这么长时间，很是显眼，不少路过的员工纷纷侧目。很快公司就有人传八卦，和你关系不错的同事向你打听，“听说你脱单了？恭喜啊！”
你没听明白，“什么脱单？”
“你还装呢！早上大家都看到了，那个染了白色头发的帅哥和你站一起，一看就是男朋友嘛！”
你总算反应过来了，尬笑几声糊弄过去。同事还想问你和齐司礼怎么在一起的，幸好你又被负责人叫走询问第一天进展，得以逃出生天。
“情况怎么样？”
“很顺利，我觉得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负责人很高兴，鼓励你，“如果成功，公司不会亏待你这样的人才。好了，继续工作吧。”
你应承着，心里却有些无端的担忧。
下班了。刚到一楼大厅，就看到门外有道熟悉的身影，白发金瞳，默默地伫立在台阶下，视线对上，他下意识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微笑，与你遥遥相望。你加快步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你来啦？”
“我来接你回……你家？”齐司礼说到“你”字，迟疑了两秒。
心头蓦地一软，“你说错了，是回我们的家。”
和刚才一样的笑容再次浮现在他脸上，只是这次经久不散。他温声道，“嗯。回我们的家。”
从公司到家的路上，你不需要再抢时间吃饭，但齐司礼还是自觉地坐在早上的位置，“有人一个上午都在上班，已经很辛苦了。”
你只有特别忙碌的情况下被人说过“辛苦”，这种话还是头一回听，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没什么辛苦的，加班的时候才算辛苦呢。平时几乎天天都要上班，很普通的事情。”
他不认可这个观点，看着前方的道路摇头，“平时的上班和偶尔的加班都不轻松。加班本质是占用你休息的时间让你上班，相较前者，是更辛苦，但前者也不能不算。”
“可是大家都要上班，这样也算辛苦吗？”
“为什么不算？就算所有人都在上班，也不代表其中的辛劳与汗水就应该被理所当然地忽视。”
是吗……你看向旁边。车窗外，公司的光污染大厦早已退到后方，不知所踪，占据整面玻璃的是中心花园。你想起今天下午没有排班，产生了一个想法，
“齐司礼，我们下午来逛这个花园吧。”
“好。”
你收回目光，又注意到齐司礼的穿着和昨天一样。这还是实验室分配的机器人初始服装。幸亏是最基础的款式，放在人海里都没什么特色，不然上午恐怕就会被参与研发的同事发现他的身份。下午干脆把这件事也解决了吧。
“还有，我们下午再去给你买几件新衣服。”
“好。”
你又想起来家里的冰箱存货不够，“还得去趟超市。”
齐司礼好像有无限的耐心，依然回答一个“好”。想到这里，你有点想笑，“齐司礼，你怎么不管我说什么都说‘好’啊，有点像个‘好好先生’。”
路口的红灯亮了，还有几十秒才能通行。齐司礼趁着这个时间，转头看你，“不是‘好好先生’。只有对你才这样。”
他作为机器人，并不会有语气可言，你却仿佛听出来他话语里的坚定和执着。你不知道说什么了，又看着外面，手指绞着包上的提绳，就这样直到回家。
午饭味道很好。作为你制作的机器人里品质最好的一款，齐司礼的各项常用技能都被点满，厨艺也不在话下。但你在想刚才的事情，吃饭心不在焉。他不用吃饭，坐在邻座看着你，发现你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不好吃？”
你回神，“没有没有，挺好吃的。”
“确定？哪道菜有问题要和我说。”齐司礼有点不信。你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应下。
吃过午饭，你打算直奔商场，他“强硬”地让你先去睡午觉，“这样下午才有精神。”
齐司礼等你睡着，闭上的双眼睁开，眼中一片清明。从昨天到现在，他其实有很多问题。为什么你需要吃饭、睡觉，还有很多事情，但他都不需要？你们不太一样，可他找不到导致差异的原因。
等你起床，齐司礼突然问你:“你觉不觉得我很奇怪？”你不懂，“没有啊，你很正常。”
“那为什么我好像没有一个‘人’该有的欲望和需求？做饭的时候，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这道菜是咸的，那份点心是甜的，但我尝过，它们在我这里没有味道。我也体会不到饥饿，对食物没有兴趣。”
“我是不是像个怪物……你会反感我么？”
他的话令你心惊。这说明他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但是否也会让他发现机器人的身份？
一旦说了一个谎言就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你只能告诉他，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天生有这些，有的人天生没有，你也不会对此觉得有问题。齐司礼好像信了，但难掩失落。
“……我不想和你不一样。”
说完这句话，你们两个人都沉默了。最后还是你先转移话题，“我们出去吧。”
你急着给齐司礼买衣服，先去了商场和隔壁的超市。你们一人拎一半东西走出来，一想到还要去中心花园，又不敢把东西留在车上，你后悔，“东西好多，早知道最后再来买了。”
“把你手上的给我就行。”他提议。你还想拒绝，东西已经被他拿走……好吧。
步入花园，入眼的先是树上结出的细小花苞，离开花还早。你感叹，“好可惜啊。难得来看花，却什么都没看到。”
齐司礼笑着反驳。他指着某处，“不对。你看那里。”
你顺着看去。是一条为作装饰而修的人工河，河边的柳树下，有几株迎春悄然开放，黄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
“现在看到花了。”他说，“就算没有迎春花，低头能看见第一批新生的草叶，也不算遗憾。花和叶本为一体，只是人们往往更偏爱前者的色彩鲜艳。”
冬天还未完全过去，这里已经一改此前的枯黄，草地上、树梢上有了零星的绿芽。尽管还没有完全覆盖去岁的痕迹，但假以时日，不久的未来，这里的新叶就会连在一起，泛起绿色的涟漪。你两手空空，步履轻松地行走在小径上，他拿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你看着花园的风景，而他的瞳孔里只有你的影子，小小的、彩色的，像一片金箔镀上的彩漆。
“齐司礼。”你喊他的名字。
“嗯？”
“等过两个月花开，我们再来一次这里吧。到时候我们要看遍整个春天。”
齐司礼走到你身边。腾不出手，他便挽住你的臂弯，“好。你若是喜欢，以后每年我都陪你看……不止春天。”
……每年吗？你突觉心慌。几个月内的事情，你还有把握，但更远的事情，谁知道呢？或许还有明年甚至后年，可那个计划不会永远进行。齐司礼和你只能是彼此的过客，和他在一起带来的、这许多年从未体会过的幸福与快乐，亦不过昙花一现。是啊，他是你制造的机器人，是一个实验品，你怎么能对这段充满算计与图谋的关系有所留恋。
几乎有一瞬间，你想告诉他真相，可话到嘴边却变成，
“齐司礼，你对我太好了。”
你的表情十分复杂，他解析不出其中蕴含的各种情感，只是像平常一样地询问，甚至还笑了笑，“怎么，对你好，你反而不喜欢？某人的爱好还真是奇怪。如果是因此产生压力，没有必要。我早就说过，对你好是应该的。”
“不……这不是应该的。为什么是应该的呢？”他越像这样温柔，越让人想逃避，于是你发出呓语般的“质询”。
齐司礼有些奇怪地看你，坦然道，“作为恋人，理当如此。”
他这么说，你该高兴的，他也只是出于设定好的“义务”才这样做。可事实是你居然脑子一热，盘问起来，“只是因为‘理’吗？”问完你就恨不得时光倒流——这么一问，倒真像女朋友问男朋友似的。
“我不知道。”齐司礼罕见地纠结了片刻才回答，“我会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你心里有些酸涩，却硬生生压下，“没事，我只是随口问问，不重要。”
也好，看样子他还没有产生人的感情……那么你对于把他当做实验品这件事，也能减少一点愧疚感了。
“花园逛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你努力朝齐司礼扬起一个灿烂的笑。齐司礼不吭声，挽着你往回走。
这天剩下的时间，他就算只是个机器人，也能看出来你心情不好，两人都没有多余的交流，只有饭后，他端来一盘精致的小点心，“我看不懂你在想什么，但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尝尝这些。”
“谢谢。”
“我说过，不用谢。”
这就是两人最长的一段对话了。夜里，齐司礼还是睡在你房间，一夜无话。
接下来，他每天都这样，上午做饭，下午看家，晚上抱着你睡觉。只是你发现，他的衣服脏得有些频繁，也不知道在家怎么会弄得这么脏。有一次你提起这件事，齐司礼稍微侧过脸，“……我去上班了。”
“上班？可是现在找工作都要看身份证……”他一个机器人，没有身份证，怎么找到工作的？
他从外衣口袋里拿出来几张薄薄的纸片给你看。是不同岗位的临时工作证，颜色不一，印刷得很粗糙。你恍然，有一些小作坊确实招聘要求低，方便了齐司礼。只是……你这才看到，他那双好看的手上有不少刮痕，虽然皮肤是用记忆材料做的，不久就会自动修复，但你还是心口一滞，“我的工资够我们两个人用，不需要你去做这些工作。”
“错了。工资是你辛劳所获，没有让我平白享用的道理。而且……”
齐司礼说到一半却打住了，任你怎么问也不说下去。认识这么久，你也看得出来，他确定的事情就像储存在电脑只读数据区的代码一样，轻易不可更改，只得随他。
光阴如梭，不知不觉中，你们已经一起住了大半年。假如不是负责人等公司高层密切关注这个计划的动态，再加上生活中的少数意外——比如电量不足的齐司礼忽然晕倒……你可能都会忘了他的身份。
机器人可以借助太阳能获取能量，但是夏季雨水多，有段时间连绵不绝，他没有机会充电，一次在厨房洗菜时就“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你还以为出事了，跑过去检查，发现仅仅是没电了，狂跳的心脏恢复正常，从锁住的保险柜里取出几个月没用过的充电器，等充满电，先把它放回去，才给齐司礼开机。
“我刚才是不是晕倒了？”他有点茫然。你点点头。
“是因为生病吗？”
“不是，你没生病。”
“……我是不是要死了？”齐司礼像没听到你说的话一般，看着摔倒时磨损的裤腿，膝盖也破了，“受伤会流血，但我没有。”
“这是个人体质问题。”这回的谎话连你自己都不信。他却缓缓点头，“我知道了。既然没有问题，我回厨房了。”
……竟然骗过去了。
这桩小插曲大约过去了一两周。这天是休息日，齐司礼提出想去商场。除了必需品，他对买东西向来没有兴趣的——真是件稀奇事。他很少表达自己有什么需求，你自然要答应了。结果到了那里，齐司礼直接上电梯，去了专门卖女装的楼层。你愕然，“你走错了。”
他闻言看了一眼指示牌，确认一遍，“没走错。之前你给我买衣服，今天是回礼。”
没想到他把几个月前的事情记到现在，你感动的同时又想不通，他没有跟你要过什么，哪里会有余钱“回礼”？
你以为齐司礼是攒了一点零钱，买一两件平价衣物，他却把你带到高端品牌的店铺里，让你自己选。你犹豫，“我们换一家吧。”
“好。”
他又陪你看了几家——都不便宜。你找了各种借口带他离开，甚至说某店铺与自己气场不和。齐司礼终于产生了怀疑，“这么多店，都没有合眼缘的？”
“嗯……”
他想了一会儿，似乎理解上出了什么差错，午休后翘起没梳理平整的白色呆毛耷拉下来，“虽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买质量更好的，但最近找到了一份固定的文员工作，工资比过去高，以后都会补给你的。”
“……”你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不是这个意思，齐司礼。你做的那些工作，应该都很累吧。好不容易攒了钱，就要给我买衣服……”
“不累。”他一笔带过这个话题，“除了吃穿用度，我没有额外花销，钱留着也没有意义，不如给你。”
齐司礼最后还是推着你买了几套衣服——加起来的价钱远超上次给他自己买的。你有意见，刚“逼”着你购物故意摆冷脸的他终于维系不住神情，像湖面漂浮的冰凌化开般抿唇一笑，“有的人真是奇怪。花的又不是你的钱，替我心疼什么？”
你一急，“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当然心疼了！”
他听了笑得更明显，“嗯。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所以用起来更无需顾虑。”
和齐司礼是在言语上比不赢的。你“挫败”地带着这些衣服回家，但喜滋滋的笑容让他也失笑，“我看你笑得嘴角都快飞上天了。”
“才没有！”你不服，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拌着嘴回家，途径一家新开的菜市场又买了点食材，你们提着秋初第一批上市的瓜果回家，衣摆飞扬，空气中飘散着清香。
秋天好像过得很快，一眨眼就溜走了大半，家中果盘里的时令果蔬也变了几轮。中秋假期的前一天，公司办了晚会，你和同事玩得忘乎所以，没跟齐司礼说要晚点回家。公司素来有酒桌文化，躲不过去，你被几个领导轮流劝酒，不断推辞也挡不住。正在又一杯酒递过来的时候，有一只手抽走玻璃杯，摔在地上。杯子在领导脚边碎了一地，酒水溅上对方裤腰带系着的钥匙串。周围的人自动让开。
领导看清来人，眼睛猛然瞪大，“你怎么……你是谁，想干什么？”
他比领导高了不少，冷冷地睨了一眼，像刀刃划过，含着怒气，“我是她男朋友。你们一个个眼睛放着是摆设，看不出她喝不下去了？”
听到“男朋友”，你强撑着看他。是齐司礼啊。他就这样挡在你身前，不退让半步。
突然有点想哭，可还是憋住了鼻间的酸意。在公司哭出来不仅丢人，还会让齐司礼更生气吧……你拉着他即将凝聚成拳的手，“没事的。你先回去。”你又对领导道歉，说了好几遍“对不起”。
他反握住，语气坚决，“其他时候可以让你，这件事不行。这是他们的错，道歉的人不该是你。”
你被他拽进怀里，看不见身后的领导、同事、酒席，只感受到他的胸腔随着顿挫的字句发出而产生共鸣。“你，还有你们几个，给她道歉。”
几个领导都是认识他的，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机器人这样命令。其中一个佝偻着背，和另外几个窃窃私语，啐了一口，“呸，真是反了天了。”
他们的议论全被齐司礼听了进去。他不在意这些小人怎么说自己，而当被他听见有人说你的难听话，他就登时将那人拎出来打。最后这些领导都被他打怕了，纷纷求饶。
“不用和我求饶。我一开始说的就是，给她道歉。”
领导们涕泪横流地抢着道歉。你还要在这里混，说完就原谅了他们。齐司礼尚嫌不够，想再做点什么，被你拖着往门外走。走出宴会厅前，他还最后警告了这些人，“以后不准再逼人喝酒，否则结果就和这回一样。”
上车后，齐司礼打开车窗，深秋的夜风把你吹醒了一点。想到今天得罪了这群领导，你有些后怕，却又怪不得齐司礼。他是为了你。
“齐司礼，刚才的事，我很感动，但是以后不要再随便打人了，会被部门带走关押的。”
“比起我被关押几天，你的身体健康更值得担心。不说了，你先在车上休息一会。”
你不听，酒劲发作，从副驾驶座上往旁边歪，倒在他腿上。“不要乱动。”齐司礼停车，把你安置到后座。
“你不想让我躺你腿上吗？”你醉醺醺地问他。
“……没有不想。只是怕你碰到方向盘，不方便开车。”
“那你别开车了，陪我。”
“不行。这里不能长时间停车。”齐司礼拒绝这个不合理的要求，给你盖上毛毯便又驱车上路了。
回家后，他把你抱回房间。你像只树懒挂在他身上，他四肢僵硬，不知道怎么摆放。
酒真的会让人失去理智。“你对我好冷淡啊。”你揪着齐司礼的衣领，扣子崩开两颗，而他依旧没有动作。
做完这些，你就直接醉得睡着了，齐司礼却成了一动不动的木头人。确定你今晚不会再醒，他才悠悠地叹了口气。
“……怎样才能让你知道，不是我冷淡，而是你呢。”
他把你的这句话和扯衣领的动作逐帧分解，直到太阳从天边探头，暗自下了一个决心。
几个小时后，太阳被乌云遮盖，天上下起了酥麻的小雨。你一睁开眼，就发现两人的姿势很暧昧，坐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个人一直缠着我不放。”齐司礼也跟着坐起来，轻笑道。
“不好意思啊……”你慌忙松开，齐司礼却不让。
“再抱一会也无妨。”
“可是该上班了。”
“我已经替你请过今天的假。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不宜工作。”他意味深长地接着说，“现在，是时候处理一下私人问题了。”
“什么？”
“我认为……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们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昨天你在喝醉以后说了一些话，听起来这也是你的期望。”
“互联网上说，情侣都会接吻，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过？我是之前不知道这件事，你也不知道么？”
“我……”你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你当真就不明白？”他再次诘问，长眸微眯，“作为恋人，我现在知道这件事，也该履行起责任才是。这段时间没有给你的，尽数偿还。”
来不及去想自己说了什么，齐司礼已经亲了你，这道突袭让你脑中好像炸开了一片烟花。他并不知道怎么去亲一个人——数据库里没有这种知识，他最多是从你给他买的手机上找到只言片语的浅薄讲解。他只是笨拙地用自己的唇贴在你的唇，机械但细致地勾勒轮廓。你起先还纠结，后来却主动教他。于是你勾住他的下颌示意张嘴。他学成，用手托住你的后脑勺，为你渡送他的气息。这是不带欲念的吻，你们在没有庇护的风雨里拥抱着，索取一点温暖。
他重复着自己摸索到的方法亲了半晌，想起什么似的，手像执行步骤般隔空放到你的衣襟处。
“可以吗？”齐司礼很讲礼貌地征求你的意愿。你羞红脸不说话。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暗示，又问了一遍，你恼怒，“不说就是默认啦！你好笨啊……”
“没某个人在我开车的时候，让我在路边停下来陪她笨。”
恒温的身体贴近，驱散了深秋空气中的的凉意。
……
齐司礼盖了被子，任你躺在腿上，“现在满意了？在家想躺多久都可以。”
你故意挑刺，“为什么你还要盖被子，这样不算数。”
他噎住，“只是因为直接躺会硌到你。你要是想，我就把被子掀开。”
“不用了，我发现这样也挺好的。”你谢绝了齐司礼的好意。两人现在都没穿衣服，躺在他腿上，虽然做都做了，还是会觉得很暧昧……
于是你就这样隔着被子，枕在他腿上又睡了一觉。齐司礼不需要睡眠，靠着床头，看着面前的你，一个人静静地笑了很久。从这个上午起，你们像之前一样共处，但似乎有些东西在悄然变得不同。
短暂的一日假期结束。早晨，齐司礼把你送到公司后特地“参观”了对外开放的一楼大厅，因为前天的“英勇事迹”被员工们远远地行注目礼。他浑然不觉般，又借来公司的宣传杂志，在这里坐了坐才离开。你又被叫走，不知道齐司礼就在外面。
负责人也参加过晚会，但很精明，看出齐司礼来者不善，躲在普通员工那边没出头，现在看到你，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昨天我分析了那个机器人的行为轨迹，根据观察，他已经产生了人的情感，你的计划确实很有成效，甚至超出公司的期望值。这次叫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后续收尾工作。”
“您的意思是？”
“预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回收这个实验品了。先把他产生情感的方式模拟复原，找到关键，再做进一步的研究。”
在负责人看不到的地方，你的指甲掐入掌心，冷汗涔涔，“我认为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提前终止计划不合适。”
负责人鼓掌，“好！公司就需要你这样有上进心的人。那计划正常进行。”
和负责人告别，你心情沉重地往外走。实际上，这几个月每回从办公室出来，你都一次比一次难受。被公司回收，不会立刻出问题，然而要是真的能靠他发现新技术，等技术再升级，他就会作为初始版本被报废。公司为了利益只会留最新的产品，和它每年都在裁员招新人的习惯如出一辙。
半天时间在恍恍惚惚中度过。中午齐司礼来接你，拖着沉重的步伐，你走向他。
“有心事？嘴都撇到地上了，这样不好看。”车里，他用双手比划着提拉一下你的嘴角。
“没事。”
他知你不想说，便不再多问。
快到家的时候，你问了齐司礼一个问题，“我是说假设……有一天你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你所相信的都是别人编造的故事，你会怎么做？”
他不知道你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只当是你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
“假设就是假设，我不认为这种事情会发生。”
“那一定要说呢？”
他的声音平静而笃定，“这一切不可能都是假的，因为你于我，是最真实的存在。”
“……”没想到他的回答会是这样的，看来暗示行不通——那就只能明示了。
过了几天，你在包里夹带了那个计划的复印版内部文件，在面对他的时候表现出鬼鬼祟祟的样子，希望引起他的怀疑。这个方法的确有用，齐司礼几次欲言又止想问你怎么回事。但你大意了，他这人很有边界感，不会随便去翻动你带回来的文件。你第一次觉得“恨”他这人太过规矩了。
某日你计上心头，在上班前把文件铺开混在被子里。回来以后，被子已经理好，文件也整齐地摞在你的书桌上。齐司礼神色如常地给你盛饭、夹菜。难道他没注意文件的内容？那还要再换个思路。这顿饭，你吃得味同嚼蜡，只吃了几口就不动了。
“怎么不吃？”
“我没什么胃口，不想吃了。”
他见你确实没有食欲，没有劝你，放下筷子，“那先去休息。”
齐司礼要洗碗，你一个人回房间，蒙过被子倒头就睡，可是睡不着。你陷入齐司礼被公司带走的梦魇，如坠冰窟。
……又开始了。但这次，有那人的怀抱带你脱离。
“做噩梦了？”他理顺你睡梦中打结的头发。你翻过来，抱紧他，声音发颤，“齐司礼。我害怕。”
他是一个忠实的倾听者，无声地缩小两人之间的空隙，用身体上的依靠提供安全感。他没有问你怕什么，你却必须主动说出来了，这事关他的安全。
“白天的文件，你看了吗？”
“看完了。我知道，你是有意要让我看。”
“按照计划，公司要不了多久就会把你带走。你快逃吧。”
“为什么要逃？”
“我没办法保护你。要是被带走，以他们对实验的狂热，你会被折磨的。”
“你忘了，我是机器人，被拆成零件也不会感受到痛感。”他抬眼，睫羽在你额头扫过。“对我来说，真正的折磨是……”离开这里、离开你。
“我不会逃。如果幸运，没有被那些人带走，自然无事；如果不幸被带走，至少在之前的这些时间里，我们都可以一起。”
你咬住下唇，“可我希望你是自由的。你不该因为这种原因放弃自己的自由。”
齐司礼取了一张面巾纸，一点点地沾走嘴唇上咬的血，然后郑重地纠正，
“不。于我，选择的自由才是真实的自由，我的选择就是，为了你，留在这里。”
“我不想走，不想离开你。”
他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我不过是一组零件，拆卸、焚烧……都不值得我恐惧。只有一个问题令我产生过怯意。那天中午的回答，你可还能记起？现在我想问问你，究竟愿不愿做这个最真实的存在。我们相处的这些时日，对你来说是否有在我心里同等的重要？”
“……我的害怕，并不少于你。”
齐司礼轻轻叹息，像人类初降到这个世界时的姿势一般弓身，膝盖蜷起，素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洒在你胸口，如同被隔在窗外的月光偷渡进来。
“我当然愿意。这段时光很重要，因为你对我来说更重要。”你笑着回应。他擦拭你眼角滚落的晶莹。
“怎么哭了。是我太过心急，问得太多，让你不开心了？对不起……”
“不是的——这是幸福的泪水。”
“我只知道人在伤心时会落泪，原来还会这样么？”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那便好。”
“‘幸福’……我还不够了解它是什么样。以后可以继续教我这门学问吗？”
窗帘紧闭，夜色浓密。齐司礼的眼睛，金色的，在黑暗中格外明亮，让人晃了神。
又过了几月，已经是第二年。到了办公室，你第一件事便是撕日历。掰数日子，离计划中的验收时间还有三个月……还好，还好。
正乐着，公司老总叫你去参加小型会议。进了会议室，你发现里面坐着的，都是知道齐司礼身份的高层。笑面虎负责人先招呼你坐下，然后通知你:“我认为那个计划应该立即结束。”
“您是说……”你不知道负责人想表达什么。
“从去年的中秋晚会就可以看出，虽然该实验品成功产生自我意识，但攻击性极强。在这次事件后，我又让专业人士跟踪调查到现在。他们提供的情况让我确定，实验品的状态不够稳定，任由发展会对人类产生危害，所以——”
“应予销毁。”
销毁？！你第一次感受到怒发冲冠级别的愤怒，却怕负责人看出来，忍了又忍，“这是我花了一年时间去研究的，我不接受就这样处理掉。”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明天就把这个实验品带过来吧。”
“这是您一个人决定的吗？”你怀揣最后的幻想，问道。
没人说话。他们神态不一地围着会议桌而坐，像世界名画中的十二门徒。场面僵持不下，最后还是负责人接着说，“这是公司高层的共同意见。”
“……好的。”
你说完不顾会议室里的这些人，直接打了出租车回家找齐司礼。这个时候他还在上班，被你一通电话催回来了。
“他们让我明天带你去公司，要销毁你，所以让你先回家。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让你躲一躲，等我再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麻痹他们，我就跳槽到其他国家，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和我在一起了。”
“光明正大？”齐司礼的关注重点全在后面，“可以……结婚？”
“对，那里不查个人信息，而且允许人和机器人领结婚证。”
他点头，“听你的安排。我什么时候走？”
“是‘我们’。等夜里没什么人，我送你去。”
“好。”
齐司礼拉着你去房间，你害羞，“现在还是白天……”
他脱了外套，心无杂念地抱着你，“晚上不是要送我，睡不了？所以白天先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
哦……是自己想歪了。你钻进被窝，不让齐司礼看到烧起来的脸。
在他旁边安稳地睡了一觉。闹钟刺耳的声音将你吵醒。这事可不敢耽误。你火速起来，和齐司礼把行李准备好——只有手机，备用电源和两个充电器。你们戴上帽子口罩出门。
地方不远，就在本市郊区。看了时间，还来得及告别。
“你会来接我的。”陈述句的语气，到他这里却自带问号。
“肯定会的。”你让他放心。
“给我一个相对准确的时间。”
“我看看。”你打开手机上的日历，“一个月……好巧，明天就是立春。”
日历自带节气标注，就在日期旁边，你看的时候顺便扫了一眼。
“是很巧。那时中心花园应该会更好看，还来得及和你去履行去年的约定。”齐司礼微笑着，好像已经想到你在花园里是怎样的一副光景。你想了想，在离开这里之前，两个人偷偷摸摸就为了去逛花园，觉得很好笑，“那说好啦。”
“一言为定。”他看着你笑，也跟着笑，“另外，关于你一开始骗我的，那些我们经历过的故事，以后可以去一件件地实现。只要实现了，就是真的。”
你们又多说了几句，可惜终究是要送他走的。齐司礼背着小包袱，松开怀抱向你告别，“再见。我不在的时候务必珍重。”
“再见，齐司礼。你也是！”等他走出十几米远，你才摇着手回答，然后看着他渐行渐远。
忽如其来地，一道奇怪的枪声打破了夜晚的安宁。你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定住了。他转过方向，面对着你，然后轰然倒地——其实只是比真人倒在地上的声音大一点，但在你眼里，就是如此。之前也听到过这样的倒地声，但是你第一回知道，原来机器人因为金属骨骼，连倒在地上都和真人的声音是很不一样的。你飞快地跑向他，远远听到有人说了一句，“任务完成。Q已销毁成功。”
……
你想起负责人说的“跟踪调查”。所以就算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公司也猜疑到了自己，是吗？
那人只是来执行任务的，确定任务完成就不会再管你这种无法构成威胁的存在，很快便跑了。
从齐司礼身上的子弹碎片可以看出来，是针对机器人的特制品类。子弹打在蓄电区和语言功能区的交界处。他在漏电，没有办法恢复——甚至不能触碰。他说话也变得艰难，几乎无法成句，“离……远……”离我远点。
“你之前问的问题，我找到答案了。真的不重要？”幸好目前只是不能说话，但还可以打字，齐司礼消耗剩余的电量，勉强抬起手，在你递过去的手机上写。你无暇思考他指的是哪个问题，胡乱点头，“重要！”
他还想对你笑，却无法控制脸部系统，只能打字，“别哭……”
怎么可能不哭……你抹掉眼泪，情绪激动到极点，反而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说，于是问他，“你刚才想说的说什么？”
齐司礼敲击手机键盘，“那天，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现在想来，我当时的回答，你还是忘了好。”
“那我再问一遍，为什么？”
他的手指很慢地输入。打完最后的答案，语言功能区数据已经崩溃，无法支持自然语言处理，电量也回归至零，就像他的生命。每年同去赏春的约定，出走在了立春的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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