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定宗的桃林种在灵脉上,常年花开不落,从前她总喜欢和梅卿在树下埋酒。

    凭着直觉,她径直走到曾经总来荡秋千的那棵桃树下,果然有个石碑。

    不过没有想象中的谩骂怨怼,没有墓志铭,只有短短七个字‘阿姐之墓,梅卿立’。

    泽音眼里不小心进了沙子,硌得眼泪汪洋似的涌出。

    从前腻在一起时这讨厌鬼没唤过她一声‘阿姐’,她都走了叫给谁听。

    她突然想到十五岁生辰时,梅卿给她煮了一碗长寿面,殷切地看着她,其实那碗面很难吃,因为没加盐,但她吃完了,连一口汤都没剩下。

    她嘴角有点儿咸,是面里迟来的盐。

    她又想到第一次见到梅卿,是个大雪天,积雪压弯了松枝,大家都躲在家里,整个大地被白色笼罩。

    泽音跟着阿姐下山给药铺送丹药,完事后阿姐给她买了根糖葫芦,牵着她往回走,墙角处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阿姐,你看。”

    阿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眉头微微皱起,快步跑上前查看,“小弟弟,你爹娘呢?”

    梅卿闻声缓缓抬头,湿漉漉的丹凤眼里装满了害怕和无措,身上的衣服应该是捡的,又脏又破,腰腹和手臂有几片皮肤暴露在外面,冻得发紫。

    他带着哭腔,声音因寒冷而发抖:“我爹娘死了,我好像也要死了,也许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

    阿姐眼角留下一行清泪,她是个平日里看戏都会因共情戏中人物而潸然落泪的人,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阿姐解下自己的大氅将梅卿包裹起来,“你不会死,我是无定宗灵丹阁弟子,若你愿意跟我走,便唤我声阿姐,此后我便是你的家人。”

    泽音把手上的糖葫芦递给梅卿,声音稚嫩清灵:“我的糖葫芦给你吃。”

    梅卿接过糖葫芦,神色茫然,他不知道无定宗是什么,也没听过灵丹阁,但求生的本能促使他轻轻唤了声:“阿姐”。

    泽音当时只以为多了个玩伴,没想到怯懦可怜的小男孩多年后会成为一个毒舌傲娇的讨厌鬼。

    她轻轻拂去墓碑上的落花,这东西便姑且留着吧,她暂时不想见梅卿。

    自心所念,必有所现,她突然感到背后凉飕飕的,一回头,撞上一双阴沉冷漠的眼睛,对方神色狠冽,让人不寒而栗,仿佛在打量一个死人。

    声音冷冰冰毫无感情:“你是谁?谁允许你来这儿的?”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梅卿与从前判若两人,除了保留着几分从骨子里透出的骄矜,意气风发全然褪去,眼神不再如往昔那般明亮,而是变得复杂而深邃,周身笼罩着一股冷冽的阴郁之气,俊美却苍白。

    也厉害了不少,已到化神期巅峰,怕是只差临门一脚便可踏入大乘了。

    泽音不想被他认出,忙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地讨好道:“拜见仙师,仙师这气质一看便是得道高人,在下不过无名之辈,仙师不必认得我,初次来无定宗,一时迷了路,误闯仙师地盘,还望仙师海涵。”

    梅卿冷冷道:“滚。”

    泽音陪笑道:“好嘞,这就滚。”别人都是随着年岁渐长逐渐变得慈祥和善,梅卿这家伙怎的脾气越发大了,真是倒反天罡。

    她转身没走几步又被梅卿叫住,“站住。”

    泽音回头问道:“仙师有何吩咐?”

    梅卿眉头皱起,道:“你很像一个人?”

    泽音闻言先是心中咯噔一下,但转念一想,她来时特意在身上施了法,如今瞧不出半点从前的影子。

    她故意傻傻笑着,看起来一脸茫然。

    梅卿见状摆摆手,“算了,滚吧。”他怕是魔怔了,那人怎会如此窝囊。

    泽音如蒙大赦,麻溜滚回了揽山小筑。

    “云祈,我见到梅卿了,他不是在闭关吗?”

    云祈抬眸看着来去匆匆的泽音,解释道:“他在墓碑处设下禁制,若有人接近,他会第一时间知道。”

    泽音闻言觉得自己被戏耍了,走上前夺过云祈手中毛笔,质问道:“方才为何不讲?”

    云祈道:“你太着急了,我刚准备说你就跑没影了。”

    空气突然静默,泽音尴尬摸鼻,好像是这样的,是她倒打一耙了,她笑着将笔重新放到云祈手上,“嘿嘿,你继续。”

    泽音在书架上翻上翻下,终于在角落找到了从前被云祈没收的话本,随便选了本品鉴,年岁久远,故事情节她都不记得了,看的津津有味,没想到云祈这样惜字如金的人居然主动开口道:“那本不好。”

    泽音觉得惊奇,问道:“你看过?”

    云祈道:“两个主人公,最后一死一疯,太过悲情。”

    泽音闻言笑得肚子疼,还以为他会从文笔内涵格调这些方面做出深刻批评指正,却不料云祈竟是个喜好美满大团圆结局的天真烂漫派读者。

    泽音发表自己的见解,道:“这种才有意思,世间事常难遂人愿,离别总是无法抵挡的。”

    离别之苦,蚀骨铭心,云祈不会告诉泽音,他常怀遐想,愿那些圆满收尾,非但书中所见,亦能化作尘间实境,得以亲历。

    夕阳西下,天际被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金红,仿佛是天帝的金盘沉入了无垠的苍穹。山川间,云雾缭绕,遮掩了人间的喧嚣,只留下一片静谧与祥和。

    泽音闲来无事,四下转悠,不知不觉来到了四象馆,这是弟子们闲时交流切磋的地方,揽山小筑的那只孔雀就是从前在此处赢来的。

    剑霄阁弟子以往总在演武场练剑,但现下演武场作为宗门大比的场地之一正在布置,他们只好移步四象馆练剑。

    泽音瞧见院中的少年们正挥舞着剑,招式蹩脚生硬,明显是刚开始练,她猜这些弟子应是刚入门不久。

    人群中央一抹红色倩影格外引人注目,旁人都是身着无定宗同一服饰——霜华祥云袍,就这位仙子是个例外。

    正巧这人正在帮纠正动作,摆弄了半天,她似是还不满意,便开口道:“我示范给你看。”

    泽音心道:这位应是教引这群弟子的师姐。

    她倚在墙角玉兰树上,打算欣赏她的剑法。

    却不料这仙子竟将原本灵动霸气的剑法舞的没一点力气,看着飘逸,实则毫无杀伤力。

    泽音不禁感慨:剑霄阁没落了,居然让这样个人教引新弟子。

    那红衣仙子示范完招式,感受到身后似有一道目光静静看着她,转身正好与泽音目光交汇。

    泽音顿时怔住了,这人……长得和她好像,衣着、发型竟也是她从前所爱。

    红衣仙子径直向泽音走来,问道:“你是谁?怎么没见过你,应该不是剑霄阁弟子吧?”

    泽音回过神来,挑眉一笑,回道:“现在不是。”曾经她也算作是剑霄阁的大师姐。

    红衣仙子以为泽音的意思是她以后会成为剑霄阁弟子,她瞧了眼泽音平平无奇的脸,眼神闪过一丝轻蔑,随即又迅速换上笑颜,“我叫荣靖儿,姑娘是来学剑的吧,我可以教你,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听到这个名字,泽音心下了然,原来这就是那位世人口中的‘玄霜剑仙转世’。

    “在下黎温。”

    泽音没多作解释,她不欲去管这位仙子的行径,无非是想借势出名,人活一世,多为名利二字驱使,世间这样的人多了去了。

    身后传来一声呵斥:“怎么停了,继续练,就这副松松垮垮的态度,何时能学会?”

    泽音闻声看去,是位身着霜华祥云袍的仙子,怀中抱剑,不怒自威,院中懒懒散散的弟子们见到她来,都挺直了腰身练剑,荣靖儿也跑回了队伍。

    原来这位才是教引师姐。

    泽音目光与她交汇,被她用手指着呵斥道:“还不快些练剑,杵在那干嘛呢?”

    泽音不禁梦回当年初入剑道,被师兄师姐支配的那段日子,她轻笑出声,解释道:“仙子误会了,我不是剑霄阁弟子,一时迷路,误经此地,仙子莫怪。”

    那仙子摸了摸鼻子,师父让她带了三十个新弟子,如今还没认全,她拱手行礼:“冒犯了。”

    离开四象馆,泽音思索了一会,决定去一趟剑冢,非白剑云祈已给她取来了,她去剑冢只是想瞧瞧这十九年无定宗可有再添名剑,她有非白一剑足以,但剑修总对名剑有种莫名的向往,总想着一饱眼福,这和画师对收集名画的执着有异曲同工之妙。

    途中却偶遇了赫连行溪,赫连行溪率先问道:“黎姑娘,你要去何处?无定宗很大,你初来乍到或许不认路,我可以带你逛逛。”

    泽音笑了笑,拒绝了赫连行溪的好意:“不必了,我要去剑冢,这条路还是认识的。”

    岂料赫连行溪闻言阻拦道:“黎姑娘,我劝你别去,梅师叔正在剑冢发火呢。”

    泽音疑惑道:“梅师叔?梅卿吗?他跑剑冢发什么火,剑冢好像不是他管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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