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宋父一早便换上了久未上身的朝服,在下朝之际在宋夷的相迎之下再次入了宫。

    一路行至大殿之前,二人远远见到顾衡也候在殿门口,父子二人相视一眼,宋夷走上前去。

    “顾衡,”宋夷在顾衡身侧停步,“你怎的还在这?”

    说着,宋夷回头望了一眼宋父,又转回头来。

    顾衡素来心思多,宋夷思忖着猜测顾衡迟迟不回兴许是在等候宋父的到来。

    就见顾衡也顺着宋夷的目光回头望了一眼,随即远远向宋父行了一礼,对宋夷道:“我见陛下迟迟未对栀儿之事有所决断,担心是托人关照栀儿之事影响了陛下,便前来请罪。”

    这话不轻不重的,却正好落在宋父的耳中。

    宋夷先是哀叹一声,又伸手在顾衡肩上落下,摇着头道:“你糊涂啊。”

    顾衡不语,一边的宋父则是侧眸冲他瞧了一眼,随即稍一颔首:“有心了。”

    宋父没多说什么,遣人通报了之后便候在了殿门之外。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李恤从殿内走出来,对宋父恭敬道:“宋大人,陛下请您去偏殿。”

    宋父动身,宋夷紧接着也要跟上,可李恤却不动声色地拦下了宋夷,温声笑道:“小宋大人,陛下只请了一人,还得劳烦小宋大人久等了。”

    “行了,你就在这等,”宋父回头对宋夷道,“我去去便回。”

    宋父一路跟着入了偏殿,才进了殿,邝楚就赐了座,可宋父却只是在殿内站了一阵,随即提起袍子,缓缓跪了下来。

    见到宋父跪在殿前,邝楚龙榻上的身子稍一端坐:“爱卿这是何意啊?”

    宋父跪着,身姿却仍算端正。

    他冲邝楚拱手作揖,开口道:“陛下,老臣已赋闲在家多年,担不得陛下一声‘爱卿’。今日唐突拜见,只是以一位父亲的身份,想来替小女求上一份情。”

    邝楚忽而笑了一声,一手撑在了一旁的扶手之上,饶有意味地问道:“求什么情?”

    宋父继续道:“老臣早年奔波忙碌,原以为自家一双儿女读书明智,能学个乖巧懂事便足以安身立命。”

    “却不知这样反而造成了小女聪慧之外的疏离与倔强,”宋父不禁面露悲色,“众人皆赞她聪慧过人,老臣却只想她在世上平安顺遂。”

    “众人皆叹她庶出丧母,可老臣却不认为她比宋夷有任何逊色。”

    “老臣知她有罪,冒犯了陛下。可纵使她万千罪责加身,她也是老臣骨血,是老臣疼爱的女儿……”

    邝楚挑眸道:“爱卿说这些不无道理,可这些话说下来,罪责仍在宋云栀身上,你又是何罪之有?”

    “罪在老臣只想让她嫁人成家以此避世,却从未关心过她需要什么,”宋父作揖之手渐渐紧握,“老臣未尽父亲之责,才致使小女铸此大错……”

    “老臣自知对陛下之社稷并无建树助益,只求陛下能念及老臣姑且算是两朝旧臣,给小女多一分宽容。”

    内殿之内长久的沉默之下,宋父作揖的身姿渐渐有些不稳。

    邝楚垂眸把玩了一阵龙榻扶手上的龙首,摩挲之余又抬眸打量宋父身姿了片刻。

    “自然是会的,”邝楚停下了动作,重新坐正,“爱卿请起吧。”

    宋父抬眸,身上紧绷的动作终于松弛了一些。

    邝楚扬了扬手,再次示意宋父起来:“其实宋云栀之事,朕不久前便有定论了,只是近日繁琐的事情太多了,便一拖再拖。”

    宋父终于起身:“老臣……谢陛下英明。”

    将此事了解,邝楚叫来李恤将宋父送出内殿。

    待到李恤回来,李恤替邝楚换上一盏新茶,在一边小声试探:“需要通传东厂吗?陛下。”

    邝楚轻尝一口茶,又将茶盏放下。

    “茶太烫了,再放一会,”他面色微沉,望向殿外,“顾衡不是来了?宣他进来。”

    大殿之外,宋夷去备好车马的功夫顾衡已经离开了,只剩宋父等在原处。

    宋夷迎上来,和宋父一同动身回到马车上时,他还不忘远眺一眼。

    “还在看什么?”车内宋父道。

    宋夷收回探出去的脑袋,应声道:“本想着若是顾衡在,也好带他一程。”

    “他有他自己要做的事,”宋父侧眸看了宋夷一眼,语气沉沉的,“你也一样。”

    宋夷稍愣,觉得父亲话外似乎还暗指了一些别的意思,却一时间没来得及想明白。

    就听宋父接着说:“一辆车太挤,兴许他不愿意乘我们这架小车,兴许他的路本就与我们不同。”

    “殊途同归这件事并不适用于所有人,”宋父说着叹了口气,“你早就不是什么伴读的学生了,一个朝廷命官,什么事都依附旁人算什么?”

    宋夷听明白了宋父的意思,虽不知宋父为何说起这些,却还是应了下来:“儿子明白了。”

    可宋父却是吸一口气看向宋夷,又憋着气摇了摇头,叹了出来:“你啊……”

    宋夷到这份上,还是说出了心里所想:“衡儿与栀儿青梅竹马,虽说心绪或许还不成熟,但总没有坏心。”

    “我并非有意针对赫连寻,只是与他一起之后,栀儿便频频落难,”宋夷扼腕,“父亲……”

    宋父不禁合眸,叹道:“凡事若只看表面,便只能看清他人想给你看的东西。”

    “我无意偏袒赫连寻,但此番若没有北镇抚司经手,栀儿全然落入东厂,你以为那顾衡所打点的几餐食水便能救了她?”

    宋夷愣住,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知道你对赫连寻心存戒备,那不知道信谁,就信你自己,”宋父正色沉声,久违地面露严父的神情,“挚友可变,夫妻可散,但只有你这个哥哥,是她一辈子都牵连的血亲。”

    “他日我与你母亲不在了,你们便是世上唯一能相依之人,”宋父问他,“如此简单的道理,你怎的还不能领会?”

    宋夷出神良久,愕然之余回想过去种种,恍然为自己在顾衡与宋云栀之间的权衡,开始内疚泛滥。

    车上沉默持续了许久,马车停靠宋府门前,宋夷先一步下了车,然后扶下了宋父。

    两人前后脚迈进宋府,同一时间,宋夷定神道:“父亲今日所言儿子都往心里去了,辛苦父亲费心了……”

    ……

    宋父面圣几日之后,邝楚终于提审了宋云栀。

    而在当日,邝楚还召来了顾衡与赫连寻。

    将二人召来之事,已然出乎他们意料,可进一步让他们意外的,是邝楚命人将宋云栀押入了殿内,而他们却被挡在了合上的殿门之外。

    大殿铜门紧闭,门外赫连寻与顾衡并肩立于殿前。

    两人似乎各自都不想搭理对方,但时间约莫过去了半个时辰,顾衡却是先开了口。

    “赫连寻,”顾衡没多的神情,语气却能听出稍许不悦,“如今你便满意了?”

    赫连寻侧眸扫了顾衡一眼,又回看向殿门:“满意什么?”

    “你利用她,挑拨宋顾两家姻亲关系,又转头卸磨杀驴,”顾衡道,“以你的能耐,并不是护不住她。”

    赫连寻嗤笑一声:“怎么护?像你一样与阉人勾结吗?”

    话一出口,不但是顾衡,守在门口的李恤也是神色微凝。

    可没过多久,顾衡又道:“我知我此番有失周全,但我已提前向陛下和老师请了罪。”

    “关心则乱,人之常情。我纵使行差踏错,却不能像赫连大人一般铁面无私。”

    “再者,阉人亦是人,”顾衡斜视赫连寻,“不过赫连大人这样的人,想来也不会体会到女子与阉人受人轻视的苦楚了。”

    赫连寻难得体会到了什么叫作自讨没趣。

    本想着借机压一压这顾衡和李恤的锐气,谁知这话被顾衡推了回来,他心中倒是怎么听都不是滋味。

    两人又一阵僵持,赫连寻冷哼一声:“就算顾大人这伶牙俐齿反了天,她宋云栀已嫁入我赫连府也是变不了的事实。”

    “顾大人有着好心不如多去关心一番你口中别的阉人与女子,”赫连寻似笑非笑地说,“家事自该家人了,不劳费心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看得李恤不禁捏了一把汗。

    本是等着一桩案子了结,圣怒终能平息了。这要是再起一次纷争,恐怕他也得跟着这两个一起倒霉。

    李恤端着笑上前,好声好气劝道:“二位大人都是陛下手心手背的肉,可莫要再因此事争执了才好。”

    “都是帮陛下做事的,咱们不和气,陛下也难能安心不是?”

    赫连寻扫了李恤一眼,没多给他眼色,一个白眼似是在说“谁跟你是咱们”。

    倒是顾衡,尚能镇定地回复道:“确实失礼,劳李秉笔忧心了。”

    赫连寻轻嗤一声,虽心里仍有不悦,也还是收了声,静静等起殿内的结果。

    殿内。

    宋云栀在大殿之上跪了许久,本就消瘦了不少的皮肉之下,也耐不住膝盖传来的酸痛,开始跪得艰难起来。

    就在宋云栀几乎要跪不住之时,邝楚开了口:“宋云栀,这些日子下来,你可想清楚了?”

    宋云栀忍着痛跪正了:“民妇心思从未动摇。”

    “你最先声称顾衡利用,又在赫连寻审问之下袒露了对顾衡的偏袒,还有对朕的仰慕,”邝楚道,“言辞几番反复,何来的‘从未动摇’?”

    “确实是从未动摇,”宋云栀道,“只是顺序错了。”

    “民妇曾仰慕陛下文武双全之英姿,却只是仰慕,不敢僭越。”

    “而年少懵懂时,曾以为顾衡是可托之人,却不料错信,差点行差踏错铸成大错。”

    “若民妇当真有罪,便是罪在愚钝,认不清人心善变;

    便是罪在顽固己见,自认为一切水到渠成便能一笔勾销;

    便是罪在没能更早意识到这些,致使这些成了陛下朝政之外的负累!”

    宋云栀一声比一声说得掷地有声,好似当真用血泪筑起了每一个字词,在一记响头叩下之后,回荡在了大殿之下。

    从前邝楚所见女子,皆是温婉良善,甚至是在他面前一句大话都不敢出口。

    如今见了宋云栀一番慷慨激昂,在震撼之外他竟多了些微的欣赏。

    但也只是些微。

    稍顿,邝楚又一次沉声开口:“你说得如此澎湃激昂,却对以下瞒上与揣度圣意之罪只字不提。”

    “宋云栀,避重就轻的本事你倒是不小。”

    “民妇不敢,”宋云栀继续叩拜在地上,“只是民妇以为,若陛下当真觉得民妇以上罪责为实,民妇今日便没有见到陛下的机会了。”

    邝楚眼角扬起一个微末的弧度:“何以见得?”

    宋云栀道:“民妇虽知揣度圣意并不妥当,但近日反省期间还是醒悟了许多。”

    邝楚大袖一挥:“说。”

    “陛下本就谨慎,是以事发当时陛下虽龙颜大怒,却还是没有公然给民妇定罪,仅是收押,”宋云栀道,“而陛下爱惜将才,与顾衡与赫连寻之间,也是将一切查得细致了才亲自提审民妇。”

    邝楚眯起眸子,身子在王位之上微微前倾:“你再怪朕优柔寡断?”

    “民妇不敢。”宋云栀道。

    邝楚远远打量宋云栀许久,忽然道:“抬头,看着朕。”

    宋云栀深呼吸一口,抬起头来看向邝楚。

    宋云栀比起上一次清瘦不少,但看得出她仍对自己的衣着冠发有着细致地打理。

    她容貌确实绝佳,胜过宫中大多妃子。可从她眼神却能窥见,她自始至终都不是成为这笼中鸟的佳选。

    就听邝楚又说:“朕密而不发,是因此事一旦传开,北镇抚司动荡,朕手里最锋利的刀刃便会被无端斩断。”

    “而顾衡身上错综复杂的脉络之下,牵一发而动全身,更是难能取舍。”

    邝楚缓缓说着,却不见宋云栀脸上有任何失落惊惧,反而见她忽然再次磕了一个头,说道:“陛下圣明。”

    就听大殿上忽然一声笑声响起。

    紧接着,邝楚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地仰头大笑起来。

    他难能笑得如此畅快,却连自己都没想到竟是对一女子。

    直至此刻,邝楚才明白原来从帕子落地那一刻起,他便成了局中之人。

    不论事实与否,宋云栀一开口将矛盾挑开,怀疑的种子便在他心里种下。

    有了猜忌,便有制衡。

    可偏偏制衡的两端,皆是他提拔重用之人。

    如此一来,不论事情如何发展,只要她宋云栀沉得住气,他邝楚足够理智,此事定会因为事关二位重臣,牵扯世家众多,而被一笔带过。

    到了这一份上,她宋云栀究竟罪在何处,罪至何地,都不重要了。

    毕竟这件事最初,只是一块莫须有的帕子。

    邝楚狂笑不止,却稳稳地一步一步踩下台阶,在宋云栀面前站定,渐渐停下了笑意。

    他睨着宋云栀,重新用目光认识了一遍宋云栀之后,收起了所有的笑意,仅留一分戏谑,开口道:“宋云栀,你……太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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