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平贵死后的第十八日。
王宝钏想了整宿。
想到浑身发颤，又想到冻结成冰，仍没有找到答案。
最后她从袖袋中取出粒药丸，塞进口中：“薛平贵，这是颗毒药，如果你不出现，我就......”
王宝钏没能讲完她的威胁，就看见那人......那鬼显现出的身形。
她说：“我骗你的。”
他答：“我知道，刘太医开药时我在，是治心悸的。”
她问：“那你出来做什么？”
他答：“我怕万一。”
王宝钏把药咽了下去，她想这的确是那种需要以防她突然心悸发作的时候，就是四下的水唯有她的泪，只得拽出酒柜里的酒合着灌下去。
王宝钏极少饮酒，更何况薛平贵这些藏酒还是最烈的烧刀酒，烧灼着她的咽喉，顷刻间叫她呛咳起来。
薛平贵没法为她抚背舒气，只能阵风焦急地围着王宝钏团转绕。
待咳嗽止息后，才加上那句：“三姐，饮酒伤身。”
“你晓得饮酒伤身，还晓得白酒不应与柿子共食，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王宝钏连问三声，甚至想要揪住薛平贵的领子，但最终她晓得她是揪不到的，又想或许她其实也晓得究竟为什么。
王宝钏泪流满面地把脸埋进双手之中，开始喃喃自述：
“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我。
因为我忍受父亲对你的一切责难针对，因为我甚至放弃追究刺杀谋逆这等大罪，因为你以为是我要伤你，所以你......
薛平贵，我那些以死相逼都是假的，我那些不愿意原谅的恨意甚至都没有说出口，你凭什么当真......”
她哭到哽咽，却还是吐出那句把她心绞得粉碎的真相：“你是因为我才去死的，是我害死了你。”
“不是的!”薛平贵否认得很快。
但，又隔半晌，看着眼前痛哭的人，看着他对她的痛苦无能为力，薛平贵必须承认他们走到如斯地步，或许既因对彼此存在太多自以为是的假设，亦皆怯于去坦诚。
在已经无可挽回的时间，薛平贵想他终于学会了坦承。
“三姐，是，我见过我们年轻时的爱意，太清楚它在你眼中消失殆尽的那天，而难以接受。
但不是你害死的我，是因为我更无法原谅自己对你的背叛，所以选择放纵自己，用这种你选择的方式来惩罚，好像我就可以做回一个完美无缺的丈夫。
可我既知那是镜花水月，亦知三姐无论如何绝不会欲我身死，却依然不断放纵自己。
而且三姐......
你说你骗我，我也又骗了你，就在前次说只要三姐想，便可以一直陪着三姐的时候。
三姐昨日问出个难答的问题，我便假作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每每躲起来喝闷酒一般。”
“不是的！你只是怕惹得我更伤心。”
王宝钏抬头否认的时候，担心薛平贵看见她被涕泪糊满的面颊还一直拿手蒙着，但透过指缝，她忽然发觉原来鬼也能哭到满脸花。
盯了一会儿，看他一个堂堂八尺男儿哭得比她还凶，王宝钏放下手，像年轻时一样主动凑过去，努力朝他扬了扬唇角勾起一个笑，唤了声“薛郎”。
又道：“没关系，我俩如今不也算人在一处，心也在一处了。”
但见薛平贵再摇头：“不，三姐，纵然我想亦无法伴你长久。
我见了鬼差，所谓人死七七回魂，实乃鬼还于阳界最多七日......”
王宝钏心中默算，二七到今日十八已过五日，加上一七，薛平贵已逗留了六日，忙问：“那七日后呢？”
见薛平贵不答，心中已揣摩出绝非什么好事。
她拿手抹干自己的泪水，决意：“你现在便回阴界，该过奈何桥过奈何桥，该喝孟婆汤喝孟婆汤，该转世轮回就去轮回。”
薛平贵却直直地望回她，同样坚定道：“不，三姐，我这样的负心汉入了轮回多半也是畜生道，我只想陪三姐你过这剩下的一两日。”
但王宝钏自有治他的办法。
“薛郎要赌么？若我再害你一次魂飞魄散，我究竟会不会夫唱妇随。”
薛平贵从不敢赌的。
王宝钏倒也做出了她的妥协，当年二人成婚仓促，更因王太师阻挠甚至连王母都未能告知，亦无银钱置办婚服妆嫁，没成想薛平贵偷偷在宫里置办上一套，多年未能取出，反在死后寻出个机会。
就是束腰之时，王宝钏对镜是越瞧唇角越耷拉朝下：“老不正经，你是随便变的，苦我这做新娘的还当是没生养过的年纪呢？”
薛平贵只敢微风轻拂望王宝钏能消消气，堂堂一个帝皇鬼低声解释道：“三姐刚进宫，我便制好了，哪能料到转月便有了麟儿。”
好在宫中尚衣监不缺人手，松上两针改好。
待重新穿上后，王宝钏虽少女窈窕不复，然多出妇人的妩媚雍容，周身凤仪气度，倒又叫那帝皇鬼左变右变只恐自己配她不上，还亏王宝钏坚持就让他回复原样，这才罢休。
而后，婚仪起——
“一拜天地。”二人年年帝后共祭，未成想临到此时周身竟还能紧张到微颤。
“二拜高堂。”王老夫人与座上亦看得泪眼朦胧。
“夫妻对拜。”王宝钏在作揖下去的那一刻飞快地又吞了颗丹药。
“薛郎，此药确非毒药，我亦无意寻死，但依太医所言，多服恐和你那白酒配柿子一般无异，若我再于人间见你，怕难免心绪波动只能与你鬼界相会了。”
王宝钏说这话时声音极轻，几似耳语，但她晓得薛平贵听清了，待她抬头时再无踪影。
......
......
薛平贵死后的第十个十八日。
半年飞逝，无梦无踪。
王宝钏想这便是最好的消息，薛平贵终于走得一干二净，说不定找到投胎之处已经再世为人了也说不定，而他留下的无论公务家事也都算顺顺利利地交接完毕。
就是没奈何，她数日子的时候，王老夫人忽然来了，还朝她张开双臂抱孩子般把她搂住。
王老夫人轻轻拍着王宝钏，语调也像哄孩子般：“我的宝钏儿，苦了你了。”
王宝钏一时没忍住在王老夫人怀里真同个孩子般哭到上气不接下气，脑子哭成一团浆糊地说胡话：“娘，我怎么每次送他走都忘了嘱咐他‘早点回家’呢？你说我上次等了十八年，这次还要等多久啊？”
......
......
薛平贵死后的第一百个十八日。
很显然，王宝钏等不回薛平贵，倒等到代战不知怎么也脑子糊涂了，拿着酒醉醺醺地来找她。
时隔经年，王宝钏闻到他二人身上散着一般酒味，心中仍旧不大痛快。
听到代战喃喃：“姐姐，妹妹困在这宫里左右没意思，你便容妹妹回转西凉去么？”
笑话。
许她回西凉再造个反？何况，又有谁在宫里困着是为了有意思？
“姐姐，呜哇......”可惜后来代战活生生给自己喝吐了，吐了之后哭得同样像个小孩，最像那种始终没抢到喜欢玩偶的小孩。
“我输了，我彻底输了！先帝一死我就再也赢不回来了！
不不，从一开始我就输他输你，我再怎么强求也没用，什么混账男人，十八年他都没让我有个孩子，结果小陛下又懂事又可爱，呜哇！”
哭着哭着，哭得王宝钏都觉得自己对她......至少是薛平贵的确对代战不住。
她令人给代战灌了碗醒酒汤，然后在她眼神渐渐清明后：“若哀家许你离开宫廷，但你需得彻底抛弃代战这个身份，不是西宫娘娘不是西凉公主，只作个寻常的富贵百姓你可愿？”
代战几乎毫无迟疑地便点了头，她当初为了争胜意气入了大唐皇宫，数载过去才发觉还不如早些放下自由。
代战离宫那日，王宝钏站在城墙拿着窥筩远远望了望——
取掉贵胄身份卸去锦袍金玉的日子，这位公主不似王宝钏还曾守过寒窑从未经历，一开始迈出的步伐迟疑缓慢不断地四处打量。
但当她走到第一家叫卖的包子铺时，买了一个......
不晓得是包子好吃，还是代战发觉自己携带的盘缠比吃上一辈子包子还多上不晓得多少倍，总之几乎怎么用都用不完时，她一边叼着包子步伐愈发轻快。
而王宝钏则在这时，瞥向自己攥在手上那封放妻书，对它也终于可以微微勾出唇角，至少里面提供的退路放了一朵玫瑰自由。
......
......
薛平贵死后的第两百个十八日。
年逾古稀的王太师雪天路滑从金銮殿的台阶上摔下去，便再没能重新站起来。
王宝钏在他的病床前久违地喊了声：“父亲。”
但当王太师颤巍巍地问她可会为他哭半声时，王宝钏还是决绝道：“当初父亲与女儿三击掌盟誓，可说过谁为谁哭要挖眼睛的。”
却说完就又补了句：“皇帝一定会大哭一场的，这孩子年幼丧父，多亏您照拂，他日日同我讲都是外祖教会他怎么做皇帝呢。”
“时到今日......咳咳......还拿陈芝麻烂谷子篡位的事来取笑为父，可真是个不听话的小蹄子......”王太师人之将死倒也不在乎什么礼数不礼数的了，没唤‘娘娘’对着王宝钏啐了句。
可再一转眼，没了声响。
王老夫人一句沙哑的：“你爹，他走了。”
“外祖父！”果不其然守在一旁的皇帝先嚎啕大哭起来。
而王宝钏抿数次唇，也“咳咳”地又清了好些下嗓子，方才重新发出声：“......你不是个好爹也不是个忠臣，但女儿方才没笑你，多亏女儿有个天天把权术挂在嘴边的爹爹，才能自小耳濡目染地学着在这宫里活不是？”
......
......
薛平贵死后的第三百个十八日。
王老夫人走在一个睡梦之中，平静安详。
走之前的一段时日，她几乎每天都会抱着两鬓都开始发白的王宝钏，仍像哄孩子般对她说：“我的宝钏儿，这些年辛苦了，记得有什么别憋在心里，要告诉娘。”
王宝钏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讲：“有娘陪着，女儿不苦。”
就是隔一会儿，再轻轻呢喃：“女儿就是有些想你，也有些想他了。”
这时，身上忽然多出一股暖意。
王宝钏见着那已经同他父亲一般高，是位郎朗青年的皇帝，为她多添了件披风：“母后切莫伤心太过，往后还有孩儿替父亲，外祖他们照顾您呢。”
就是在她面前仍总跟个孩子似地说话，王宝钏替他理了理被风微有些吹乱的冠发：“母后晓得皇帝懂事，不过可不光要晓得如何长辈们面前懂事，在人家姑娘面前.......”
“母后！”见皇帝满脸通红地立时打断，更推开王宝钏的手，“儿臣不是小孩，不需要事事都要母后教！”
王宝钏明了他果然跟他们这对父母一样是个不禁逗的性子，略微一笑，又正言道：“好好好，母后不教，只同你讲你外祖母走前与母后商量过了，守过七七便算皇帝尽过孝了，往后嫁娶不论，你且莫要辜负她人芳华。”
......
......
薛平贵死后的第七百三十个十八日。
王宝钏是被一阵阵哭声吵醒的，费好大力气抬起眼皮，见着好一片子孙围着，领头的正数她那皇帝孩儿。
她稳住右手的颤抖，伸出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皇帝都是做爷爷的人了，怎还这么不稳重？”
却不料王宝钏这安抚的一拍，倒给她这都年过不惑的孩儿泪拍得更多：“儿臣无论多大都是母后的孩儿！”
皇帝紧紧拽住了王宝钏的手，又忽而像想起什么似地道“对，对，说起孩儿的孙儿，他还没听过母后讲您和父皇的故事呢。
快把皇孙抱来，母后您同他讲讲吧。”
王宝钏点点头，到如今的年岁她做什么都费劲，倒就是这回忆不费劲。
看着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被抱来，她缓缓开始讲：“哀家遇见你皇太爷爷前，先是有一团红光入梦......”
王宝钏蓦地顿住，她昨晚是不是亦做了这般梦？
她努力回想着，身体竟愈来愈轻，眼前围着得一大片人影也全不见了，只留下一个背朝她的。
王宝钏做太后做了三十六年，鲜有敢背朝着她的，这未免叫她有些恼，哪怕那人背影瞧着便是身姿颀长、气度不凡，也不当有这种胆子......
等等，红光入梦后，她就该见着薛平贵了。
粗麻素衣，果真是他！
可又一眨眼，成了出征的甲胄？再一眨眼，又变成番邦的服饰打扮？
那背影走马灯似地换着衣服，换得王宝钏眼花。
她忽然想起就算眼前人是薛平贵，她也该恼了，他让她等了许久，先是十八年，再是......再是久得她都数不清日子了。
哪怕背影穿上明黄的龙袍，王宝钏亦决意非得拿个什么东西砸他出气。
枕头太轻，不行，换！
她王三姐勤政恭俭，兢兢业业数十载国泰民安，莫非还不许有个对着早早撒手人寰的先帝，发脾气的时候？
就是没料手里换来的是一朵大红的绣球......
王宝钏忽然不敢随便砸了，她喊：“你先转过来，背着身怎么接绣球啊！”
下一刻，人影一闪却已立在她身前，稳稳将绣球放在手中：“三姐，我岂会抓不住你的绣球？”
她盯着那张脸，愣了愣。
原来等的时间太久真得太久，连容貌都尽数模糊。
但没阻碍王宝钏伸手拽住薛平贵，没有穿影而过，是切切实实地拽住了。
她绽出笑容：“那你更要抓紧我。”
王宝钏想了整宿。
想到浑身发颤，又想到冻结成冰，仍没有找到答案。
最后她从袖袋中取出粒药丸，塞进口中：“薛平贵，这是颗毒药，如果你不出现，我就......”
王宝钏没能讲完她的威胁，就看见那人......那鬼显现出的身形。
她说：“我骗你的。”
他答：“我知道，刘太医开药时我在，是治心悸的。”
她问：“那你出来做什么？”
他答：“我怕万一。”
王宝钏把药咽了下去，她想这的确是那种需要以防她突然心悸发作的时候，就是四下的水唯有她的泪，只得拽出酒柜里的酒合着灌下去。
王宝钏极少饮酒，更何况薛平贵这些藏酒还是最烈的烧刀酒，烧灼着她的咽喉，顷刻间叫她呛咳起来。
薛平贵没法为她抚背舒气，只能阵风焦急地围着王宝钏团转绕。
待咳嗽止息后，才加上那句：“三姐，饮酒伤身。”
“你晓得饮酒伤身，还晓得白酒不应与柿子共食，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王宝钏连问三声，甚至想要揪住薛平贵的领子，但最终她晓得她是揪不到的，又想或许她其实也晓得究竟为什么。
王宝钏泪流满面地把脸埋进双手之中，开始喃喃自述：
“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我。
因为我忍受父亲对你的一切责难针对，因为我甚至放弃追究刺杀谋逆这等大罪，因为你以为是我要伤你，所以你......
薛平贵，我那些以死相逼都是假的，我那些不愿意原谅的恨意甚至都没有说出口，你凭什么当真......”
她哭到哽咽，却还是吐出那句把她心绞得粉碎的真相：“你是因为我才去死的，是我害死了你。”
“不是的!”薛平贵否认得很快。
但，又隔半晌，看着眼前痛哭的人，看着他对她的痛苦无能为力，薛平贵必须承认他们走到如斯地步，或许既因对彼此存在太多自以为是的假设，亦皆怯于去坦诚。
在已经无可挽回的时间，薛平贵想他终于学会了坦承。
“三姐，是，我见过我们年轻时的爱意，太清楚它在你眼中消失殆尽的那天，而难以接受。
但不是你害死的我，是因为我更无法原谅自己对你的背叛，所以选择放纵自己，用这种你选择的方式来惩罚，好像我就可以做回一个完美无缺的丈夫。
可我既知那是镜花水月，亦知三姐无论如何绝不会欲我身死，却依然不断放纵自己。
而且三姐......
你说你骗我，我也又骗了你，就在前次说只要三姐想，便可以一直陪着三姐的时候。
三姐昨日问出个难答的问题，我便假作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每每躲起来喝闷酒一般。”
“不是的！你只是怕惹得我更伤心。”
王宝钏抬头否认的时候，担心薛平贵看见她被涕泪糊满的面颊还一直拿手蒙着，但透过指缝，她忽然发觉原来鬼也能哭到满脸花。
盯了一会儿，看他一个堂堂八尺男儿哭得比她还凶，王宝钏放下手，像年轻时一样主动凑过去，努力朝他扬了扬唇角勾起一个笑，唤了声“薛郎”。
又道：“没关系，我俩如今不也算人在一处，心也在一处了。”
但见薛平贵再摇头：“不，三姐，纵然我想亦无法伴你长久。
我见了鬼差，所谓人死七七回魂，实乃鬼还于阳界最多七日......”
王宝钏心中默算，二七到今日十八已过五日，加上一七，薛平贵已逗留了六日，忙问：“那七日后呢？”
见薛平贵不答，心中已揣摩出绝非什么好事。
她拿手抹干自己的泪水，决意：“你现在便回阴界，该过奈何桥过奈何桥，该喝孟婆汤喝孟婆汤，该转世轮回就去轮回。”
薛平贵却直直地望回她，同样坚定道：“不，三姐，我这样的负心汉入了轮回多半也是畜生道，我只想陪三姐你过这剩下的一两日。”
但王宝钏自有治他的办法。
“薛郎要赌么？若我再害你一次魂飞魄散，我究竟会不会夫唱妇随。”
薛平贵从不敢赌的。
王宝钏倒也做出了她的妥协，当年二人成婚仓促，更因王太师阻挠甚至连王母都未能告知，亦无银钱置办婚服妆嫁，没成想薛平贵偷偷在宫里置办上一套，多年未能取出，反在死后寻出个机会。
就是束腰之时，王宝钏对镜是越瞧唇角越耷拉朝下：“老不正经，你是随便变的，苦我这做新娘的还当是没生养过的年纪呢？”
薛平贵只敢微风轻拂望王宝钏能消消气，堂堂一个帝皇鬼低声解释道：“三姐刚进宫，我便制好了，哪能料到转月便有了麟儿。”
好在宫中尚衣监不缺人手，松上两针改好。
待重新穿上后，王宝钏虽少女窈窕不复，然多出妇人的妩媚雍容，周身凤仪气度，倒又叫那帝皇鬼左变右变只恐自己配她不上，还亏王宝钏坚持就让他回复原样，这才罢休。
而后，婚仪起——
“一拜天地。”二人年年帝后共祭，未成想临到此时周身竟还能紧张到微颤。
“二拜高堂。”王老夫人与座上亦看得泪眼朦胧。
“夫妻对拜。”王宝钏在作揖下去的那一刻飞快地又吞了颗丹药。
“薛郎，此药确非毒药，我亦无意寻死，但依太医所言，多服恐和你那白酒配柿子一般无异，若我再于人间见你，怕难免心绪波动只能与你鬼界相会了。”
王宝钏说这话时声音极轻，几似耳语，但她晓得薛平贵听清了，待她抬头时再无踪影。
......
......
薛平贵死后的第十个十八日。
半年飞逝，无梦无踪。
王宝钏想这便是最好的消息，薛平贵终于走得一干二净，说不定找到投胎之处已经再世为人了也说不定，而他留下的无论公务家事也都算顺顺利利地交接完毕。
就是没奈何，她数日子的时候，王老夫人忽然来了，还朝她张开双臂抱孩子般把她搂住。
王老夫人轻轻拍着王宝钏，语调也像哄孩子般：“我的宝钏儿，苦了你了。”
王宝钏一时没忍住在王老夫人怀里真同个孩子般哭到上气不接下气，脑子哭成一团浆糊地说胡话：“娘，我怎么每次送他走都忘了嘱咐他‘早点回家’呢？你说我上次等了十八年，这次还要等多久啊？”
......
......
薛平贵死后的第一百个十八日。
很显然，王宝钏等不回薛平贵，倒等到代战不知怎么也脑子糊涂了，拿着酒醉醺醺地来找她。
时隔经年，王宝钏闻到他二人身上散着一般酒味，心中仍旧不大痛快。
听到代战喃喃：“姐姐，妹妹困在这宫里左右没意思，你便容妹妹回转西凉去么？”
笑话。
许她回西凉再造个反？何况，又有谁在宫里困着是为了有意思？
“姐姐，呜哇......”可惜后来代战活生生给自己喝吐了，吐了之后哭得同样像个小孩，最像那种始终没抢到喜欢玩偶的小孩。
“我输了，我彻底输了！先帝一死我就再也赢不回来了！
不不，从一开始我就输他输你，我再怎么强求也没用，什么混账男人，十八年他都没让我有个孩子，结果小陛下又懂事又可爱，呜哇！”
哭着哭着，哭得王宝钏都觉得自己对她......至少是薛平贵的确对代战不住。
她令人给代战灌了碗醒酒汤，然后在她眼神渐渐清明后：“若哀家许你离开宫廷，但你需得彻底抛弃代战这个身份，不是西宫娘娘不是西凉公主，只作个寻常的富贵百姓你可愿？”
代战几乎毫无迟疑地便点了头，她当初为了争胜意气入了大唐皇宫，数载过去才发觉还不如早些放下自由。
代战离宫那日，王宝钏站在城墙拿着窥筩远远望了望——
取掉贵胄身份卸去锦袍金玉的日子，这位公主不似王宝钏还曾守过寒窑从未经历，一开始迈出的步伐迟疑缓慢不断地四处打量。
但当她走到第一家叫卖的包子铺时，买了一个......
不晓得是包子好吃，还是代战发觉自己携带的盘缠比吃上一辈子包子还多上不晓得多少倍，总之几乎怎么用都用不完时，她一边叼着包子步伐愈发轻快。
而王宝钏则在这时，瞥向自己攥在手上那封放妻书，对它也终于可以微微勾出唇角，至少里面提供的退路放了一朵玫瑰自由。
......
......
薛平贵死后的第两百个十八日。
年逾古稀的王太师雪天路滑从金銮殿的台阶上摔下去，便再没能重新站起来。
王宝钏在他的病床前久违地喊了声：“父亲。”
但当王太师颤巍巍地问她可会为他哭半声时，王宝钏还是决绝道：“当初父亲与女儿三击掌盟誓，可说过谁为谁哭要挖眼睛的。”
却说完就又补了句：“皇帝一定会大哭一场的，这孩子年幼丧父，多亏您照拂，他日日同我讲都是外祖教会他怎么做皇帝呢。”
“时到今日......咳咳......还拿陈芝麻烂谷子篡位的事来取笑为父，可真是个不听话的小蹄子......”王太师人之将死倒也不在乎什么礼数不礼数的了，没唤‘娘娘’对着王宝钏啐了句。
可再一转眼，没了声响。
王老夫人一句沙哑的：“你爹，他走了。”
“外祖父！”果不其然守在一旁的皇帝先嚎啕大哭起来。
而王宝钏抿数次唇，也“咳咳”地又清了好些下嗓子，方才重新发出声：“......你不是个好爹也不是个忠臣，但女儿方才没笑你，多亏女儿有个天天把权术挂在嘴边的爹爹，才能自小耳濡目染地学着在这宫里活不是？”
......
......
薛平贵死后的第三百个十八日。
王老夫人走在一个睡梦之中，平静安详。
走之前的一段时日，她几乎每天都会抱着两鬓都开始发白的王宝钏，仍像哄孩子般对她说：“我的宝钏儿，这些年辛苦了，记得有什么别憋在心里，要告诉娘。”
王宝钏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讲：“有娘陪着，女儿不苦。”
就是隔一会儿，再轻轻呢喃：“女儿就是有些想你，也有些想他了。”
这时，身上忽然多出一股暖意。
王宝钏见着那已经同他父亲一般高，是位郎朗青年的皇帝，为她多添了件披风：“母后切莫伤心太过，往后还有孩儿替父亲，外祖他们照顾您呢。”
就是在她面前仍总跟个孩子似地说话，王宝钏替他理了理被风微有些吹乱的冠发：“母后晓得皇帝懂事，不过可不光要晓得如何长辈们面前懂事，在人家姑娘面前.......”
“母后！”见皇帝满脸通红地立时打断，更推开王宝钏的手，“儿臣不是小孩，不需要事事都要母后教！”
王宝钏明了他果然跟他们这对父母一样是个不禁逗的性子，略微一笑，又正言道：“好好好，母后不教，只同你讲你外祖母走前与母后商量过了，守过七七便算皇帝尽过孝了，往后嫁娶不论，你且莫要辜负她人芳华。”
......
......
薛平贵死后的第七百三十个十八日。
王宝钏是被一阵阵哭声吵醒的，费好大力气抬起眼皮，见着好一片子孙围着，领头的正数她那皇帝孩儿。
她稳住右手的颤抖，伸出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皇帝都是做爷爷的人了，怎还这么不稳重？”
却不料王宝钏这安抚的一拍，倒给她这都年过不惑的孩儿泪拍得更多：“儿臣无论多大都是母后的孩儿！”
皇帝紧紧拽住了王宝钏的手，又忽而像想起什么似地道“对，对，说起孩儿的孙儿，他还没听过母后讲您和父皇的故事呢。
快把皇孙抱来，母后您同他讲讲吧。”
王宝钏点点头，到如今的年岁她做什么都费劲，倒就是这回忆不费劲。
看着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被抱来，她缓缓开始讲：“哀家遇见你皇太爷爷前，先是有一团红光入梦......”
王宝钏蓦地顿住，她昨晚是不是亦做了这般梦？
她努力回想着，身体竟愈来愈轻，眼前围着得一大片人影也全不见了，只留下一个背朝她的。
王宝钏做太后做了三十六年，鲜有敢背朝着她的，这未免叫她有些恼，哪怕那人背影瞧着便是身姿颀长、气度不凡，也不当有这种胆子......
等等，红光入梦后，她就该见着薛平贵了。
粗麻素衣，果真是他！
可又一眨眼，成了出征的甲胄？再一眨眼，又变成番邦的服饰打扮？
那背影走马灯似地换着衣服，换得王宝钏眼花。
她忽然想起就算眼前人是薛平贵，她也该恼了，他让她等了许久，先是十八年，再是......再是久得她都数不清日子了。
哪怕背影穿上明黄的龙袍，王宝钏亦决意非得拿个什么东西砸他出气。
枕头太轻，不行，换！
她王三姐勤政恭俭，兢兢业业数十载国泰民安，莫非还不许有个对着早早撒手人寰的先帝，发脾气的时候？
就是没料手里换来的是一朵大红的绣球......
王宝钏忽然不敢随便砸了，她喊：“你先转过来，背着身怎么接绣球啊！”
下一刻，人影一闪却已立在她身前，稳稳将绣球放在手中：“三姐，我岂会抓不住你的绣球？”
她盯着那张脸，愣了愣。
原来等的时间太久真得太久，连容貌都尽数模糊。
但没阻碍王宝钏伸手拽住薛平贵，没有穿影而过，是切切实实地拽住了。
她绽出笑容：“那你更要抓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