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一支箭羽飞射而来,闪身堪堪躲过,周遭弯刀和长枪劈砍厮杀,鲜血喷溅尘土漫天。战马隆隆奔驰,大地都在颤抖,遮天蔽日的沙尘掩盖着骑兵的阵型,彻底迷失在了山谷中。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似跌下了山崖,又似魂魄被剥离□□,身躯再也无法动弹,只听得风箱般的呼吸声和咽喉里咯咯的挣扎声。“天怎么这么黑。”张了张嘴,发出若有似无的挣扎,世间的动荡似乎静默了。

    “不要怕……”一个身着黑甲的人踏雪而来,喃喃细语好似惊雷,铁掌钳制住了飘摇的魂魄。

    手臂上的剧痛拉回了神智,道之猛的睁眼,身上已是大汗淋漓。这怪梦已经纠缠了半月之久,真切的痛感越来越离奇,天还未亮,却再也睡不着了。

    自二圣临朝后十六年,文皇帝薨逝。天后垂拱而治,政权更迭,承继大统,如今已逾十载。

    “快点!旬考放榜了!”

    “急什么,旬考罢了,一顿饭的功夫。”道之伸伸麻木的腿,跪坐听夫子吟唱是难熬呐。

    “幺娘你是不怕的,夫子的好徒儿,将来必高升去做太学生,我考不好回家耶会罚的。”

    “你阿耶罚个甚?”郑贞儿跳起来拉着幺娘元敏之,一路撞翻了笔墨踢歪了蒲团,跌跌撞撞跑向西院。

    今年是国子监招收女学生的第三年,由各府州县、氏族大家举荐生源,男女不论,皆须参加通考,成绩优异者方可入学。国子监下设六个分院,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上三院的学生相较于下三院更加忙碌,除了平常课业,还额外多了旬考、月考、季考、年考的考察。皆表现优秀才能脱颖而出,四门学学生可以升为太学生,太学生可以升为国子学生。科举考试并不糊名,若有个勤勉惠达的好名声更受考官青睐。

    道之有些看不懂贞儿的急切,郑家是百年望族,行事皆遵循老例儿,家中耶娘早早就替贞儿寻觅了好夫家,中书舍人之女作配监察御史之子,天子近臣,真是锦上添花烈火烹油之景。二人一路躲着学监跌跌撞撞跑向贡院,到了松桂亭时贞儿却顿时停住了,道之一个趔趄跌坐在槛阶上。

    “贞儿你个田舍汉!莽什么,哪来的一把子蛮力?”道之一脑门子疑问,贞儿却鬼鬼祟祟“嘘”了一声,弯腰望着连廊后的竹林,依稀听到有人说话。

    “你在躲谁呢?我看你不是想看旬考……”

    “幺娘我们还是来迟了,太学和国子学生都下学看榜了,都怪夫子。”贞儿懊恼地说,“好幺娘,咱们以后可是连襟,你可一定要帮我。”

    “你傻了,不下学你怎么看人家,崔郎是何人物?你要琵琶别抱了吗?”道之怪笑。

    “诶呀,我不和你说了,谁不爱美人?过过眼瘾还不行吗。对了,你的眼疾好了吗?崔卿还能是谁,大名鼎鼎崔相之子崔远,素有贤名在外,是个端方君子。身高六尺有余,面若桃花身若游龙……”贞儿陶醉其中忍不住开始了胡言乱语。

    “停停停,别说了妹妹,我只是记不得眼前看的人罢了,哪来就瞎了呢。净空…他是要出家吗?这身段,他前脚出家,别人后脚就做姑子去。”

    “元道之!你少玷污人家君子清誉!咱们好夫子说,‘如今女生员皆沉静自持,好学勤勉,在帖经和墨义上皆有所得,唯时务策论上中规中矩,不擅针砭时弊。’ 这回旬考结束看榜,排名前列的学生,请太学和国子学生成绩优秀者比试辩经,那丰神俊朗的崔郎必定在列。”

    道之呆了呆,“不必了吧……”抚了抚衣裙上的沾染的一块墨迹,“端方君子还要学吵架吗?”

    贞儿啧了一声,“幺娘你不知道,那些文人各个看上去端方雅正,朝堂上吵得唾沫横飞,抄起笏板抽人嘴巴子的都有。”

    道之忍不住笑出了声,“可了不得,回家我就求阿耶教我拳脚。那高一个头的便是你的崔郎?真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啊!”

    “是吧!英雄所见略同!”贞儿忍不住笑了,只恨双目不及鹰鸟,隔着人群竹林和连廊,只能看见一个朦胧恍惚的侧影,不由得低声暗呼亭子碍事,不由分说提裙站上廊柱之间的美人靠。这下连道之也觉尴尬了,“你矜持点,就差这一时半刻吗?快下来!摔下水我可真的跑了。”

    “你别拽我呀,就看一眼!”贞娘执拗地踮起了脚。

    道之急了,压低声音说道:“咱们就大大方方走过去,都是看榜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还会笑我们不成?”

    贞儿扶着敏之的肩跳了下来,震了震袖袍,正色道:“我乃荥阳郑氏长孙,还怕他不成!”可她说完并不动身,双颊越飞越红,一把拉住敏之。道之无奈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郑娘子临危不惧,奴这就速速引路。”

    “乌泱泱的,看一眼咱们就回去吧。”敏之整理衣袖,拉着贞娘信步穿过连廊向人群走去。

    道之很远就看到了那二人,崔远果然正襟立在一旁,掖着两手看着西墙,眼神淡淡的若有所思,宽衣广带,身形挺拔,愈发透出磊落风姿。站在崔远旁边的就是名声在外的萧沛怀,临安公主幼子,当今圣人之孙。此人是个混不吝,说说笑笑没个正形。迟钝如道之都听说夫子评价他“勤于奔走查情,人情练达,于游冶骑射最为精通,诗书敏捷,于寝膳坐卧之暇,可作数十篇矣”。据说当时公主气得脸都绿了,管教数日后虽有所收敛,一逃离公主的束缚,又肆无忌惮了起来。好笑的是这样的人居然字“正则”,贵主对他的期望也太高了。道之看不懂他们男人的友谊,那勤慎克己的崔净空正是正则多年的老友,据说还有过同榻而眠,这算割袍断袖吗?有趣。

    萧沛怀抱臂捏着刚捡的山茶,花开艳丽却无香。他对放榜并不感兴趣,自寻乐子去了,“这断头花真没意思,无香无味无聊,开了几天啪地就掉了,吓我一跳。”

    元郑二人躲着人群站在后面,二人只想低调藏在人后,然而离得远只能踮起脚尖费力地看榜。西墙前挤了不少太学生,各院的旬考成绩陆续都已张贴完毕。身边的拉扯牵回敏之飘渺的神思,贞娘激动地小声在敏之耳边说:“恭喜幺娘,贺喜幺娘,名列榜首!”道之回礼:“同喜同喜,你也不赖,咱们江山后继有人了。”

    摇曳的梧桐惊扰了归巢的倦鸦,扑棱着飞向屋檐,黄昏的夕阳照在汉白玉影壁上,十分刺眼,道之抬手挡了挡。习习凉风吹过,暗香浮动,时光渺渺无波,道之暗叹,要是能让这惬意的时刻更久一点该多好。

    “你的崔郎在右边。”道之低头抿着嘴小声说。“喔!我差点忘了呢。如何?是不是丰神俊朗君子如玉?”贞儿想看又羞于抬头,急得气息都乱了。

    “如玉不如玉我不知道,不过美花配美人,人比花娇。”道之看到了萧沛怀鬼鬼祟祟的小动作,连忙侧身收回了视线,颤抖的肩膀掩饰不住笑意。贞儿“啊”了一声,抬头看向崔远冠子上的茶花,没忍住吃笑了一声,这下崔沛二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目光如电,活活把道之身上烧出两个窟窿,心中暗呼不妙。

    其实那二女郎的倩影一出现就引人瞩目,只是不自知罢了。镂空的青砖墙后影影绰绰的丽影,一路悄悄向西墙移步而来,转过垂花门,半身躲在竹林后,垫着脚像是在寻什么人。白色袍襦衣袖翩翩,堪堪立在那,有种弱不胜衣的况味。

    春日的夕阳将所有的金色时光一股脑儿掷向大地,万物镀上了金边,好似时间都静止了一般,但眨眼间却抓不住一瞬。透过西斜的日光,只见那女郎松松挽了个髻,大概是一路跑来的吧,簪子都松了,滑稽的是袍子上竟沾了星星点点的墨。沛怀心中纳罕,好似故人之姿,又自嘲笑了笑,摇头吟道:“缭乱春愁玉搔头,对镜却黛怯空楼,轻罗软髻倚栏探,斜日暖风思幽幽。”

    软语戏谑,却似惊雷。道之愣了一下,摸了摸散乱的发髻。这都哪来的下脚诗?他胡沁什么,什么春愁怯空楼?思你个头的幽幽!转头的功夫那人竟能憋出这些屁话来,不禁有些反胃。黄昏懒懒的斜阳竟也如此毒,敏之浑身燥气升腾,日光照得眼睛发晕。瞥见周围窃窃私语的有,忍俊不禁的也有,不知是笑自己还是在笑那个无赖。

    “沛郎君好深的闺怨啊,这是思念哪个佳人呀?”道之强装镇定地回击,有人没忍住嗤笑了起来。

    沛怀愣了一下也笑了,不答话,神态自若地上下打量着道之。贞娘见情形不对,“哎”了一声想劝住道之,可她脸憋得通红,怒从心头起,回头瞪向了那人。可恨的是那贼子居然神态自然与她对视,毫无愧疚之心。贞娘还算有三分理智,趁这火药桶爆炸之前,急匆匆拉着道之离开了。

    道之一口气疾步到了馆舍前,贞儿气喘吁吁,“慢点慢点,都怪我,不该拉你来的,被那登徒子盯上了,他寻常就是那样,和他计较什么,还好他也不认识你。”

    道之一脚踢开石子,“我就该把他帽子打掉了,再劈头盖脸大骂一顿,真是憋屈!那贼奴真欠收拾!”

    “别叫人听见,人家是凤子龙孙。萧沛怀前日领了轻车都尉的的勋职,和你哥哥也应相熟。”贞儿急忙掩住道之的嘴,“在这儿不说这个了,回去我们一起骂他。”

    “什么凤子?他就是个疯子!”

    “道之你在这里啊。”夫子提袍跨过门槛若有所思,元郑二人一凛,害怕夫子听到了她们的谈话,连忙回身行礼。

    道之闷头插手作了一揖“夫子有何示下?”

    “你长姊这几日好事已近,元左卫已向我替你告了三日假,放心去吧。”话毕欲走,旋即又撂下一句“贞娘子你随我来。”

    “诺”道之还礼,悄悄握了握贞娘的手。

    李夫子虽宽和,但正襟危坐起来也看不清喜怒,日头渐西,堂内并未上灯。昏黄的气氛让贞娘子有些惴惴然,盯着夫子身后的四君子屏风,身上寒噤噤的,忙躬身一揖,“学生资质浅薄,让夫子操心了,不知夫子有何示下?”

    “你莫紧张,方才说到元家长姊婚配一事,我想起来你早前也定下了婚事,日后是专心侍奉夫主,还是有别的打算?”

    “学生……学生不知…”

    夫子循循善诱,“既无长远计,如今更当以读书为重……”顿了顿,捻须说道:“怯嫁之心也是人之常情,焉知不是郑中书想多留你几年呢?”

    贞娘子一脑门子糊涂,不知夫子卖的什么关子,连忙先表上忠心,“学生明白夫子的苦心,陛下圣明烛照,广开言路招贤纳士。国子监藏龙卧虎,氏族子弟、藩国遣使、儒学士子皆以入学为荣,女生员想要立足更是不易。承蒙博士不弃顽徒,谆谆教导,如今方能学得皮毛一二。夫子不弃学生,学生岂有自请而去的道理?”贞娘被自己感动得哽咽不止,泥首作揖,此情此景催人泪下。

    夫子听了迷魂汤颇为舒心,忍不住笑起来,喝了口茶汤敛心回神,“坐下罢,为师知道你的孝心。今日并无其他事交代你,元郑两家喜结连理,虽是堂兄娶亲,你也休沐一日吧。我这里有一封贺仪,你也一并带去吧。”

    竟是此等好事?贞儿好似按了机簧,立刻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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