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

    轻飘飘一字,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亦章侧身闪过拂尘,视线却瞄向林湛如。

    林湛如神采熄灭了一瞬,又亮起,按住疼痛的肩膀,在正堂角落,像被风摧折的寒梅般支起身子。

    陈亦章有些纳闷,她估摸着此话一出,林湛如脸色断不会好看。

    然而半晌过去,也没能看到他的红颊。

    林湛如释怀地,向陈亦章展露一个微笑。

    蜻蜓点水。

    他惯会把痛苦、失意咽下喉咙,当作无事发生。

    从林湛如五岁开始,扎下马步,压韧带,小小拳头被师父大掌牢牢覆盖的那一刻起。

    他引以为傲的童年,本该充满众人的夸赞,却被“武术”二字压得粉碎。

    “这孩子只是迟钝而已,悟性未开,长大了就学得快了。”

    “都说虎父无犬子,怎么林大老爷家那个孩子学起功夫来那么慢呢?”

    “灵性不够,悟性也还差得远。”

    “真是不堪造就!武举将近,你就练吧。毕竟,勤能补拙嘛,好歹有个心理安慰。”

    “……”

    数种回声在他的心胸回荡,如波浪一般冲击礁石,卷起千堆雪。

    倏尔,海浪被磐石震得粉碎。

    月光澹澹,澄江静如练。

    陈亦章捕捉到了林湛如眼底闪过的晦暗,纵使只有一瞬,轻如寒蝉振动翅膀,沾满落霜。

    寂寞如斯。

    正在奋力对抗敌人的陈亦章:“……”

    能理解。

    但不是非常理解。

    你小子,倒是来搭把手呀!

    陈亦章向林湛如眨了眨眼。

    林湛如的唇语:“是。”

    不顾肩膀上的疼痛,挡在流民身前。

    林湛如屏息持刀,刀尖横立,以寅虎扑天之势,迅速脱出众人,往赤眉药师背后袭去。

    赤眉药师一甩拂尘,旋身,扫起地上尘霾,浓重的烟雾在满屋中浸染。

    陈亦章,如游龙一条,浩浩荡荡穿行水中,挑开半壁尘埃,正如醉里朦胧,挑灯看剑,轻薄的剑如羽翼般振翅,在混沌局势中打开一条破敌的通路。

    无名剑穿空而过,响彻空堂,众人耳际皆听得一哨声长鸣,如晨起的白鹤在破晓之际飞越云端,清亮得能震碎他人的耳膜。

    陈亦章的剑影仍在,剑的实体闪过半空,赤眉药师只看到剑刃以极快的速度,分化成三眼五首,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

    一招移步换影,直击赤眉药师的胸口。

    赤眉药师如倒空的盆器一般倾侧,双脚离地,摆脱引力拘束,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核心。

    嘟囔一句众人皆听不懂的嚎叫后,赤眉药师被一发极寒的剑气击倒,匍匐在地。

    陈亦章拔剑,指向赤眉药师的脖颈,语气冷淡到连周围的空气都要化为冰霜:

    “说,你是从何处得知金陵明珠制造技法的?”

    **

    陈亦章临战时总是能退却往日异常内耗的作风。

    多愁善感的气质一扫而空,该出手时就出手,快刀斩乱麻。

    赤眉药师口吐鲜血,干咳几声,白花花的胡子沾上赤色血痕。

    若不知道他是残杀平民百姓的刽子手,陈亦章都有些心疼他了。

    不明真相的,还以为是菜市场早早赶集结果砍价失败的糟老头子。

    “大巧不工,大道至简。”

    赤眉药师脸上条条道道,像是带血的榕树根须,深深扎进泥泞中。

    “我若说,是我自己悟得的,女侠信否?”

    陈亦章蹙眉:“……”

    澄明的杏眼飘过一丝疑雾,不置可否。

    “世间万物,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正面与反面,不可或缺。”

    “既能治愈百病,起死回生,又兼有增进内力的功效……”

    赤眉药师环视四周,眼神轻蔑:

    “其诞生之始,必然鲜血淋漓。”

    得知宝物起源,在场众人的心沉了半刻。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金陵明珠能使世间万物还其本来面目……”

    “本来面目?”

    陈亦章挑眉。

    “意思是大家都死了,你一个人达到武学臻境?”

    赤眉药师顿了顿,两条眉毛仿佛经受风霜,幽幽垂下。

    “这些人终日碌碌,留在世上,不过是耗材。”

    “我只不过早一步送他们上路,免得他们在世上受累。”

    “只可惜,老朽未能得见真品。据说,宝物又从天数阁消失了。”

    陈亦章眼光微动。

    这么说,目前可能只有她一人知晓宝物下落。

    哦,还有林湛如。

    “虽是仿品,却是老朽一生冶炼的极致。”

    “真品既失。如今,仿品亦是真品。”

    “此物练成,必能惠及万民。”

    “……”

    “你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狼子野心。”

    陈亦章眼神依旧凛然,音量也提高几分。

    “你想要依靠歪门邪术增进武力、称霸中原。”

    “称霸中原?”赤眉药师哂笑。

    “中原?武力?称霸?”

    声音像是从喉管里直接倒出来的。

    “呵呵,皆是虚妄!”

    “老朽与庄主,所做作为,不过是为了渡脱众人,消弭世人苦楚,免受苦厄缠绕!”

    渡脱众人?是指,物理超度么?

    陈亦章嗤笑一声。

    “说得好听。听您的语气,好像要当救世主,已经五蕴皆空,六识不染,竟是已经功德圆满,超脱凡俗,无有所待了,还能救万民于水火,比佛祖还慧明,比庄子他老人家还逍遥!”

    陈亦章笑眯眯,提剑作揖:

    “小女子佩服不已啊!”

    林湛如本是在一旁提刀看戏,看到陈亦章巧言如流,挑眉弄眼的模样,他眼眸绽开春花,嘴角浮出一丝暗笑。

    这边,陈亦章可是要攻心了:

    “药师既然如此超脱,您可知,庄主还为色所困,拿了你的冶炼血水做遮掩,方便他把醉花楼的绿珠姑娘接进山庄,金屋藏娇么?”

    赤眉药师的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气鼓鼓回寰道:

    “色欲乃五欲之一,五欲乃人之天性,不可违拗!”

    真是胡搅蛮缠。

    诸子百家的经义,掐头去尾都被他说尽了。

    一个出力,一个出钱,还有来有回,不错。

    固知一死生为虚妄,齐彭殇为妄作。

    人们总是将生死等同,以求及时行乐,以便合理化自己的作为。

    虽说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男人至死是少年,耄耋之年夜夜笙歌也不为过。

    但这些老男人自欺欺人的行为实在是……

    没救了。

    陈亦章轻叹一声,无名的剑鞘随着主人的气息而铮铮作响,鹤唳于野。

    她倒转剑脊,无名剑在空中倒旋出一条完美的圆弧,手持倒悬的剑柄,一步步走向赤眉药师,正如猎人步步为营,走向属于她的猎物。

    气势骇然。

    赤眉药师还在垂死挣扎,他固知自己骗不了这个年轻机敏的猎手,还是故意摆出悠然的姿态,仿佛毫不在意,甚至还有闲暇捻须,摇头作叹:

    “愚人,愚民也!不可救!”

    陈亦章箭步一蹬,攒力而动,肘部扬起如满月般的巨大弧度,用剑柄末端直击赤眉药师头顶百会穴……

    “咻——”

    林湛如忽感肩膀有异动,一双眸子骤然紧缩,如桃花含苞初绽般,映照出荼蘼凋零的伤春之景,后颈处如有钝器游走,从他的肩部蔓延开来,撕开一条缝隙。

    内里拉扯出酸涩痛楚。

    被绳索缚住、竹蚁啃食过,都没这么疼。

    林湛如的感官触觉在一瞬间放大。

    是右肩。

    陈亦章第一次见他时,给他的右肩点穴。

    让他呆立六个时辰的伤痛。

    在此刻,如暴雨般袭来。

    林湛如强眯眼睛,视线触及右肩上一记波纹,异常红艳,如槲寄生缠绕上彼岸的灵花。

    他紧咬牙关,勉强镇定精神。

    剑眉混乱地拧作一团,不加掩饰地看向陈亦章。

    陈亦章:“……你要杀我?”

    她初次看到林湛如用这种“你完蛋了”的眼神看她,差点被吓一大跳。

    她感到林湛如眼神带出杀气,如刀锋般凌冽,和往日的他相当不同。

    林湛如也被自己发出的杀气震惊了。

    他不想让陈亦章知道自己的伤势,更不想吓着她,虽然知道这一定瞒不过她。

    林湛如缓缓垂下眼睑。

    他微微喘着气,指尖屈了屈,拨动领口外沿,摊开衣领,盖住最明显的伤口。

    林湛如紧紧抓刀柄,身体借刀支撑在墙边,像一杆迎风微颤的春幡。

    他的碾霜刀发出颤抖的嘶鸣。

    宝蓝劲装,衬上鲜红家纹,如一幅洁白无瑕的画卷无故掉入染缸,染上邪祟。

    他气喘阵阵,脸颊微醺,血液沿折痕淌下,穿过脖颈、锁骨,然后是臂膀,最后是手指,由修长的指节蜿蜒至地面,像是爬了一条赤练蛇,分外妖冶。

    宛如一只中道折翼的白鹭,在高天之上坠落,垂死之际划出死亡的波纹,于癫狂中摁紧最后的理智。

    陈亦章对着这幅战损景观品鉴了半晌,纳罕道:

    他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这模样,简直是为了展现美色,刻意为之。

    陈亦章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为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感到一阵恍惚。

    赤眉药师适才设了陷阱,瞅着陈亦章向他步步走来的间隙,大掌一推,放出排山倒海之力,掀起万顷碧波,拼尽全力蹿出堂中。

    陈亦章旁若无人,反支起剑格挡内力的冲击,使气脉往墙侧散去。

    完全忽略了林湛如正站在墙一侧。

    陈亦章就这么活生生为队友两肋插刀。

    林湛如:“……你要杀我?”

    陈亦章:“呃……不好意思。”

    空气静止,湘妃竹凝滞。

    林湛如残存的一点意识,是看到陈亦章跃出门,红影远去,成小小豆状。

    随后再也支撑不住,零星的光亮也消逝了。

    **

    林湛如是被水声吵醒的。

    很湍急,很响亮。

    好像要乘奔御风,一炷香后就要蹦到渡口。

    与此同时,林湛如感到自己身下的床板微微摇晃,随水波,一阵阵渲染开来。

    原来是在船上。

    林湛如感到晕眩,定睛往身上扫去,才发觉自己的肩背被布条包裹,胡乱地涂抹了几种药物,橙黄的底色上渗出血丝。

    简直是一片狼藉。

    帘外响起窸窣的声音。

    一角帷幔被掀起,露出半截月色。

    陈亦章的眼睛探了进来。

    她的眼睛如针尖,戳破了少年打盹冒出的气泡。

    林湛如似梦方醒:“开始了吗?”

    陈亦章拿捏着过来人的腔调:“已经结束哩!”

    “老许救出了所有人。赤眉药师跳江身死,仿品交由天数阁保管。垂榕县衙接管了有间山庄,庄主被扣押,绿珠姑娘……”

    林湛如听到她轻叹一声。

    “兜兜转转,又回了醉花楼。”

    渔船拥楫,有人别离故乡,有人找不到归处。

    陈亦章继续向他介绍事情的进展:

    “多亏我提前修书一封,让我的百灵和白驹接力送去县衙,不然就无人收拾残局了。”

    白驹,他见过。

    雪色鲜亮,有着和她主人一样清亮的眼睛。

    她还养了百灵?

    林湛如张了张口,却发觉嘴巴干涩,不知从何问起。

    “怎么了?大侠身边会出现一些神出鬼没的小帮手,不是很常见么?”

    像是会读懂他的思绪,她眉目弯弯。

    笑容很甜。

    林湛如的伤口隐隐作痛。

    但他发现自己嘴边居然浮起同等甜度的微笑。

    船舱外,传来老许和船夫的对谈声。

    惬意悠然至极。

    “你得谢谢老许,是他把你背进来的。”

    陈亦章朝林湛如身上虚空一指:“喏,我也有出力。”

    身上被布条潦草地缚作一团。

    和某人系背后缚膊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林湛如有点哭笑不得。

    “多谢姑娘。”

    ……

    月光照得眼前人弧光柔和。

    江水泛凉,连带着床舱内都浸入了丝丝寒意。

    林湛如却感到自己的心温热地跳动。

    “我们现在去苍乡,先给你找郎中疗伤。”

    陈亦章撇开眼睛,视线投向江渚。

    “我说你笨,你为什么不生气?”

    林湛如的心跳慢了一拍。

    他抬眸望向身边的她。

    波光粼粼,空留下半江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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