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门阀、累世公卿都以门第压人,大姑子小叔子都不是好对付的,哪有在家舒服。如今门第之见根深蒂固,婚姻嫁娶先看的便是两姓家世。元家虽是炙手新贵,可元父久在西域领兵,在京并无根基。有些骄矜的百年世族甚至瞧不上萧氏宗亲,也自然更瞧不上元父这样的武夫。

    万幸的是两家交好,郑郎父亲郑俭德,正是贞娘的小叔。作为租庸使,郑俭德常年在河西四郡地方任职,地处中原王朝和西域的咽喉,往来的商人、驼队、僧侣络绎不绝。元长临带兵屯守沙州,艰苦守业,除了朝廷调配的物资,养活数万军队还需开垦荒田引水灌溉,二人自此相识。如此一来,元长临自诩沙州老农,郑俭德自嘲买路财使。听得边塞战事无常,郑俭德常怀投笔从戎之心,佩服元长临骁勇过人,是个性情中人。道之从小在沙州长大,和郑二哥从东街疯到西街,郑俭德就像自家大伯一般慈爱,常常瞒着元长临带着两小儿去看马球。后来郑俭德回京升任度支郎中,领三司使,元道之也过了及笄的年纪,元长临便拜托郑俭德一道护送女儿回京。两家家眷如今都在京畿,且元家长女贤之自幼美名在外且尚未婚配,郑俭德越看越觉得和小儿子郎才女貌极为般配。心中的亲近之意更甚,常嘱咐陆夫人多多与元家来往。夫妻二人一拍即合,常邀豫夫人和贤之一同前去宴游集会、登高临水,一来二去,秦晋之好便近在眼前了。

    “母亲不必操心,阿耶最是心软,郑家二郎也是开明讲理的人,况且郑伯与阿耶是老相识了。姐姐也定是舍不得娘亲和阿耶,成了人家的媳妇,很多事都会身不由己了。”

    豫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今日偷偷去赌钱也定是心里烦闷。在家做姑娘二十年,冷不丁就要屈居别人屋檐下,依你姐姐的性子,没有逃就算好的了,这几日你好好陪她吧。”说罢捧出酒樽和杯盏递给道之。

    "连累母亲为我们操心,眼睛都熬红了。"

    "阿娘看到你们平安就安心了,这几月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着心里闷得慌,也没什么胃口。等贤儿的事情了结,想回泸县看看你外祖母。"

    "蜀道难行,母亲保养身体为上,不必理会父亲,他那时早回沙州了。"

    "嘘,别让你父亲听到。"

    母女二人有说有笑地撩帘进来,常戒见状连忙献宝似的捧上乾和葡萄酒,元父接过,指挥儿子斟酒,吩咐人将贤之唤来。

    “父亲的示下儿明白,如今立储之事重又摆上台面,各方蠢蠢欲动。圣人在立侄还是立子间犹豫不决,一边是同姓同族,一边是至亲骨肉。圣人狠下心来可从不手软,杀起人来就像切瓜菜,到时免不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道之踢了兄长一脚,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挑这时候提这茬。

    “知道还不闭嘴?!我看你是嫌命长!圣人于我有知遇之恩,岂是由得你嘴上消遣?若是让别人知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竟是从我们家传出的,怕是你连磕头请罪的机会都没有了,嘴上积点德吧!”元父拍腿大叹,气得直喘气。

    衡之原本犹豫再三,想探探阿耶的口风。早年间,立,意在废,站哪边都是死路一条。如今的情景与此前大不相同,圣人年逾七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立储的漩涡怕是已经裹挟了每个人,阿耶远在朔方,虽说远离了朝堂里的党同伐异,但若是有什么不测,自己也鞭长莫及。再者,金吾卫所在的禁军还负责着监视安平王的一举一动,谁都不知道这安平王就是昔日的孝帝,世人皆以为安平王远在其封地建章郡,实际上自逊位以来,一直被软禁在长安城内。

    道之不知如何替兄长解围,打岔道:“阿耶莫气了,做臣子的何须操心圣人家事,她老人家机敏过人,子侄都是她的亲人,我们外人何需置喙。哪天下个旨让王孙改姓周也未可知,臣子们的算盘何时打得到她头上?只怕人人都要落空呢。”摆好酒樽,将杯盏递给父亲。”父亲快尝尝这葡萄酒可有胡人酿的好?”元父被小女这一通歪理打得哑口无言,暗暗又觉得好笑,闷了一口酒咽下这纷繁的思绪。

    “不错,这是哪家的?”

    “东市赵家的,我去迟了,只得了这两壶。”

    “难怪,那赵玄原是先帝龙潜时的家臣,最喜酿酒,后奉命在良酝署领了差事。元昭二年后便辞了不再问事,铺子也盘给了别人,不过酿酒的方子倒是没变过。”

    “如今这日子提心吊胆真真没趣,不如小时候我们陪着阿耶在沙州,苦虽苦,果子也甜,酒也香。”

    贤之躲在门外探头向里看,只见弟弟闷头跪在地上,大呼不妙旋身欲退,衡之的小厮常戒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忙大声向大姑娘问安。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安静了下来,贤之瞪了常戒一眼,提裙迈进堂屋内。

    昏昏的烛火下,一家人团坐在一起,豫夫人将一碟碟酥饼蒸糕端上案桌,小泥炉的火或明或暗,时不时爆裂出几簇火花。河虾被片成了两半,很快便卷成了花,蛤蜊在炙烤下啪地一下开了口,撒上胡椒细盐,简直香掉了眉毛。朔方山高路远,黄沙漫天,河鲜更是少见。羹汤滚滚冒着热气,汤里的面片上下起伏,元长临顿时生出迟来的闲愁,水汽朦胧间,有点鼻酸。见长女迟疑地愣在那里,连忙唤到跟前坐下,也不多说话,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见到久违的长姐,道之难抑心中的欣喜,小时候二人就分别两地,长姐跟着母亲留在了洛阳,自己和兄长跟着父亲飘在沙州,见面的机会寥寥无几,只能纸笔通信。好不容易回到京畿,这样团圆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不禁还像小时候一样一把抱住了她,贤之拍了拍幺娘的后背连连安慰。姊妹二人寒暄之际,幺娘见姐姐钗环尽卸,梳着男式发髻,悄悄问道:“手气不好?”贤之连忙捂住幺娘的的嘴摇了摇头,却忍不住笑了出来。“长姐不施粉黛也绝代万方,这郑隽哪修来的好福气。”

    贤之觑了一眼幺娘,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眉心说道:“你这妮子装男人装惯了,说话也没大没小。”

    “我若是男儿身,他们哪比得过我。”幺娘嬉笑着揉了揉额头,突然想起来什么,低头解下蹀躞带上挂的琥珀小金刀,“这是学里马球赛得的彩头,金刀压邪,送给姐姐防身。听闻新婚闹新妇,有的场面很是不堪,姐姐随身带着辟邪祟。”

    姐妹二人窃窃私语,豫夫人闻言塞了一筷子菜堵住道之的嘴,呸呸呸了三声,说道:“休得胡言,黄花闺女你懂什么,郑家是守礼的诗书世家,不会如此行事。”

    衡之喝了口酒,品咂道:“那次是临安长主办的马球会,十个宰相有五人出自长主门下,相看相看新晋的翰林人才,出点彩头也是应该。”说罢捏了根筷子蘸着糖送进嘴里,斜睨着小妹道“不过我看那金刀八成是小郡公的,刀柄上还有他的花押。”

    哥哥的话实在出人意料,幺娘连忙解下金刀,琥珀刀柄上确实有个三兔共耳的纹样。简直越看越碍眼,赢来的东西,竟是他们多余的闲物。指甲抠着刀柄上镶嵌的宝石,紧紧攥着刀,似觉隐隐有些烫手,连忙把刀抛到了一旁再也不看一眼,拉过姐姐的手说:“明日陪我。”

    “明日搭青庐设帐仪,你们不可失了礼数。”元父瞧出幺娘的打算,出言打断,“我与同母亲去昭化寺祈福布施。不要打量我们不在家,就可以为非作歹,我都盯着呢。”

    贤之笑着安慰:“父亲放心,姊妹难得团圆一次,咱们有好多话要说,哪里会胡来呢。”元父冷冷哼了一声,点点贤之的眉头,“你给我仔细。”

    一家人各怀心思,豫夫人草草吃了几口又去忙活明日起帐的事了。两姐妹早早告退,衡之连忙借夜深露重护送姐妹为由,一起退了出来。

    “好弟弟,你这是干了什么让父亲这样生气,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贤之笑着问。“你莫管他,左不过值上的事,还能有什么。”衡之拉住长姐,“明日……姐姐需要我带什么话吗?”

    “你还嫌父亲罚我不够狠吗,可别添乱了,我忙着呢。”贤之觉得弟弟有点不可理喻。

    说罢贤之便回房了,道之追上兄长的脚步,把他拉向一边的凉亭,直截了当地诈他:“建章的帖子已经送到了,说要观礼呢,你作何打算?”

    衡之诧异:“他要观礼?他又出不了门怎么观礼?拿来我看。”

    道之静静盯着兄长,把他给看毛了,“你别这样看着我,哥哥我害怕。不对,你知道建章?你下午碰见的是谁?”

    “不记得,只知是一个年轻女郎,是她把酒让给我的。”

    “女郎?那便是岘娘。”

    “嗯,真是绝色,还让我向你问安,她日夜思念你,让我把信物交给你呢,哥哥好艳福。”道之抱臂倚着廊柱,好整以暇地看着哥哥。

    “什…什么?她竟这么对你说的?什么信物,快给我看看。”衡之急了,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不急,你先回我的话。我问你,他们府上是有什么故事?你似乎有旧相识。”

    衡之听罢拉着道之坐了下来,压着声说:“告诉你也无妨,那府上不寻常,离远些保平安。人人都以为安平王在封地建章郡,其实他就被软禁在静常宫,兄长正是负责圈禁事宜。早年间圣人刚登基,风声紧,那真和坐牢一般,吃食都是禁内送进去的。如今才稍好些,府上可以派人出门采买。”

    “兄长竟把这惊天秘事告诉了我,不怕上峰责罚吗?”

    “算不得什么秘密,此事知道的人不多罢了,况且永嘉事变时你还和父亲在沙州。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就快拿来。”

    “你急什么,岘娘又是哪位卿卿呀?不会是落难皇孙和牢头的苦情戏吧?”

    “你少胡说八道,我们云泥之别,一切皆是苦厄妄念。”

    这是一点也没对自己设防啊,道之都有点不忍心戳穿。可是心里越想越怕,哥哥嘴上告诫自己要和逊帝划清界限,身为金吾卫中郎将,自己却和那个岘娘不清不楚,叫圣人知道了那可是涉嫌谋反的滔天大祸。幸好那女郎似乎并无此心,此事非得把他骂醒不可,真的是胆大包天。

    衡之看幺娘脸色越发冷下去,眉头越皱越深,更加闹不懂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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