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色极好,山下香客络绎不绝,自妙云处离开,无岫领着两人信步绕过前头几座大殿,到了观音殿门前。

    “今日香客不少,檀越和夫人要上香吗?庵里的观音很是灵验,定能保佑早生贵子。”

    殿中央供奉的就是送子观音娘娘,白衣素裹,慈目安详,怀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的婴儿,香客拈香诚心叩拜,香案上供奉着各色瓜果。

    门前还有几个尼姑为香客引路,香客往来不断。

    陆遐与沈应假扮夫妻本就是权宜之计,此时殿门前人潮拥挤,心里有些踌躇犹豫,她不愿违心,悄声对沈应道,“这香…也不是非上不可…”

    沈应莞尔,对无岫道,“我等只在附近走一走。”

    横竖昨晚是为了骗过探查之人,此处香客众多,做做样子便好,不必有负累。

    来观音殿不是为了求子,无岫一时忍不住脸上错愕,她很快恢复了平静神色,接口道,“既然如此,便领两位庵里走走吧,静月庵的景致也是一绝。”

    陆遐自然点头,两人正要离开,人潮里有人连声唤道,“萧大哥!姐姐!

    嗓音悦耳,陆遐回首一看,琥珀瞳清透明亮,是赫连昭。

    她三步并作两步下阶,走到陆遐面前,“姐姐是来求子吗?快随我来!”

    陆遐口中不字还未出口,小臂被她轻柔挽住,她身上有孕,陆遐不敢用力挣扎,一怔神被她带入人潮。

    陆遐匆忙回首寻沈应和无岫,人潮一隔转瞬便看不见了。

    “你小心些!”她孕肚不小,一路挽着自己,一边用力分开人群,陆遐暗自心惊。

    虽说心急,却只能替她挡住推撞过来的香客,慌忙拉住她道,“你家夫君呢?”

    戚公子那么紧张她,怎会放她一人在此,香客人潮众多,她也不怕挤着腹中胎儿。

    “他在前面!很快就见着啦!”赫连昭依旧笑嘻嘻,半点不担心,“在那儿!”

    前方果然有一人奋力挤开人潮,不是戚公子是谁?他脸色狼狈,锦袍皱得不像话,一手扶着微斜的发冠,“昭昭你又跑哪里去了!叫我一顿好找。”

    “方才看见姐姐,这不拉着她一起来啦!快,我们快上香罢。”

    “我不”陆遐一路被推挤着上前,手中不由分说被塞了三炷香,后方香客推挤,她只得随了两人,亦步亦趋地上前。

    殿内众人持香肃立,一位位香客上香毕,很快便轮到了她。

    殿中观音塑像神情慈祥和蔼,檀香袅袅,年年岁岁便是这般看着芸芸众生。

    “姐姐,上香!”赫连昭见她怔怔,挤眉弄眼催促道。

    陆遐到底心不诚,心头一阵发紧,低头快步行至香案前,在蒲团上屈膝跪下。

    求子自然是不能够的,此事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却要求什么?

    她之所求、所想…

    她也不欲人知晓半分。

    陆遐涩然闭目,双手举香心中念道,“…观音大士在上,弟子陆遐不求子,不求名利,与沈应假扮夫妻事出有因,心不诚是弟子过错,与他人无关。“

    “若是要罚…便罚我一人罢…”

    手中三炷香肃穆拜了三拜。

    “姐姐如此诚心,不如求签问个音讯。”赫连昭只当她心诚求子,候她起身指着后院,“听说静月庵的签文也准。”

    陆遐因着这番参拜,心中忐忑,听她话音静默点了点头,若是能有好消息她心里安稳些。

    三人好不容易挤出了观音殿,沈应已在门前相候,身旁不见了无岫,瞧见他冷峻的神色,赫连昭暗暗叫苦。

    三人回来,他冷峻的脸色一松,迎了上来。

    “我们去求签吧。”他神色沉稳,陆遐心中不安稍散,向着那冷然的男子道。

    沈应眸光在她游移的瞳心一顿,指责赫连昭的话不好出口,只抿唇道,“依你。”

    求签的所在是另一处,四人各怀心事,赫连昭知道自己惹萧大哥不快,一路上极为安静。

    今日后院求签的人远比前殿参拜的香客少,几人入内,顿觉殿外喧嚣浮躁远去,里头不过寥寥数人,一尼姑静坐解签而已。

    赫连昭有心要避开沈应,脆声道,“我先来。“

    细掌捧起签筒口中念念有词,摇着签筒,不多时一支签掉了出来,捡起来念道,“前程杳杳定无疑,石中藏玉有谁知,一朝良匠分明剖,始觉安然碧玉期。这什么意思?”

    她口中念着,似懂非懂,求助地看向戚远潮。

    戚远潮看了拧眉,摸着下巴思索,“剖石见玉,应是好兆头。”

    她运气这般好,一出手便是好签?赫连昭笑逐颜开,“尼姑在,我们细问她去。”

    那签文有些意思,沈应看着两人相携,对陆遐沉吟,“虽然说石中藏玉,也需要有人慧眼相识,此签贵在时机尔。”

    他是武将,自有另一番看法。

    “是这个道理。”

    陆遐深吸一口气捧过签筒,手中欲要动作,心中念头翻滚,想起她在殿中上香,心中所祝渐渐焦躁,怎么也压不下来,几番犹豫,半响敛眸沉沉望着。

    签筒捧在手心,良久不动。

    “出了何事?”方才话里大约连她也不曾发觉,带了丝丝缕缕的愁绪,沈应看她脸色不对,忍不住开口。

    陆遐回神避过他关切目光,欲要放下签筒,“?无事。”

    既然无事怎会滞涩难言,挺直单薄的腰背,不知为何带了一丝倔强决绝的意味。

    “我来吧。”沈应看得,伸掌按住手中签筒。

    他撩衣在身侧跪下,“你上香,我求签,上天若有意怪罪,也不好由你全担。”

    女子怔然回望,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此时罕见有些茫然。

    沈应接过红木签筒,虔诚拜了三拜。

    算来…他此生只求过两件事,一是此生能随父亲兄长上阵杀敌,二是能下山得见舅舅一面,两件事俱已应验,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也足见上天垂怜。

    战场瞬息万变,沈应从未求过神佛保佑,此时捧着签筒,心中从未有过的清明,心中暗自祝道,“观音大士在上,弟子沈应系神武军将军,陆遐者身份来历不明,弟子虽疑她是奸细…”

    “然此女之才、心性非比寻常,实不忍此女自苦伤神,她此次所求,万望能如愿。”

    “若是…怪罪我与她相欺,由沈应一人承担罢。”

    修长的指掌轻摇数下,有一签掉在了地上。

    她挺直腰背跪坐在蒲团上久久不动,签文落地,似微微一晃。

    沈应探身掣在掌心,却也不看,“你不好奇是何签文?”

    女子没有回应,沈应虽然不知她为何不敢看,又不忍开口相逼,口中回缓道,“…你若担忧,我同你一起。”

    此签为她所求却出自他手,或许将来也会应验在他身上,若害怕至此,两人一起总比一人强。

    沈应一向只信事在人为,对鬼神之事也没有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人世艰苦有寄托是好事,她能因此稍去心中不安,他自然乐见。

    “好。”她一声开口,声音哑得几乎不能成言。

    沈应心知此签寓意对她有异,只凑近身子,与她借着院外光亮,共同看手中签文。

    签文乃是灵签第六十九签。

    签文写道:冬来岭上一枝梅  叶落枯枝总不摧

    探得阳春消息近  依然还我做花魁

    “按签文意思,梅花占魁…却不宜早。所求之事,看来只宜迟了。”

    沈应在口中细细念了两遍,侧首她怔怔望着签文,眉间轻愁萦绕,似雨如雾。

    “难道我解错了?”眉间郁色浓的几乎化不开,沈应有心找院中尼姑解签,辨明意思,陆遐转首灿然一笑,“此签极好。”

    “梅能傲霜斗雪,此签言及枯根,报得春消息足见受尽风霜依然挺立不倒,所偿艰苦必有回报。”

    “当真?”沈应捏着掌中签文,眼中晦暗不明,既然是好签,她为何笑得如此心酸…

    她生了一双水翦,明明笑着,眸底又滑落两行清泪。

    沈应不知如何形容这抹带泪笑颜,只觉方寸似被一双无形大掌重重捏住,又似被人揍了一拳,半响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双手合十,含泪望向上首神像,祝毕仍旧弓着身子,深深跪着。

    仿佛求得的,便是她想要的全部了。

    久到过了一刻钟,或者只是一瞬,陆遐起身回望,眼中泪光已不见。

    “此签当真极好?”沈应扶她起来,再次开口问询,签文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没有察觉异样,沈应不懂她为何笑中含泪。

    男子面有疑色,见他不信,女子掩唇眼角依稀带着抹淡红,“真的…骗你做什么,我那是喜极而泣,让你见笑了。”

    又来了。

    沈应看着女子莹莹双目,水洗一般清透宁和,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她又说谎了。

    没有什么缘由,沈应就是知道。

    正如她上次对他所言,流泪…是因为一句道歉。

    她此次,定然也是为了别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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