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遐提出要见沈应后,连着几日没有回音,连副将没有出现。

    陆遐心知有异,她心里坦荡并未惊慌,每日只按时换药休息,似忘了这回事。

    天热伤口肿胀好得慢,元英比她还着急,反倒是她并不担心。

    院外阳光灿烂,一扫此前雨雾,她瞧着夏日明媚的天时,心痒痒,忍不住问了元英,“可能让我出房门走走?”

    元英左右为难,一直困在屋内不亚于酷刑,可她更怕陆遐趁乱逃走。

    “你不放心,可以替我上脚铐。”陆遐提议道,“那个重得很,我跑不了,你我就在院里坐坐。”

    元英有些意动,屋里实在太闷了。

    院里树木枝叶繁茂,她差人将一张长榻搬到树荫底下,风拂过消散几分炎热,陆遐拖着沉重脚铐,终于踏出了形同软禁的屋子。

    鸟鸣啾啾,夏日暖阳,是久违的光景,她露出这几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恬静而淡雅。

    树下长榻避开艳阳,是个午歇的好地方。

    元英原本还与她聊天,被那暖风一熏,手中的摇扇渐停,陆遐眼疾手快赶在她手中摇扇落地前拾起,轻轻替她扇着。

    小姑娘看着与阿晴差不多年纪,手上有好几道刀疤,她看着元英的手微微叹息。

    陆遐问过她为何要从军,要知道按齐朝律以她的年纪本该入学,而不是在战场、尸山血海里打滚。

    再者,女子从军少见。

    她听了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道,“家园都没了,哪里有安生读书的地方?”

    陆遐目光沉郁,望向自己一双手,半响才慢慢握紧。

    那些因战火流离失所的百姓,像元英一样不能安心读书的孤儿,还有在战场上奋力厮杀的军士…家中盼望丈夫、儿子早归的妻子与父母…

    这世道…远比她所想要艰苦。

    有脚步声渐近,陆遐散去眼中郁色,望向来人。

    与那日盔甲在身的冷戾不同,玄衣如墨英挺昂扬,男子背手而立,静默地看着她为元英摇扇,姿态端肃。

    他不欲吵醒元英,以眼神示意她进屋。

    陆遐辩不清他眼中沉沉神色从何而来,还是起身跟在身后。

    脚铐沉重,怕一时用力吵醒了元英,她走得极慢。

    沈应稍前几步站在阶上,衣摆晃动间脚铐在脚踝上磨出红痕,他蹙眉陡然转目。

    这女子有副倔脾气,不是会求人的性子。

    连旗回来将她那天的原话说了一遍,气得火冒三丈。

    他虽然着急事情真相,却寻思应压她几天,好挫挫她的气焰,如今看她不骄不躁的样子,沈应鬼使神差地想:或许她早就料到自己不会马上来见她。

    他的直觉,一向敏锐。

    两人静默,一前一后入屋。

    他等陆遐进内才以手掩上房门,屋内陡暗,一时无人开口。

    半响,沈应才冷道,“你让连旗找我,有何事?”

    “无事便不能找将军?我…还以为这几日将军应该更想见我?”

    他目露寒光看来,陆遐轻笑,“说笑罢了!你莫要板着脸,我害怕…”

    男子眼波如此冷厉,刺得她背脊生寒,她口舌发干,心中暗道他定是怀疑她的。

    这个念头一起,心中翻涌万般滋味,更是心头发苦。

    她嘴上说着怕,却无多少惧意,此女与他印象中的恬静坚强的心性大相径庭,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待明白她话中调笑之意,男子额角一跳,手中利落拔剑,冷冽寒光初绽,陆遐察觉冰寒就在喉下不远,敛去几分调笑的神色,硬撑着嘴上越发不肯顺他的意,“不就是说中你想见我罢了,不至于要拔剑吧?”

    她语到一半,不经意侧了侧头,脆弱脖颈似要贴上冰冷剑光,颈侧鞭伤刺目。

    此剑削铁如泥,若是碰上…沈应猛然挥开。

    剑鸣乍起,他抽剑回身,剑光映出女子了然的星眸。

    此女、此女真是大胆!

    更让人捉摸不透。

    他阴晴不定,一时惊疑她意图,眸底寒色更重。

    陆遐头皮发麻,隐隐知道自己惹怒他了。

    他统治一军,以肃杀威摄敌军,此时怒火按而不发的模样更是让人惊惧,所幸眼下只有两人,无人知觉,她语意回缓道,“开个玩笑罢了,将军难道生气了?”

    沈应冷声,“休要饶舌聒噪,你究竟要干什么?”

    陆遐正色,她微微一笑,轻道,“不是我,是他们想要干什么?”

    沈应冷哼,将剑重重扣在手边桌案,“陆姑娘是在说刺史遇害一案,与你无关?”

    他知道她姓陆?!

    是何人告诉他,还是他从哪里得知?

    抑或是别的什么…她心里思绪翻涌,袖中之手攥得死紧,压下冲口的疑问生硬道,“我本就清白,自然与我无关。”

    “既然无辜,可有证据?”

    男子目光寒凉,显然不信她。

    她张口欲言,对面男子冷然打断,“你为小公子授课,熟知刺史府地形,当晚府中并无其他客人,不怀疑你怀疑谁?官府追捕,你星夜而逃,若非心虚,何必如此?”

    “你告诉我,你有何证据证明你无辜?”

    对面男子气势迫人,陆遐微喘口气,星眸直视他,“我于何时离府,一问小公子便知!官府以莫须有罪名捕我我难道要坐以待毙不成?”

    “官府那帮人是何模样,你难道不知?”她淡声,“我若束手就擒,须有命回来。”

    “府中仆役无人看见你离府,小公子被你同伙掳去,何曾有人证?”

    “你说什么?!”陆遐惊疑霍然站起,脚铐锁链猛然作响。

    虽然从连副将口中得知小公子失踪,却不想会言她有同伙。

    她哪里有同伙?晏北、阿晴从不自作主张,怎么可能将人掳走?

    沈应目光紧锁,似在判断话里真伪,“…此事你不知?”

    “将军说笑,我连刺史大人遇害也是在药堂才晓得,如何掳人?”她一声冷笑,为了他话里的猜疑。

    “你无证据,想让人信服,无异于白日做梦。”

    男子不去看她怒容,撇头道,“还是你要故计重施,如骗古大人一般欺骗于我?”

    这话从何说起?陆遐微怔,不懂他口中欺骗之意所指。

    古大人看在书院后辈的份上照拂她,她句句所言皆出自肺腑,何曾有半句虚言?

    陆遐强压怒火道,“说我哄骗古大人,你且拿证据来!堂堂将军难道空口无凭?”

    他眼底愈冷,从袖中取过一纸,按在她手边桌案上。

    陆遐皱眉,看清却是一窒。

    墨香犹在,字迹眼熟。

    这…这分明是她报刺史府路引损毁的文书,怎么在他手里?!

    “这是我报刺史府知情的文书,按时日应送往京城查问才是,你从何处得来?”

    “这就要问你了,陆姑娘。”

    陆遐实在受不得他眼下语气,暗暗吸气,“…将军何意?”

    “路引损毁按律当报,隐匿不言者视为同罪,古大人因何愿意替你遮掩,聘你为夫子教小公子读书?”

    话里之意,分明说她用手段使得古大人按下文书不报,与她勾结共同遮掩路引损毁一事。

    撇去她清白不说,端州百姓信任古大人,道他为官清正,怎能让他污蔑先生旧友!

    陆遐被他话里讽刺之意刺得心绪翻滚,不由怒道,“古大人为人,沈将军同在朝为官比我清楚!我清白事小,他如今冤死容不得你诋毁清名!”

    女子一语甚倔,沈应微怔始料未及,她竟如此看重古大人身后之名。

    “人死如灯灭,你再看重,他已成灰泉下怎能知觉?”

    他面容半明半暗,看不真切。

    陆遐冷道,“我无父无母自然不在意,他的夫人、后人,难道要让他们背负奸细之后的罪名立于世上?”

    他僵住,眸光静深,这般顶撞,这般理直气壮,果真半点都不怕他。

    古大人清名世人哪里在意,不过作为饭后一谈资尔。

    可一旦定为奸细,他的家人、夫人便一辈子抬不起头,这个道理他自然明白,也无人能比他更感同身受。

    当年兄长战死,若是有人能…

    沈应回神,散去几分冰寒,“那你且说说,不是哄骗,他帮你却为何故?”

    自然是因为她的身份,以及照拂书院后辈之故。

    陆遐几次张嘴,眸光闪烁,心头一片酸楚,水光淋漓。

    她如何告诉他,又怎能告诉他…

    毫无顾忌向他倾诉她的难处…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他明言。

    也不愿他知晓。

    当日被斥下山,先生几次相问缘由,她皆一言不发。

    她…如今也不会对他言。

    女子犹豫几张柔唇,柔肠百转,最终还是静默不言。

    沈应等了许久,她静静坐着如一尊雕像,清秀的面容隐在黑暗里,只有那双眸子静闪流光。

    原本指望她能说些什么,看来却不能够了,沈应失望起身,陆遐静看着他修长的身影,在他步出房门的前一刻才哑道,“你怀疑我是奸细,我没有证据自证清白,等你找到小公子,自然明白一切缘由。”

    “还有一事。元姑娘在药堂护着我,多少双眼睛看着,盯着神武军的一举一动,你不会不知…人言可畏,须早做打算。”

    男子脚步不停,“陆姑娘还是担心自个吧。”

    陆遐苦笑目送他出门,男子宽阔的背影渐行渐远。

    她终于倦极,闭目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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