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章顺暗道沿阶而下,愈到底处,愈有股冷飕飕的凉风吹来,似有鬼魅呜咽之声,又闻人啜泣之语。

    她觉得这股凉意似有知觉,循身而上,从脚趾蔓延至她头顶,游走至青丝末梢,化为冷凝的霜雪,予人心灵震颤之感。

    怎知这仙居,雾霭叆叇,居然有这般阴冷幽深之处,为防贼?亦或是为掩藏仿品的真相?

    亦章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石阶,牢狱,烛火,血迹,地下室摹写出噬人的炼狱。

    一团黑漆漆的角落,锁链泛出银白的光斑。

    有人!

    墙角处,那人眼眶深陷,皱巴巴的皮肤,如枯萎的老树,被黑暗吸吮所有的精力,无处可逃,也无法挣脱。

    看到亦章走到他的脚边,略微支棱起单薄的身子,往一旁挪了挪。

    此人的面容在昏黄的石壁下融成空虚的幻影,亦章凑近一看,不由心惊:

    是载她渡河的船夫!

    半日不见,活脱脱换了皮囊,瘦得皮包骨头,只剩骨节分明的骷髅模样。

    亦章只记得比试之后,被山庄主人请入宴席鉴宝,便与船夫约定改日再行,与他暂时分别。未想到不过半日,这船夫就遭遇了魔爪。

    “大哥,”亦章轻声叫他,试图将其唤醒,“是我,快醒醒。”

    船夫如梦方醒,瞪大双眼,目眦欲裂,用尽全身的力气吐出几个字:“小妹妹,快走……”

    “大哥,你莫慌,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亦章拿起锁扣,拖着厚重的链条,不带一丝一毫犹豫。链子拖行的响声在地下室内回荡,回荡。

    这锁链坚固非常,看似出自九曲玲珑派的手艺,和天数阁的技法如出一辙,亦章正琢磨这锁扣如何解开,忽得想起适才遇到林湛如,恐走漏风声,预感有人将至,只能先行缓兵之计——

    把那明珠仿品放回原位,在地下室内找地方观察一番。

    这不,有人来了。

    石墙后,亦章手掌紧紧抵着墙垣之间的缝隙,眼睛牢牢盯住石阶,生怕自己一眨眼,便错过了关键的人与事。

    巨大的影子,映照着墙上跳动的烛火,步步走下冰冷的台阶。

    熟悉的身影在地下室现身——

    正是赤眉药师。

    他悠悠行至船夫身边,眼神好似在看一只死物,漫不经心,左手捧起装着明珠仿品的唾盂,右手闪出一道银刃,往船夫手边剜去。

    金陵明珠的仿品,竟是以人血为饲!

    亦章不忍看,她的指尖因目睹血腥残忍之景,紧张得深深箍进她的双臂。

    但闻几声惨叫后,药师若无其事地捧起弥漫着腥味的唾盂,扫视地下室周围,拾级而上,“轰”的一声关上暗道的门。

    药师走后,亦章轻手轻脚地蹿出墙缝,从衣袖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止血药膏,缜密地为船夫上药。幸得娘亲嘱咐,她随身携带跌打肿痛的药膏,仅是小包袋装之物,故能贴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她耳边飘起船夫模糊的字句,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我来时,还有人活着……咳咳,他说,每隔两天,他会来。”

    隔两天。亦章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的讯息。

    这话里的意思,药师每隔两天过来,为仿品换血。

    由此可推断,待到后日,药师必然会再至。若缺乏供给,仿品的功效必会下降。故可解释,今日在比武后段,药师被那半路出家的寸头汉子一棍扰乱心神,与亦章、湛如战平。

    细想来,从仿品炼制之日起,不知已有多少人遭药师毒手,被有间山庄戕害。

    后日,必要铲恶除奸。为此,势必要联合众人。

    亦章心中了然,微蹙的眉间骤然舒展。

    大雾散去,飘忽不定的前路忽然有了方向,宛如顺随风游荡的扁舟找准了渔火人烟之所在。

    她见眼前的船夫脸色有所好转,又拿出回血散为他补充体力,连带着安抚几句。

    不论有间山庄目的为何,她誓要捣毁这桩阴谋!

    *

    楼顶,圆月被黑云无情笼罩,恰好应了少年人的心景。

    却说方才,林湛如被他未婚妻直言拒绝,惆怅心绪郁结在胸口,天旋地转,不辨东西南北,有人携拂尘从他背后刺来,吓得他一激灵跃下楼去,在平地掣出腰间‘碾霜’,回挡那突如其来的攻击。

    好拂尘,真是如丝如缕,牢牢把这厚重的“碾霜”卷住,似缫丝的春蚕缚住厚茧,难以挣脱。

    灰白银锻纠缠于一处,双方互为掣肘,不相上下。

    林湛如明显察觉到对方的内力随着刀刃如水流般触及他的臂膀,如军中旌旗般随风阵阵而舞。

    霎时,湛如瞅准对方内力波动的空隙,重心左移,将腹背一扭,便划分了彼此的间隙,将那拂尘挣脱开来。

    风吹乌云散去,月光漏下无边的碎银,没了格挡之物的阻碍,林湛如看出与之对峙的人乃赤眉药师,心中不由得生疑。

    怪道这赤眉药师与白天比武时略有不同,原先志骄意满,比青壮年还强上百倍,打得他与亦章皆不能守,如今像只泄了气的蹴球。

    难不成这药师是那天狗变作的,只有舔舐月亮的时候方能积攒一些气力么?或是白骨化人形,炼药之时将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了?

    “年轻人,最忌讳的就是比武走神。”

    声如洪钟,悠悠荡荡,只见这赤眉药师凌空而起,真个是踏落霜雪,踩遍风华,化作数个分身,攻向林湛如的前后左右,大掌朝他头、肩、胸、胯部打去,湛如忙抵刀背格挡其吊诡的攻势。

    这套身法打得湛如节节后退,但未伤其分毫,只是从头到脚皆被他摸了一遍。

    老色魔!

    林湛如怒气上涌,向药师面中狠狠劈去。

    难道这赤眉药师有龙阳之好,乃亵童惯犯也?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

    对于自己面若冠玉、颇有姿色这件事,林湛如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往日,在林家府邸,长辈们议论婚事时,总爱拿他做例子,说他与自家的女孩登对;有时他惹了麻烦,林大老爷生气,要拿他来杀鸡儆猴,眼角余光里瞥到他的脸,不知怎的语气变轻了些许;丫鬟小厮们自小喜欢逗弄他,在他还是个蓬头童稚时,拿他的头发扎辫子玩。

    他固然也是好性,未将这些放在心上,但也略略留意。但随着他长大成年,有时,周遭待他似乎愈发与旁人不同,他便临水照花,窥镜自视,将自己与军营中的将士、朝廷上的官员对比,这下才恍然大悟。

    怪就怪在,这玉树临风、貌若潘安之姿似乎对陈府的大小姐——他的未婚妻陈亦章,没什么用处。在竹林径、有间山庄正堂,山庄顶层,总计与她见三次面,她两次将自己回绝,言之凿凿、义正词严,丝毫不留情面。

    林湛如于无声处幽微地叹了一口气。

    他这般思绪荡荡悠悠,招式凝滞迟疑,赤眉药师当空甩来的一拂尘差点把他掀翻,幸得湛如功夫还算扎实,扎个马步便迎头回击药师脸颊,随即想起自己正在与人打斗,回过神来,捏紧了手中的‘碾霜’,指节嘎嘎响动,往赤眉药师处当胸便刺。

    须臾,圆月回归开阔的夜空,昭昭月辉,为天地拉开大幕。眼前的赤眉药师不见身影,山庄府邸,徒余林湛如一人。

    此时,他脑海里突然弹出一个念头:

    不是猥亵,是搜身。

    “搜身”二字从脑海里蹦出,林湛如全身滚烫的热血渐渐冷却下来,这才反应过来,赤眉药师担忧的是他的宝贝,金陵明珠。

    不好,陈亦章有危险!

    林湛如攥紧拳头,一股冷凝的气息悬置在空中,惊得他每根手指都在打颤,‘碾霜’似与它主人有心灵感应一般,铮铮然要脱鞘而出。

    他抬眸见圆月高悬,照鉴人心,当即向楼顶奔去。

    …

    亦章与湛如,一个在地下室,一个在东厢房的门边,探听事件的虚实。

    他们各窥得了有间山庄仿制金陵明珠事件的部分真相。

    飒飒月影徘徊间,湘妃竹稀疏摇曳。

    林湛如静静停驻于之外,循门而立,指腹叩在门扉旁探听黑暗房间的响动,唯闻内里有脚步声传来,按踏地声的力道来判断,应是赤眉药师。

    他当即缩回手臂,侧身于第一间东厢房内回避,等那脚步声越走越远后,他从房内迅捷窜出,正好与那轻灵的人影撞个满怀——

    陈亦章强按内里的恶心感,随药师的脚步,从地下的魔窟中逃出,惊魂未定,正想速速脱离此间处境,不想撞进了林湛如的胸膛,她“哎哟”一声,吃痛非常,慌得湛如连忙安抚她。

    脑壳经受震荡后,亦章忽地被陌生男子的胸膛揽入怀中,头顶有冰凉的触感,丝丝浸入她的黑发。

    裹挟着夏日的温热气息,被迫卷进这场会面,她的知觉变得敏锐非常,这分明是他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的头发。

    她茫然地抬眸,只见他额间的碎发浸染月辉的颜色,好似夜空坠落的流光星辰,有迢迢云汉流淌天际,昔日牛郎织女星正是交汇于此处。

    试探着往下目移,蓦地,和他目光交错。

    关切、怜爱的神情在他的眼波流转,再看一眼,她就要往那含情的双眸里坠下。

    他胸膛前的图案——六重祥云家纹展翅欲飞,在亦章眼里从未如此清晰过。

    他的气息,悠长细腻,轻轻地微喘着,似乎心神未定,却依旧绵密安稳地将她包围。

    湛如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是这样拥着亦章,顿觉有些唐突,惊得收回了手,天边的红霞涌上他的脸颊。

    侵晓已至,这回换做亦章迟滞在原地了。

    竟有那么一刹那,她不想失去这个怀抱。

    大抵是,今朝有间山庄的春醪酒过于浓重,她早已醉倒在这急景流年。

    少顷,耳边有柔声遁入耳畔,意外竟带着一丝诘问的坚决:“陈姑娘,你说过,若你随我回府完婚,便是‘不仁不义不孝不信’,于礼法不合。”

    “那你可知,一意孤行,枉顾婚约也是抗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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