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午时之前,宋云栀如李恤所说一般,被提前押至了刑房,等候赫连寻的审讯。

    几个北镇抚司来的锦衣卫和刑狱之内的厂卫在刑房外分立两侧,见时间差不多,一个厂卫不带好气开了口:“你们动手还是我们动手?”

    锦衣卫里为首的一个千户,回头看了眼跪坐在刑房里的宋云栀。

    虽说下了狱,但好歹是自家主子的夫人,要将人绑上了刑架,若是来日秋后算账,谁都不乐意当这出头鸟。

    可东厂的人他们也是素来看不惯,若要让东厂的人动手了,回头怕是还要挨一顿骂。

    几人踟躇不定,最后还是被远远传来的一声低喝定了心。

    “愣着做什么?”赫连寻的声音响起,“不将人绑上刑架,等我动手吗?”

    说着,就听赫连寻“啧”了一声,道:“良辰良宵,动手。”

    良辰良宵两兄弟各自应了一声就大步上前,越过刑房前众人,直奔刑房将宋云栀三两下绑上了刑架。

    赫连寻步入刑房时,步子渐渐放缓。

    鞋底踩过刑房地砖同时,赫连寻从门外带进了一阵属于初夏的闷热,但他站在宋云栀面前时,面色又冷得如冬雪一般。

    赫连寻衣衫晒得很热,指尖却难得是凉的。

    他伸手捏起宋云栀的下巴,目光一点点从眉眼落到她衣衫松散的肩颈之上。

    “瘦了,”他语气微沉,侧头道,“原以为东厂要比我这北镇抚司来得近人情,原来也是个龙潭虎穴?”

    说话同时,李恤缓步走进来,微微笑道:“陛下盛怒,若我们在此优待,岂非忤逆了圣意?”

    见赫连寻没有应声,李恤反问:“倒是赫连大人,来时气冲冲的,怎的见了夫人受苦,便狠不下心来了?”

    就听赫连寻一声嗤笑,却没给李恤回应,走向了另一侧去挑选刑具。

    指腹每擦过一个刑具,赫连寻嘴角笑意便沉一些。

    直到他取来了他素日惯用的软鞭,他在回身时目光扫向李恤:“李秉笔是要督工,还是……?”

    李恤一个秉笔,自然不可能给一个北镇抚司掌权人督工。

    话说到这份上,李恤歉笑一声,留了一个厂卫记事,便退了出去候在了门口。

    刑房门轻轻叩上,李恤从门缝侧目探了一眼,就见屋内良辰良宵自觉地退在了一边,他留下厂卫则是拿起册子动笔准备记录。

    赫连寻大概扫了一眼刑房,便无视了这些,重新走到宋云栀面前。

    他重新挑起宋云栀的下巴,宋云栀的目光却落在了边上,避开了他的注视。

    两人便这样僵持许久,直到赫连寻双目布满血丝。

    “宋云栀,”赫连寻开口时声音微哑,“我想听你说。”

    宋云栀只是面不改色地冷哼一声:“你都来审我了,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她目光隐隐黯淡:“你不信我。”

    “我本可以信你的。”赫连寻冷声道。

    此话一出,门外李恤垂着的眼帘缓缓扇动了一下,眸子划过一个微末的弧度,似是能看见里面发生了什么一般。

    稍许一阵沉默,赫连寻话语间愠意似乎少了些,又问:“你同陛下说的,可是真的?”

    宋云栀不语。

    下一刻,皮鞭擦破衣料的声音便从刑房内传来,宋云栀也在手臂的刺疼之下呜咽一声。

    “回话。”赫连寻道。

    “时至如今,真假又如何,”宋云栀再次望向赫连寻时,神色淡漠得骇人,眼底却红了,“怀疑在萌生的那一刻起,罪名便成立了。”

    两人对视,宋云栀静静地回望赫连寻的眸子:“况且,你我的婚事,本就是你一意孤行的结果。”

    她神色渐渐轻蔑:“强取豪夺,我没有强迫你半分。”

    再一声鞭响,宋云栀衣裙豁口之下,腿侧也渗出血色。

    “那他们所说的,便是真的了,”赫连寻咬着牙根,“宋云栀,我最恨有人骗我。”

    “你也未曾透露娶我初衷,”宋云栀道,“此事你我不分彼此。”

    又一声鞭响,可这次宋云栀尚未来得及感受到疼痛,赫连寻已经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道:“那你与顾衡的旧情,又是真是假?”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的吗?”宋云栀反问。

    又一记鞭子落下,赫连寻面若寒霜:“那你又在维护他什么?”

    可这次,宋云栀即便再挨了鞭子,也没有给出半分回答。

    直到宋云栀一身浅色衣衫绽开了点点猩红,赫连寻终于稳不住他的镇定。

    “宋云栀,”赫连寻含着愠意,几乎面贴面质问宋云栀,“你可以仰慕陛下,你可以与袒护与顾衡的过往。”

    “那你为何不可因我的体贴关照,对我有半分利用之外的真心!”

    他藏不住的愠意牵动着嘴角轻颤:“我赠你风光大嫁,信任依托,可你呢?”

    “你害得我好惨,宋云栀,”赫连寻道,“即便如此,你就连对我愧疚都做不到吗!”

    一声质问喝得极响,门外除了李恤,皆是不由得偏转了目光,似乎借此就能回避刑房内的爱憎恩怨一般。

    只有李恤,仍然垂眸不语,继续候在原处。

    屋内一声质问后,转而代之的是久久的死寂。

    宋云栀挨了疼有些虚弱,却还是在赫连寻情绪稳定之后开口道:“信任?”

    “就如此刻一般,你靠不住,”说着,她微微抬眼,“顾衡起码知道打点着,让人给我一口水喝。”

    “而你……”宋云栀轻笑着转头,“我不过还是你在你效忠的皇权之外,一个无足轻重的附加品罢了。”

    “那你想靠什么?靠只能给你水喝的顾衡,还是让你下狱的聪明才智?”赫连寻冷笑。

    “你附庸信任陛下,我亦如是,”宋云栀道,“只是我与你信的并不相同罢了。”

    赫连寻眯眸:“死到临头,你还觉得自己稳操胜券?”

    “事实便是如此,”宋云栀神色不动,“宋顾两家有姻亲捆绑,陛下就算能不顾宋家,也须得照顾礼旸王府的名声。”

    “再者,这一块帕子,若是当真牵扯到你,便的确算是大事,而若是子虚乌有,陛下圣明,自会看清利害。”

    “当日我冲动,触怒陛下。可陛下只要想清楚了,一切都会回转。”

    “就如今日你能得了机会来审问我一般,”宋云栀有意加重了语气,“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

    赫连寻愕然,就连刑房外的李恤神色也少了几分自在。

    他稍忖片刻,叫来了一个厂卫,吩咐完之后稍一思索,便在交代了一番后疾步离开了刑房门口。

    门内静了一阵,赫连寻远走了几步,放下鞭子净手同时,回头看向宋云栀:“你如何笃定你比我还了解陛下?”

    “且看吧,”宋云栀不多辩驳,只是疲惫地合眸,“时间到了自会见分晓。”

    宋云栀话音刚落,就听净手铜盆一下侧翻在地。

    凉水顺着地缝渗开,赫连寻收回了宋云栀身上的眼神,冷哼一声便走向门外。

    “那便‘且看吧’。”说完,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刑房门口。

    赫连寻带着自己的人离开,刑房内外短时间只剩下了东厂的人。

    几个厂卫提早得了吩咐,在赫连寻离开后便上来将宋云栀从刑架上扶下来。

    “将人送回去,备一张软的被褥,食水别断了。”为首发话的厂卫蹙着眉,又低声咋舌道,“北镇抚司的烂摊子,还得我们来收。”

    说着,他又道:“别出了岔子,让北镇抚司的人拿了话柄!”

    厂卫几个应了声,就小心将宋云栀重新送回牢房。

    而宋云栀也是含糊着闭上了眼,一直到夜深了巡防换了几遭,才睁开眼。

    大小牢房内睡了一片,就连宋云栀牢房内的看护厂卫也撑着脑袋一副半睡不醒的样子。

    宋云栀环视一周,轻咳一声,下一刻那看护厂卫就收起了困倦模样,警醒地挪着步子到宋云栀身边。

    “干什么?”那人问。

    “身上伤处有些疼痒,可否替我检查一番是否有虫咬?”宋云栀虚弱地询问。

    那人面色仍不耐烦,却还是蹲坐在宋云栀边上:“转过来,等着。”

    说着,那人便在宋云栀转身之后,不动声色地从腰间摸出一瓶小药粉。

    在只有两人之间才能听清的地方,那人开了口。

    “方才我检查过了,赫连寻手法当真娴熟,每一下都是堪堪见红却不伤筋骨的劲道,”说着,她开始沾着药粉给宋云栀上药,“及时上药之后,约莫十日便能痊愈,往后也不会留疤。”

    宋云栀点点头,偏头道:“赫连寻那里如何?”

    “都顺利,”阿汝应道,“一切都按计划一般。”

    ……

    一日前,深夜。

    “夫人,您掉了东西。”

    一个低得不分男女的声音,将宋云栀从黑灯瞎火的深夜牢房里唤醒。

    宋云栀迷蒙着眼,抬眸看去,就见厂卫装扮的人在她面前缓缓抬眸,随即面容映入眼底。

    阿汝?!

    宋云栀心底惊呼,却尽可能压住震惊。

    她稍忖,观察周遭片刻,随即轻声道:“似是掉在了这里,劳烦帮我找一下。”

    阿汝装模作样不耐烦地咋舌一声,在牢门前蹲下。

    宋云栀挪着身子过去,两人开始小声交谈。

    “你怎会在此?”宋云栀问。

    “顾衡盯上我了,派人提审我,”阿汝言简意赅,“正巧赫连寻在暗中查他,就顺便救下了我,正好此处缺生面孔混进来,我便来了。”

    前世并未经历如此变故,是以即便是阿汝都为宋云栀这番举动隐隐震惊。

    “此番为何如此冒险?”阿汝问道。

    “并非冒险,只是他二人低估了邝楚登基后的性情转变,”宋云栀尽可能压低声音,“不过也算是给我一个压制顾衡的机会。”

    阿汝问:“胜算大吗?”

    “九成,”宋云栀道,“邝楚本就知道顾衡与赫连寻不合,我只需点破,他的多疑便会反复提醒他此事。”

    “他之所以让我下狱,无非是要给顾衡一个答复罢了,”宋云栀似笑非笑地说,“一个让顾衡不敢进一步揣测君心的答复。”

    身上的伤口稍一打断了宋云栀的话,在一阵停歇后,宋云栀才继续说:“而且比起我的死活,赫连寻身为他的刀,又站在寒门一派的道标之处,邝楚此时绝不会真的动他。”

    “但也正因如此,我需要让赫连寻在邝楚这里有更甚于顾衡的可信之处。”

    难怪赫连寻着急忙慌地便让她赶过来,阿汝如是想着,猜到了赫连寻让她赶在审讯之前潜伏进来的原因。

    阿汝:“需要我转述什么?”

    “你只需告诉赫连寻,无论如何,他需要在邝楚面前有足够的话语权,”宋云栀道,“让他记得以北镇抚司掌权人,而非赫连寻的身份来审我。”

    “他不但需要邝楚信任他,更需要邝楚对他内疚,进而补偿他两派之间此消彼长的权势。”

    阿汝虽不完全明白,但还是点头应下。

    将所有的交代尽数带到,这才有了今天一出请君入瓮的苦肉计大成。

    只是回到了此刻,看着宋云栀身上的伤,阿汝上药时还是有些感慨:“这一趟你们只能算是与顾衡打成了平手。”

    宋云栀却不以为然:“结果还未分晓,”她又说,“况且,我还有些别的收……获。”

    回头看向另一隔壁牢房,宋云栀才发现吕谨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宋云栀稍顿,偏头道:“那少年呢?你可听说了他的去向?”

    “似乎是被带走了,”阿汝莫名叹了一口气,“这里的厂卫喝多了找人发泄怨气是常有的……”

    宋云栀顿时背脊都紧绷了一下。

    阿汝见状便问:“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孩,你看起来还挺在意?”

    就听宋云栀无声叹道:“你可知他是谁?”

    阿汝:“谁?”

    “吕谨。”宋云栀道。

    此名字一出口,阿汝便明了了。她手上动作停下,在凝望那空了的牢笼之后,忽然神色也微凝:“说实话,我不喜欢苦难铸就人才的故事。”

    说着,她也有所感慨地说:“李恤是有些小聪明,但还不够。看来,他好日子也不多了。”

    宋云栀微微点头:“宫里能活到最后的,往往不是聪明的,而是最善忍耐的。”

    “对了……”宋云栀突然想起什么,对阿汝说,“不出意外,过阵子邝楚会亲自提审我。但邝楚性情不定,若他此次格外能耗,便让赫连寻去找我哥哥。”

    “宋夷?”阿汝有些意外,“可你哥哥……当着靠得住?”

    宋夷这个人,最大的优点便是没有坏心思,而最大的缺点,亦是如此。

    不过提起宋夷,宋云栀并不比阿汝少了解他。

    “自然不是要靠他,他太相信顾衡了,”宋云栀无奈笑笑,摇摇头,“但我父亲可以。”

    阿汝恍然,却想到赫连寻与宋云栀之间这矛盾:“你可有想过,你们母家人见了赫连寻还能保持冷静吗?”

    宋云栀倒是忘了这点。

    “那算了,”宋云栀轻叹,“去我住处随便取一件我的随身物件,便说是我交托给你的。”

    “好,”阿汝应了下来,“其他呢?还有别的事吗?”

    说到这里,不知为何今日审讯之时,赫连寻质问她时的神情忽然又闪回了她脑海之中。

    原本平复下来的内心,转眼又不安分起来。

    那一瞬心口留下的顿挫感反复提醒宋云栀,赫连寻眼底的神情并非演戏这么简单。

    可担忧之余,宋云栀欲言又止良久,只问了一句:“赫连寻,他还好吗?”

    “好?”阿汝眼底莫名有些捉摸不透的笑意。

    她收拾起手中药瓶,替宋云栀简单收拾了一下衣衫,冷不丁地来了一句:“要看哪方面了。”

    宋云栀侧眸,阿汝又将她脑袋扭了回去:“别看我。”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下,宋云栀也有意平复了一阵自己的心绪。

    直到重新安宁,她才问:“你方才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阿汝淡淡道,“只是觉得出去之后,你可以认真思考一下你们的关系。”

    说着,阿汝也准备离开。

    临别时,她留下一句:“他动情了,你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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