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中,人与物均看得不甚真切。

    湛如见那自称“奎爷”之人着蓑衣乌笠,雨水沿着帽檐间隙汩汩流下,模糊了万物的界限,漆黑一团,几不察其人脸部神情,但觉杀气四溢。

    “鄙人雨天失路,在此暂歇,还请这位兄台见……”

    奎爷直挺挺地冲来,挥棍便打,唬得湛如把嘴边的话“咕嘟”咽下喉咙。

    好啊,才走了个陈亦章,骁勇善战,让他受了好些苦头,现如今又来个奎爷,真是一刻也不让人消停。林湛如瞪大双眼,打起十二分精神。

    定睛看去,那奎爷手握盘龙棍,棍前端的连枷雕着龙子狻猊。那嵌金的盘龙棍本该熠熠生辉,却在黑夜中划出污浊的玄铜,正对着湛如面庞狠狠打去。

    江湖的规矩:打人莫打脸!这位奎爷是一点也不在乎呵!

    幸得少年还算敏捷,反身后转,迅速躲闪开来,让奎爷的棍子打了个空。

    棍重重击于地,奎爷好生猛的力气,竟将发朽的地板打烂,炸得满屋木屑崩裂乱飞,霉味潮气霎时窜满四尺见方的小屋,染得林湛如满身异味,嗽声连连。

    正是无暇顾及敌方突袭的时刻,奎爷的棍却停了,湛如耳边传来咆哮似的咳嗽声,又如鬼哭狼嚎。

    湛如缓了过来,复又摆出防备的姿态,正纳闷对方为何不攻,才发觉奎爷适才也不好过,手捂口鼻,面容苦涩,先前挺得如苍松似的背,此刻像受锤的牛一般消减下去,还红着眼睛拄着金棍捶胸顺气。

    好嘛,二人刚才竟是面对面咳了一阵。

    有点尴尬。

    这会子,少年看出,这位奎爷是有点年纪了。

    “臭小子,赔我地板!”

    奎爷怒视湛如,挥棍横扫其双腿,湛如顺势跃起,一个野马跳涧,避开奎爷的急进棍法,正巧落到了屋内排布的三四袋干草旁。

    林湛如忽得感到右耳火辣辣地疼,像在油锅里捞过似的,右耳扯动肩部的整条筋脉,灼烧着他的背部,疼得他晕晕乎乎,想要对天大吼。

    这是他未婚妻干的好事。

    危急关头,被点穴的后遗症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疼,好疼。

    奎爷的棍如骤雨般攻来,林湛如霎时使不上劲,心乱如麻。他前刻并不怪他的未婚妻,甚至自认倒霉,此刻情势不妙,疼痛突然发作,他忽然有些怨她了。

    “这位阁下,后生只是路过,无意强占此处,先走一步!”

    湛如咬牙强忍疼痛,退至角落,眼角的余光瞟见外头的雨势渐小,抓起麻袋,袋口朝外,朝奎爷门面掷去。

    奎爷躲闪不及,被那干草的受潮霉味薰了满脸,踉跄几步,湛如乘机直奔屋外,上马欲走,但听得屋内奎爷大呼:

    “小的们,别让他跑了!”

    湛如挥鞭策马,还未来得及咀嚼这奎爷的来历,四面传来几重呼告响应,犹有山猿长啸,鹫鸣熊吼。回首四顾,竟是篝火满天,人声嘈杂,乌泱泱一大群山野草寇,提棒执矛的,秉钢叉持炬的,握刀开路的,前仆后继,马蹄如雨,紧追湛如而来。荒郊野岭,大雨暂歇,谁想到此般瓮牖绳枢之徒也能有这种阵势?

    只恐是专好打劫过路富商的贼寨匪帮,湛如穿得体面,像是个能捞取油水的京城人物,恰逢雨夜失路,被他们盯上了。

    黑驹带着湛如在泥泞的道路上狂奔,背后是奎爷带着他的家伙们穷追不舍。山路本就险难不易行,雨天路滑,茅草滚着沙石滑下坡去,路上积了些石块,坑坑洼洼的积水遍布土路,马蹄溅起扭曲变形的滂臭污泥,少年的裤脚上沾满了泥点子。

    湛如一路驾马不止,身边林木渐稀,视野愈加开阔,东方微白,零星泛出几片光亮来。湛如心下暗喜,以为将至开阔之处,不愁无计甩掉这批山贼。可背后仍是马匹窜动,不见有人调头,反倒愈发有鼎沸之势,好生奇怪。

    糟了!前方是悬崖!

    “吁——”湛如急急勒马,用了几斤重的力道猛地回拉缰绳,黑驹嘶鸣,扬蹄而起近乎直立,勉力顿住。震得崖边的几颗石子撒了手,接二连三地“啪嗒啪嗒”跳下千丈高崖。

    好险,差点命绝于此。

    湛如看向崖底,心有余悸。顺着驳杂的马蹄印向道路的边缘看去,往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渊壑。幸亏雨后道路虽滑,路面泥泞不堪凹凸不平,阻力颇多,及时将马儿绊住,才免于坠落崖底,摔个粉身碎骨。

    可是,危机并未解除。前有噬人的高崖拦其去路,后方奎爷的追兵已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前路已断,后路受阻,前后囹圄,如何是好?为今之计,只能动武了!

    “臭小子,你没有退路了!快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奎爷在马上骄傲地昂起头,刀尖直指湛如,身后拿着各式兵器的匪徒山贼亦高声应和:

    “不然,就同我们去寨中喝茶!”

    湛如正欲抽刀迎匪,可嘈杂匪群中突然转出个似曾相识的人来,骑马至排头与奎爷耳语。此人中等身材,素净脸面,身上的赭色短衣有些眼熟。

    奎爷与那人语毕,山匪们一片静默。湛如纳闷之时,奎爷忽而对其变换了腔调:

    “哦,原来是我们阿义的恩人,今日多有得罪,失敬失敬!”

    言罢即翻身下马,与那赭色短衣一同向湛如拱手致歉。二人双双抬首之时,湛如随即认出了那赭色短衣之人曾是自家的仆役,湛如成婚之日,这人因洒扫走神险些被打,正是自己出手相救。

    “少爷一路辛劳,请随阿义往惠城暂歇,家中已备好饭菜,您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出发也不迟。”

    那人神色恭敬,点头笑言。

    *

    弥勒寺内,冲突仍在继续。寺内众僧截获张府母女,欲逼迫张乡绅收回放出的高额利贷,黄脸混子趁乱揩油张小姐,不想半路杀出一个陈亦章打抱不平,混子使出金钟罩破了定身攻向亦章。

    和尚们不通武艺,看亦章和混子俱有招式,便知二人都是惹不起的主,不敢上前,只能和围观的香客在旁袖手旁观。

    黄脸混子冲拳直追亦章面门,鸟雀止鸣,佛陀凝笑。众人眼见那拳离亦章鼻子只有一寸的距离了,有的吓得闭上了双眼不敢再看,以为打折鼻子闹出官司是不可避免的了。

    在黄脸混子的拳快要撞上亦章鼻梁的一霎那——

    亦章出其不意,反顺拳势而动,后仰下腰,如结满籽的稻穗随风悠悠弯折,大有漫不经心之态。

    此招出后,黄脸混子的拳招正好落空,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

    亦章瞬间由静转动,由慢转快,以右手撑地为支点,掀起左半侧身子,由扬起的左臂带起通身的力道,如百泉汇流,集于左脚,往混子的前胸重重踢去,正中混子心窝上几寸处。

    “好!”“好功夫!”“这姑娘真厉害!”

    围观的香客中迸出叫喊声,旁边的那对母女和挨打的老人俱看呆了。

    吃了亦章一踢,那混子的气焰瞬间消减了不少,脑袋有些晕乎,可仍旧不依不饶地挥拳作势,硬是撑出无碍的模样,“哇呀!”嘴里大吼,打出三两横拳冲拳,却被亦章招招截住,又被其打乱平衡,筋松脉散,如大虫般趔趄伏身,半仆于地。亦章乘胜追击,袭其后颈,拳掌并用,又敲又打,弄得那混子几节颈椎骨咔咔作响。

    “别怕,我这是帮你舒活筋络呢,不用谢!”

    亦章抱臂而蹲,平视混子,笑言:

    “这位大哥,你平日里是不是常搬重物?或者总是干些累人的活计,日日弯腰驼背?这般辛苦操劳,也真是难为你了!此处气血不畅,经脉凝滞,火气上逆,让我替你诊治诊治!”

    “啊啊啊啊啊啊啊!”

    混子面若凶神恶煞,毫不领情,勉强支棱着站起,零星的拳头被亦章接掌顺次挡下。众人见亦章一把拎起混子衣领,拽到跟前,皆感叹亦章虽同普通姑娘般个子不高,却颇有力道。

    其实,亦章手劲虽比不过精于武艺的汉子,对付这面黄肌瘦的混子还是绰绰有余。

    谁知那混子不肯罢休,挣扎着使出勾拳,意欲猛击亦章脸部。而亦章预判对方招式,也出拳欲回击混子胸腹。

    在两两抡臂挥拳之际,寺中“当”声骤起,悠长宛转,响彻宝刹,倏时天王宝殿前显有异动,围观的袈裟们本是兴致勃勃,闻声后当即四散成列,屏息肃立。

    身穿秋黄袈裟的和尚忽而闪现在二人中间,接住了两人上下相冲的拳头。亦章转头便见混子被那秋黄袈裟克制住,腰腹受击,应声倒地。

    “谁?”

    亦章直视来者,惑而扬声道。

    来者不善……来者善耶?

    *

    寺中遍植终年金黄的银杏树种。彼时风吹叶落,与那爆竹碎屑散落在寺庙各处,红的黄的两两混色,别有风韵。

    亦章摆好架势,右腿贴地回撤,将重心转移,落叶随其步法飒飒攒动,地面原是红黄交叠,而今即刻显出半道规整圆圈,可见力道非常。

    俄而风定云散,寺内森然,片片银杏叶随那秋黄袈裟飘飖而落,静掩红屑显空寂。尚不及看清那和尚相貌,却闻得空中传音,似梵音诵念,又如钟磬微鸣,人声浑厚宽广,送入亦章耳畔:

    “女施主好武功,在我弥勒寺做得这般好事,也不知会我一声,呵呵……”

    话音带有几分愉悦,语末却有疏狂之意:

    “贫僧初谷在此,请施主赐教!”

    和尚出掌速度极快,招式无影无踪,似从四面八方而来,不知其源。

    好厉害的武功!亦章难察其发力之本,见招便躲,幸而她并非墨守成规的弟子,平素随母学习招式最是灵敏擅变通,便以掌对拳,以倒翻对侧踢,以旋子转身闪过追风横掌,和尚的几样招式皆被亦章使巧劲躲过。

    可我这巧劲能撑几时?这和尚来头不小,如今一味被动躲闪实非良策!

    不想挨打,须先破招!亦章定神思其招式,心生一计。

    趁着那和尚扬袍冲拳之时,亦章佯装惊愕分神,卖得个破绽,纵身一跃,与和尚拉出些许距离,细探其气之所出。

    这和尚出招远观散若萤星,可愈到近处与敌搏击,却能聚沙成塔,正攻要害。亦章观那秋黄袈裟扬起菩提叶落如雨,飘飘洒洒,正如花花浮世中三界禅定二际分明,可知其人修为之高,想必是今日弄拳习武艺,来日谒颂楞伽经。思及此处,亦章心中忽而涌出敬意来。

    须臾,亦章暗暗寻其规律,脑内灵光一闪,蓦地豁然开朗,高呼“看掌!”随即左手攒拳,右手如蟹钳般捉住和尚手腕,似游龙凫水,闪到和尚身旁,顺其力道的延展方向侧身扯去。这一扯似有摧枯拉朽之力,破了和尚的进攻,见招拆招,以迅雷之势,三招之内与和尚打了个平手。

    但是,平手只是表象。这和尚的招式尚未破尽,自己的内衬里衣却被汗水浸透。亦章气喘吁吁,以袖拭汗,但恐对方袭来,又不得不摆好临阵的架势。

    “且慢!”

    没想到,是那和尚抬手叫停了比试。亦章未及作出回应,不想那和尚却问道:

    “你可是前几日与那林府少爷未成大礼便悔婚出逃的陈府小姐,陈亦章?”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亦章又惊又惧,这还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暴露身份。怎么,这和尚还要把自己打晕了绑回林府不成?

    “若攀及亲缘,贫僧与你还有点关系……”

    那和尚面带笑意,捻珠抚须,本就有仙风道骨之相,而今更显慈眉善目。

    未曾想,他后续所言更令众人惊诧:

    “你该叫我一声,叔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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