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对高小上而言,注定犹如剑刻碑铭,永生难忘。

    他不愿一直率领那帮“金字招牌”的豪杰,终日奔波、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却无朝廷赏赐,反受禁军节制,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决意追随小侯爷,背弃旧主巨侠。

    月冷风急杀人夜刚刚过去,京师血腥风暴尚在酝酿之中。高小上骑着马儿打长街过,感受冷寂的雪意、扑鼻的梅香,还没来得及弹冠庆贺,便获悉一个噩耗:自家承蒙天子赏爱的头目在京郊梅园遭遇了狙杀。

    这下,轮到“六分半堂”弹冠庆贺了。

    ——不枉一大早天未亮,菊剑正恭谨地为雷纯捧茶擦脸,忽闻竹剑一阵风般闯入,欢天喜地禀报“小姐,咱们踏雪寻梅阁枯死的花今年都开了!”。

    众人皆是满心好奇,欲探其详,作为亲历者的雷纯却声称受到惊吓,闭门谢客。

    她只做一件事。

    赏梅。

    黑釉胆瓶中高低两支白梅幽静地吐艳。

    江湖众说纷纭。

    究竟是血海深仇,令江湖儿女以命相搏;还是痴缠情缘,惹来这一场生死较量,无人可断。还有人传方应看已死、又或者小侯爷只受了点皮外伤、那箭压根没中。

    眼见一番辛劳,出入宫廷、晋谒天子、光宗耀祖、荣华富贵、王侯封爵的美梦恐将化作虚无,被“有桥集团”饲养在缸中,古怪的、贪吃的、坏脾气嗜杀、翻缸倒盆的鱼儿们便忍不住开始蠢蠢欲动。

    倘若忙来忙去一场空,这谁受得了?!

    然而,就在米有桥劳神费力、稳住局面之际,方小侯爷非但不露面震慑众人,反而有闲工夫领着手下彭尖全城搜捕起了一个人——雷媚!

    找遍各路、各衖、各巷、各处,还真让他将雷媚堵了个正着。

    现在情势是:显然方应看还未死。但也碍于某些不利大局的原因,他实不宜抛头露面。

    风很大。雪飞飘。

    与上回痛苦街尾小庙里的暧昧亲昵有天壤之别,此番二人相隔甚远,宛如两只互相防备、警惕的刺猬。

    即便交谈,也需透过一张厚实无比的毛毡轿帘。

    “媚儿,我唯独没想过‘奸夫’会是你。”方应看不紧不慢的声音传来。

    中箭后,他曾回到“不戒斋”石室。

    榻上只剩寝衣,像一张蛇的蜕皮,柔软苍白。

    他将衣衫抓到胸前,静坐良久。

    呼吸已成为痛苦的折磨。

    在觅得神医之前,方应看没敢贸然拔箭。

    是以至今那支造型奇异的金属箭矢仍留在他胸口,以贯穿的姿态。

    “小侯爷此言差矣。您那姊姊与我可是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君心如铁,我又岂能忍心见她落得个一尸两命的凄凉下场?”面对方应看平淡语气下的恚怒问罪,雷媚露出无惧生死的诡笑。

    坦荡承认了人的确是她放跑的。

    谁都知道小侯爷心有挚爱。

    哪怕朝彻子死在他手里,他左右像弑父那般,事毕后不痛不痒流两滴鳄鱼的眼泪,也就罢了。

    不料此时,方应看似是被惊到,浅嗽了两声。

    雷媚也在这一瞬间明白过来。

    ——他竟完全不知道予姐有孩子的事!

    一时间,竖着耳朵的彭尖的心也顿时悬了起来。

    对于寻常情况而言:男女结合,有了子嗣本该是件大喜事。不过换作小侯爷……应该很难在这样的你死我活局面下高兴吧?

    他未必乐得给那女人的孩子当爹。

    说实在的,纵使到了今天,彭尖也很难接受朝彻子与自家主子比翼连理的画面。

    世上再也不会有比二人更不和谐、不般配的一对。

    一个看上去不像稳重的爹,另一个瞧起来也不像靠谱的娘。

    更难以置信这两人之间存在情爱。

    朝彻子肚里的东西简直就一坨不可名状、使人抗拒、悚然的怪物!

    何况现在万事皆迟。

    方应看彻夜未眠的眼中布满红丝。

    先是逼问雷媚:“你当真未看错?她如今在哪?”而后又冷声反驳:“我从没想过要她一尸两命。”

    仿佛他不屑为此。

    “这话您同我说可没用,予姐她又听不到。”心道这小侯爷浪子回头的戏还没演够,雷媚幽幽地扯开嘴角:“我那金兰姐妹,心如磐石。决定好的事,也从无转圜余地。恐怕,她一开始就没奢求过小侯爷你、享您的福气。”

    她一面说,一面观察、后退,有九成把握方应看被朝彻子重创,奈何不了她。

    说完那句后,雷媚踏着飞雪,矫捷逃逸。

    在场少有人能擒住这位被追杀长大、练就了一身绝佳轻功的女子高手。

    因她的父亲雷震雷在感情方面有负“红袖神尼”,而唐见青又与苏遮幕、温晚武林之类的巨擘交好,昔日父亲的旧友,竟无一人敢向她伸出援手,皆作壁上观。

    除了朝彻子。

    唯有萍水相逢,穿着破烂衣衫、脏兮兮的朝彻子二话不说,拍碎了一众雷损的部下的脑袋瓜。

    这是上天赐给她与予姐的缘分。

    可惜,这段缘分终究是被她给亲手磨没了……

    雷媚早就不是年幼失怙的孩童,内心的哀戚却还是让她想要埋头抛洒热泪、哭诉一场。

    方应看这个武林中、江湖上人人都为之胆战心寒的“魔君”、“煞星”私下给她起了个“阿蚊”的爱称。

    大家知道了便都说他疼她。

    可天女站在那儿,闪闪发光、大大方方说自己无意争“正房”宠、面带微笑讥讽只有她会当了四十多岁老男人的情妇、又给翩翩美少年做小时,方小侯爷原本对她还算三分欣赏的眼神,暗中转为微妙的鄙薄。

    难道她雷媚就是一团没有心、不会疼的死肉?

    甚至在逼死方巨侠之后,方小侯爷好像有意再推动另一场杀戮,另一个阴谋,也置她于死地。

    有时她也会惆怅。

    雷媚岂会忘记真正疼她、为她排解惆怅,共饮一壶酒、共赏一夜绵绵春雨,共睡一床热被窝的人是朝彻子。

    无数次,她曾在她的诵经声中安然入梦。

    哪怕她再多给十个男人做情妇,乃至她去做杨无邪的情妇,朝彻子也决计不会嫌她。

    ……

    方应看下达了追击“朝彻子”的命令。不过此次行动,既没有带雷媚,唐非鱼亦缺席。

    “孩子呢,你也不顾了吗?”米有桥惊奇他终于放话动手,却紧接着、陡然听他咬牙冷笑道:“只怕早就没了。”

    “很痛吗?”米有桥皱眉问:“这个时候,你要亲自去追她?!长途跋涉,你的心脉……”

    方应看闷哼一声道:“暂时还死不了。”

    个中滋味,难以言表。

    熟悉他的米公公此时也不再心存侥辛。

    一旦碰上朝彻子的事,他们的小侯爷就变得格外冲动、幼稚。

    方应看是决意要杀她,但还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就代表一切存在转机。

    要知道,这几个月来,他将朝彻子养在暗室、药调治寒症的举动,米公公全看在眼里。

    如今又听见她有孕,真到那地步,把人找着了,天晓得他还舍不舍得动手?

    或许不会呢?八成不会。

    他本就对杀朝彻子一事犹豫不决,没准,他是好不容易才狠下心吧?

    *

    由于雪寒,汴河的船舶已十分稀少,二三船家穿着臃肿的蓑衣,摆船靠岸。

    片刻前,“有桥集团”拉开天罗地网之际,最后一艘客船也已穿过桥洞,离开漕运码头出发。

    如此三日,客船已驶出京畿,视野逐渐开阔。

    芦花水浅,云山万叠。

    摇桨的蓑衣橹公来了兴致,立在舟头唱道:

    “山儿矗矗水儿清。

    船儿似叶儿轻。

    风儿更没人情。

    月儿明。

    厮合造、送人行。”

    只听得一曲结束,趴在船舷的女人便“哇”地一声,吐了个昏天黑地。

    众人纷纷侧目,稍一打量,发现似是个戴斗笠的年轻少妇。

    蓝衫青裙,腰系红绦。

    有一侧还挂着个拨浪鼓,鼓面上有黑点,竟有些像是……像是人的痣?

    “呦!你这是莫不是害喜了吧娘子?”同舱一位热心肠的大婶眼尖心细,见她呕得厉害,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老姜:“咱村中流传的土法子,犯起恶心难受,你呀就嗅一嗅!”

    接过姜,那少妇淡淡地道了声谢,大概是脸皮薄的缘故,她将头伏的更低了。

    待到子时。

    江天风雪夜慢慢,船舱内的鼾声此起彼伏。

    女人以极轻若游鱼穿过人群,找深夜垂钓的老艄公烫了壶酒,掏出一粒乌黑的丸药送服,便说着要靠岸下船。

    此地离“碎云渊”已不足十里。

    “碎云渊”是条氤氲着浓雾,什么也看不清楚的护城河。

    白玉般梦幻的“毁诺城”便建于此绝地,鸟飞不入,若要硬攻硬打,就算是调度三万精兵,也一样固若金汤。

    “毁诺城”中的女弟子,多半都是受过男人背叛的,或是感情上受过挫折的。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急需寻求庇护、脱身的地方,她实在不愿低头承认自己是有“情伤”的女子。

    一箭既出,朝彻子未有片刻停留,更无暇一顾结果。

    她再没回头看过。

    脑海中也只有一个念头:跑!

    在这寒风凛冽,仿佛空寂苍茫会一直持续下去的严冬,打点完细软行囊的朝彻子,深一脚、浅一脚直奔毁诺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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