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蘅就像被突如其来的雷电劈了一下,他忽然想起来,一年前,在顺宁公主的瑶玉宫中,初次见到武将军时,他说过的话:

    “今日是公主纳得新面首的吉日,也是我哥哥的忌日。”

    原来,原来武将军祭奠的那位亲人,就是这个青山郡的副巡抚。

    顺宁公主选在他的忌日,纳自己为面首,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机缘巧合呢?

    江蘅被这件事扰乱思绪,一整天都没临摹好一副画,画了几笔,不满意,只好丢掉重来。

    书画库的老先生缓步走来,摇摇头说:“竖子,心神不宁,你在想什么呢?”

    江蘅回头看他,忽然发现这位老先生头上多了几根白发,脸上憔悴万分。

    但是最大的区别还是,他的发冠上,簪了一朵苍白的小花。

    晶莹剔透,就像是山巅上的冰雪,似乎瞬间就会融化了。

    这朵小白花看着眼熟,江衡突然想起来一年前,武拾道发冠上簪着的,也是这样一朵花来。

    江蘅这才想起来,“采芳洲兮杜若”,古书上至高洁至神圣的杜若花,便是长这样。

    江蘅惊呼一声,啪地扔了画笔站起来,说:“今日,该不会是谌昔的忌日吧!”

    这一声惊呼,把姜老先生吓了一跳,他连忙捂住江蘅的嘴:“竖子!你胆子也太大了,你敢说这个名字!”

    江蘅连忙挣脱开,不解地问:“既然你们人人都避讳这个名字,却胆敢在宫中簪杜若花?”

    姜老先生叹了一口气:“死者为大嘛!这一天,顺宁公主通常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每年的今天,她都忙着别的事情。”

    江蘅饶有兴趣地问:“忙着什么事?”

    “不是寻欢作乐,就是杀人。”姜老先生摇摇头,“听说今日死的是兵部的一个侍郎。可把大家提心吊胆了一整天,以为要死什么大人物,却也只是因为贪污死了一个小喽啰罢了。”

    江蘅对此事不感兴趣,却拉过姜老先生的手说:“老先生,您去祭拜他了吗?”

    见到姜千山目光犹疑,江衡很认真地看着他说:“您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的坟墓,我想看看他!”

    “咳……”姜千山环顾左右,目光有些为难,“不过是一座坟茔,没什么好看的。你也不要惹祸上身了。”

    江蘅拉住姜千山的手,泫然欲涕,低声说:“自从那日在这里见了他的画作,晚辈便魂牵梦萦,早就将他看作师父了。求您让晚辈见他一面吧!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犯事,但晚辈总觉得,他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既然能画得这样漂亮的画作,必定有一片冰心。”

    “说你是个画痴,果然不错!”姜千山无奈地说,“可惜他不像你,若只是画画,说不定还能活到现在呢……

    “罢了,带你去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得答应我,不得将你跟顺宁公主的瓜葛说出来,只作为老夫在翰林的一个学生。不然,我怕那些人……会对你不利。”

    江蘅打了一个寒颤,连忙答应了。

    -

    城郊外的松岗上,落木萧瑟,荒草萋萋,坟茔荒凉。

    “谌昔,一年不见,坟头又长满草了!”

    姜千山扶着拐杖,捶着瘸腿,说道:“老夫的腿瘸了,没办法蹲下给你拔草了!但是今日带了一个小孩跟你见面,他和你一样,很喜欢画画。”

    说着,姜千山回过头来,对江蘅道:“你不是说将他认作师父吗?既然来了,把坟头杂草拔了,多撒点纸钱来,摆上元宝瓜果,喊一句师父!”

    江蘅诺诺连声:“好!好!”

    说着,麻利地到坟头来,徒手将荒草拔起,又折了松枝作扫帚,将坟头的灰尘泥土清扫干净,恭恭敬敬地摆上贡品,然后端端正正地做了一个天揖。

    喊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谌昔,你不要怪老夫此举冒昧。”

    姜千山看着那座孤坟,眸中含泪,说道:“只是,这些年的翰林院,早已门风破败。书画院更是被一堆趋炎附势、追名逐利的人把控着,早已无人专心画画。”

    他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江蘅,继续说道:“那日,这个小子走进书画库来,埋头临摹名画,一连好几个日夜,废寝忘食,突然让老夫看到了你的影子……

    “这个小孩,虽然天资远不及你,但是他有诚心和毅力,又有机缘来到书画院来,或许,将来振兴书画院的希望,就在他身上了……

    “谌昔,假若你还活着,见到了他,必定也会很高兴,必定也会倾囊相授的……”

    清风瑟瑟,吹着坟头的纸钱,如同落叶飞舞,又像蝴蝶蹁跹,在这荒芜的松岗之上,显得异常凄凉。

    江蘅忽然心弦一动,他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在身死之后,让生者不断地在他人身上找寻他的影子?

    顺宁公主如此,这个老先生同样如此。

    他既已受到这么多人的怀念和爱戴,为何却又背负了谋反的罪名,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

    正思考间,忽然听得一阵凌乱的马蹄声。

    但见一队人马正往这边赶来,为首的男子解鞍下马,将白龙驹系在松树底下,随即大步走来。

    姜千山对江蘅低声说:“他便是武拾道。”

    江蘅屏住了呼吸,但见那人一身缟素,发冠上簪着杜若,手里也捧着一大束杜若花,眉如墨画,目蕴寒星,气势凛然。

    “姜老先生,拾道来晚了!”

    武拾道说着,目光却落到江蘅身上来:“这位是……”

    江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被这个将军一剑戳死。

    “他是书画院的画生,叫江蘅。”姜千山说,“他与谌昔神交已久,今日,是特意前来,拜他为师的。”

    武拾道看了江蘅一眼便移开了,很明显他没有记得去年在公主宫里见的一面。

    “我哥哥的画作,多数已经被先帝和那个妖女烧了,我哥哥的名字,也已无人再提起。这个江,江……”

    武拾道一时没记得名字,便说:“江、江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没等姜千山和江蘅答话,便有人大摇大摆地跑过来,笑哈哈地指着姜千山说:

    “必定是这个掌院老头,又偷偷把自己珍藏的宝贝画作,给人看了!是不是?”

    姜千山见状,指着那人说:“甘仲你……害,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没大没小的!”

    甘仲便笑嘻嘻地拉过武拾道肩膀,说:“你不知道,这个掌院老头,把阿若最著名的那幅《山河入梦图》偷偷藏了起来,虽说是藏了起来,他按捺不住,老是跟我们说,给我们看过好多回了呢!”

    武拾道闻言,便有些不高兴,皱着眉头说:“我哥哥的画作,怎么我不知道?”

    看了姜千山便说:“姜老先生,我也要看!”

    姜千山便埋怨甘仲,说道:“你看你!青天白日的,说了这些,要是我们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去看画,不就露馅了!”

    这时,站在武拾道身旁,一个白白净净的瘦弱书生模样的男子便说:“要看画,另选时日吧!我们来了这许久,还没跟公子说句话呢。把公子晾在一旁,怪寂寞的!”

    江蘅四处看了看,也无旁人,便以为这个男子说的是自己,刚要说一句“受宠若惊”,那甘仲便拍了一下脑门说:“看我这记性!把阿若晾在一边了!还是知微你心思细腻!”

    知微轻轻一笑,道:“这一年间,能见公子的时间就一日。知微日夜盼着和公子相聚,当然忘不了的。”

    甘仲伸手将武拾道手中的那捧杜若花抢过来,半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将花草放在坟茔前,说道:

    “阿若,这是我们特意到青山郡的蒲山上采的杜若花,你可喜欢?那个讨人厌的女魔头,让人将京师和附近州郡的杜若草都拔光了。这花从青山郡带过来,山长水远的,是有些焉巴了。你可不要介意呀!”

    武拾道走到坟前,躬下身来,轻轻拂去坟头上散落的纸钱,轻声说:“哥哥,小道来看你了。”

    “这一年来,我们又降服了十多个敌国的将领,收获了三千兵马和二十多石的粮草,还攻陷了彭国的漠水郡,在那里插上了我们振威军的大旗。可惜哥哥你不在,不然就可以让你重新绘制大殷的地图,在上面增添新的州郡了。”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长写满朱文的布帛来,在坟前燃烧:“哥哥,这张帛书上写满了振威军今年戍守边关的战绩。朝廷上昏庸无道的天子王侯不会在意,那些尸位素餐的贼臣也不会在意,但是小道知道,边关战事,这却是哥哥最为牵挂的东西。

    “还有边关四郡的百姓,他们都过得很好,他们也和去年一样,特别想哥哥。每一年,哥哥你的祠堂庙宇里,香火最盛了,比佛祖和观音,都要受欢迎……

    “甘仲今年因为战功,被陛下提为中卫郎,但是宣召的那天,他还在营帐里睡大觉,大太监觉得他目无君上。这个中卫郎,便也没了。

    “知微依旧是参军,两个月前当了父亲……”

    这时,知微便笑嘻嘻地走上前来,打断了武拾道的话:“公子,是个女娃娃!我给她取名叫杜素玉,公子觉得如何?”

    武拾道捡过话头来:“哥哥,这个名字,我和甘仲都觉得很俗气。但是你为人温和善良,必定会说好。

    “还有簌簌,它现在又圆又胖,特别调皮。我看它没心没肺的,可能都忘记了你……”

    倏忽间,风吹草动,松林里猛地窜出一群披坚执锐的士兵来。

    为首的那位将领,身穿铠甲,手里拿着一把弯月一般的流星刀,大步流星地走来:

    “武拾道,武将军,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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