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簟生凉,榻间温热。

    林湛如乖乖坐在凳上,任由陈亦章摆弄他的伤口。

    他卸下琳琅冠带,头发略微散乱,垂落在一袭乌青色的绸袍上,睡眼惺忪,看起来和隐居山庄的访仙子弟没什么不同。

    他默默地端详身边的陈亦章,恍惚中,看着她挤了挤药膏,指尖敷平蜷曲的绷带,沾一点棕色的液体,慢慢涂抹他的背部。

    她的指尖很凉,犹如珠玉落盘,在他的肩头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陈亦章其实没有太多给人上药的经验。算上之前在有间山庄救人,这是第二次。

    在家里,她受伤时,通常是被母亲哄着上药的。

    林湛如:“嘶——”

    陈亦章:“疼吗?你忍一下。”

    林湛如:“……”

    随即,林湛如看着陈亦章眉头一紧。

    她又蹙眉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林湛如发觉陈亦章总是略带些黯然伤神的愁绪。

    林湛如一双寒夜似的眼眸沉了星子,带着朦胧的疲倦感,却强撑着散漫的神色,故作镇定。

    倏尔,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林湛如,伸出手掌,指节微屈,轻触她的眉峰聚集处。

    她的额头很凉,栀子花的香气若有若无。

    被林湛如突如其来的举动波及,陈亦章眉头霎时舒展,正在上药的双手凝滞了片刻:“……”

    她一把抓住林湛如的手臂,眼眸如碧潭,波澜不起,对他无声地做口型:

    ——别闹。

    “公子还是擅自尊重些吧。”

    收起飘摇心绪,陈亦章使劲拧了拧林湛如皮肉完好的左肩,可惜林湛如眼皮打架,只是微微蹙眉,尔后收回手臂,阖眼不闻。

    玩闹似的一拧,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林湛如反而睡意更沉了。

    陈亦章:……死猪不怕开水烫。

    栀子花混合着身上的药味,林湛如感觉身体两侧的双肋舒展,阵痛也慢慢消散,奇异的药香揉搓着他的脑袋,他感觉意识从未如此模糊过。

    梦里不知身是客,或能沉酣入眠。

    上药结束,陈亦章收拾桌案,把药膏封条重新贴上。

    林湛如顿时感到伤口刺痛,如锯齿般撕咬他的臂膀,他抬手按住右肩,只能摸到冰凉的绷带。

    白栀子的香气逐渐消散,他好似大醉一场,声音宛如梦中呢喃:“别走。”

    他的嗓音包裹着破碎的气声,语气近乎哀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空床难独守的娼家荡子妇。

    不过是几面之缘,未成合卺之礼,当真情深至此么?

    陈亦章嗤笑一声。

    这小子,大概是伤得糊涂了。

    她坐在床头,看着地铺上的林湛如慢慢阖上双眼,便吹灭了蜡烛。

    他明明一个时辰前还不是这样的。

    现在,距离她离开的期限,大约还剩三个时辰。

    不论如何,她必须得走。

    **

    陈亦章下定决心要给林湛如涂药,毕竟她是始作俑者。

    六个时辰,是她欠他的。

    这份恩怨早该还了。

    而且,她也有很重要的问题想问他。

    “我陪你六个时辰,给你上药。”

    “不必!”

    林湛如被抵在墙角,退无可退呜咽一声,简直像一个娇夫怨偶。

    他肩膀上的绷带如蜉蝣般振翅颤抖:“我自己来就好。”

    陈亦章毫不客气,一步上前,与他左右对搏。

    兴许是因伤消磨了锐气,林湛如很快败下阵来。

    陈亦章斜挎出脚,勾起脚尖,使尽丹田的力道,膝盖截住林湛如的双腿。

    林湛如似禽鸟被攫住口器,被陈亦章牢牢按倒在席上。

    他抬眸便看到陈亦章如秋水般明澈的双眼,无法抑制地闻到她周身带出的花香。

    林湛如被陈亦章像酷刑一样扭曲的姿势扣押着,动弹不得。

    花气袭人知昼暖。他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清晰得像鹅卵石点过一湾清溪。

    苍乡的栀子花开了,他想。

    林湛如先一步卸下防备,释了释双手的力道,一双会说话的眼眸朝陈亦章婉转地眨了眨:

    已老实,求放过。

    于是林湛如可得一夕安寝。

    陈亦章拿药膏在他肩上涂涂画画:“你倒是很会故作松弛坦荡,但我没想到你居然也是个有气性的。”

    “姑娘倒是心直口快,把心思都写在脸上。”林湛如随手拿起盛水的青釉碗,抿了一口。

    “那每次见面,是谁先脸红的?”

    林湛如闻言大咳一声,一口水卡在喉咙,差点没把他呛死。

    陈亦章:“……”

    算了,还是快点进入正题吧。

    陈亦章目中灼灼:“林湛如,初见那日,你说的‘止戈为武,海清河晏’之语,可是当真?”

    “当真。”

    林湛如斩钉截铁。

    “姑娘应该也知道,在下自小愚钝,唯爱习武。希望有朝一日驰骋沙场,杀敌拒寇,了却平生夙愿。”

    他话语间“为民除弊,为国效忠”的说辞倒是不错。

    可他说,唯爱习武。

    “爱?”

    陈亦章几乎要笑出来了。

    又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陈亦章习武十五年,还未见有人愿意反其道而行之,明知自己天赋不佳,还能报以极大的热爱,继续在这一行当深造。

    毕竟练武实在是——

    太苦了。

    对陈亦章这种天赋异禀的天才而言,练武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选择踏上习武之路,就意味着每天需要抽出时间来拉韧带、蛙跳、下腰、来回跑、踢腿、倒立、扎马步、冲拳、练掌、空翻……

    天刚蒙蒙亮,如此来回折腾,还没开始练习武术套路,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她爱的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独具匠心的佳肴烹饪,都要为武术让路。

    简直是掉入了武术的无底深渊。

    此后一生都被它捆绑。

    对于天才来说,每天枯燥的练习都很难坚持。

    何况是根骨不佳的林湛如?

    陈亦章自己都很难用“爱”去形容对武术的感情。

    练武的苦日子过久了,连最初的热爱似乎都变成了机械的重复。

    她对武术,与其说是爱,不如说,已经变成了习惯。

    她是门派单传子弟,注定终其一生都无法与武术分离。

    选择坚持练武,是作为武学天才的责任。

    更是为了履行步云门“遇他人有难,切莫袖手旁观”的侠者诺言。

    而林湛如与她不同,他有别的选择。

    他完全可以走上家里有矿,躺平摆烂的康庄大道。

    或者……

    陈亦章绕过他的肩背,死盯住林湛如的脸颊,好像要把他活生生解剖。

    林湛如被盯得一阵恶寒:“……”

    或者,他靠脸吃饭,也不是不行,她想。

    武学资质平平的林湛如说“唯爱习武”,陈亦章有点百思不得其解。

    “谁不知你家富甲一方,你爹爹必然早早为你铺好道路,你只消混日子做个纨绔便成。”陈亦章抛出质疑。

    “何不早早改弦更张,为何要自讨苦吃,在武学这一条道路上吊死?”

    你是自虐狂吗?

    陈亦章杏眼微狭。

    林湛如褐色的眼眸微光闪动:“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要把它走完。”

    **

    十岁那年,林湛如第一次违拗父亲的愿望。

    彼时,正是林湛如十岁生辰之日。

    俞朝百姓每逢生辰,家里皆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地重新布置一番。

    林府寂寥如常,一应是往日的陈设,好像府内无人正逢生辰。

    庭院正中出现了蓄满清水的千斤铜缸,烈日下波光粼粼,水至清则无鱼。

    水缸中悬停着俞朝特产的青髓石,能浮于水上,不受水波风浪驱动,唯有内力可使其随波移动。

    以石为器,这是俞朝人常用的检验武学造诣的法子。

    若林湛如能推掌致使水缸中的青髓石移动一寸,那么他七年来的练武经历就算没有白费。

    未来尚有以武入仕的希望。

    林湛如一袭淡蓝色绸袍,稚嫩的脸颊红扑扑,天光云淡倒映在他的眼眸。

    卯时正点,他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早早热身结束,连蹦带跳地跑到水缸前,踏着府内的青石板哒哒地响动。

    辰时,爹爹来了,娘亲揽着爹爹的臂膀。

    师傅也在一旁。

    今日必须要竭尽全力。

    林序在林湛如三岁时送其从师练武。

    至林湛如十岁,林序已不知听了多少遍武术师傅的抱怨,说他儿子不堪造就,还是早早放弃练武,改从他路。

    每每腹诽,都被其妻许金梅驳回:“你看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去师傅那里报道的,可见他很喜欢练武。”

    没有什么比兴趣和热爱更重要。

    于是拖到林湛如十岁生辰,林序才下了命令,要对林湛如的武学道路进行最终审判。

    测试开始。

    林湛如攥紧拳头,周围攒起跳动的浮尘,衣袂翻飞,如无数纸鸢围拢在他身旁。

    他攫取胸口的力道,一招青龙游海,对准铜缸凹凸的釉面,推出一成左右的功力——十岁的他只学到一成。吃瓜家眷的目光均被他的举动吸引,期待着缸中青髓石会有什么变化。

    动了。

    水波摇晃,林湛如眉间现出喜悦之色。

    “咦——”数十双眼眸发出惊呼,细细往缸内看去。

    水纹剧烈晃动,几粒水滴猛地从缸中跃起,如鲤鱼跳龙门。

    围观的老爹林序叹息一声。

    水波晃得人眼倦,正中的青髓石却纹丝不动。

    挑战失败。

    林湛如咽下咸涩的口水,充血的喉管涌起支离破碎的泡沫。

    一阵风袭来,他瘦小的身形猛地震颤了一下。

    倏尔,他抬起头,久久凝望着那颗像胎记一样的青髓石,石上纹路条条道道刻在他眼眸。

    他的武学之路,不出意料,应是在林老爹的斥责声中落下帷幕。

    一片议论声里,林湛如默默攒拳收于腰间。

    天地无风。

    “不要!”

    好熟悉的声音,尖利得要扯破他的耳膜,是娘亲在制止他吗?

    晚了。

    绸袍剧烈翻滚,林湛如积蓄起全身的力量,一拳要拧碎所有的愤懑与不平。

    他心无旁骛,也毫无顾忌,砸向数年来囚禁自己的武学桎梏,宛如初生的鸷鸟第一次俯冲高崖,掠过怪石嶙峋,在绝望的崖底扇动垂落的翅膀。

    搏命的一击。

    血水落在地上,是林湛如的鼻血。

    林湛如像擦鼻涕一样拭了拭鼻子,于是,他的手心手背都是一样红了。

    看着绸袍上的淋漓血痕,林湛如面上五官迟滞了一下,随即抬头向水缸中心望去。

    这次,总该成功了吧?他想。

    青髓石动了动,识相地应了他的心愿,往旁倾斜几寸。

    然后,在林湛如期待的目光中,归于原位。

    眼底,黑暗弥漫上来。

    林湛如听到自己说:“我不会放弃。”

    “不行,你做武行没有出路,”是爹爹的声音,“以后不要再提此事。从明天起,你不准踏进武馆一步。”

    扑通一声,是膝盖跪下的声音,尔后有额头撞击青石板的声音,此刻地面上应是鲜血淋漓:“孩儿别无所好,唯爱习武。夙兴夜寐,未有一日松懈。”

    “但愿爹爹念在孩儿数年来始终如一,让孩儿继续习武吧。”

    林序的嘴唇动了一下。

    沉默片刻,随即负手离去。当日,林序未与林湛如有一字对话。

    翌日,林大老爷的命令来了。

    林湛如可以继续习武,要求是,林湛如必须通过武举选拔,大事小事必须听从他爹爹的吩咐。

    林湛如通过放弃选择的自由,获得练武的自由。

    拧着一股劲儿,林湛如拼命练习,终于以武举最末一名考入翊麾校尉的官职。

    他终于如愿以偿。

    此后数年,林湛如对其父林序言听计从,无有一字不应。

    林湛如第二次违拗父亲的愿望,是在他十九岁时。

    ——与陈亦章大婚当日。

    **

    陈亦章挑眉:“哦?天性驽钝。没有天赋,却还要坚持练武……我未曾料及公子居然是不信命之人。”

    高情商:他不信命。

    低情商:他居然也有叛逆期?

    林湛如垂眸叹息,涌现出寂寥的神色:“用好听的话说,我不信命,练武是刻意为之。事不尽人意,我虽然笨鸟先飞,但是收获寥寥。”

    “拼劲全力混上小小官位,却不及他人须臾所学。”他音色暗哑,不自觉收束了拳头。

    “我辈虽愚,但愿来日从军行伍,能略尽绵薄之力,守护一方。”

    “……”

    陈亦章忽然停止手上的动作,轻声道:“林湛如。”

    林湛如闻言,抬头看着她,迷蒙的眼眸映出她满头青丝如瀑。

    陈亦章:“我虽然比你略多了些天赋,学起来是快些,可我也敬佩能在这条道路上一往无前的勤奋者。”

    她顿了顿,很郑重地拍拍他的左肩:“既然你习武不仅是为一己所爱,更是为荡寇平敌,为俞朝百姓请命……”

    “那么,我们的努力没有高下之分。”

    陈亦章明显感觉林湛如微驼的肩膀一抖。

    他侧过头来,眼神绵绵,绷带如丝绸般滑落在地。

    “古人云,当‘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因为武学的契机,我很幸运地遇到了很多事和人……”

    “我想,练武并非全无好处。”林湛如眯起眼眸,定定地看着陈亦章。

    答案呼之欲出。

    “确实,修身养性,强身健体。”

    未等林湛如把全部话语吐出,陈亦章迅速接上后半句话,打了个哈哈。

    他又来了。

    他知道自己的眼神做作地撩人,有多明显吗?

    陈亦章绕开这个话题:“话说,你练得这么辛苦,是怎么坚持的呢?”

    林湛如“唔”了一声,醉眼含着朦胧的秋波,笑道:“很难说,练习是会上瘾的。”

    “嗯,这点我赞成,”陈亦章狠狠的捶了捶林湛如的肩背,“确实很上头。”

    被捶得有些恍惚的林湛如:“……不仅很上头,还很疼。”

    凡常年习武之人皆能感受到的非凡感触,在二人心中得到呼应。

    趁着气氛还行,问他最重要的问题吧。

    陈亦章坐在林湛如面前,与他对视。

    “林湛如,你爹爹素来爱与当今圣上作对,众人皆知。”

    林湛如拿起青釉碗,垂头看去,一双由褐转黑的眼瞳浮现在釉面。

    釉面生长出他心底的冰裂纹。

    陈亦章不理会他的失措,继续分析:“初谷住持与他在走蛇秀龙帮结拜兄弟。虽说该帮早已消亡,可我看你叔叔实力不俗,活得很是逍遥自在,我还有机会从他那里偷师,由此可见——你爹爹广结江湖之人,与江湖之事还是脱不了干系。”

    “虽然我眼下并没有证据,可天数阁揽宝、隋州细作侵扰,桩桩件件,他究竟插手了多少,谁知道呢?”

    陈亦章听到林湛如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她心下一沉。

    “林序手握重刑狱卒,又曾是江湖帮主,朝廷内外皆有势力。他想要只手遮天颠覆朝政,还是匡扶正义助帝锄奸,不过是他一念之间。”

    陈亦章质问:“若你爹爹将来与俞朝百姓立场殊途,你会站在哪一边?”

    屋内静得能听见火苗蹿动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陈亦章看到林湛如嘴唇微动,如檐牙滴落的露水。

    “他是他,我是我。”林湛如抬眼凝视陈亦章,“若有朝一日,爹爹他当真犯下伤天害理之事,我必会和他划清界限。”

    林湛如牙齿咬着下唇。

    “可我相信爹爹不是那样的人。”

    陈亦章:“……”

    “我还有一个问题。”

    林湛如:“姑娘请讲。”

    陈亦章倏而站起,走到他面前:“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你说要保护我,仅仅是因为我们的婚约么?”

    林湛如抬眸,看着烛火下自己被陈亦章的影子笼罩。

    他想了想,仿佛自己从见到她的那刻起,就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数月后,当林湛如将军在北夏战场孤身一人迎敌,依然会想起竹林径与她的初遇,流光宛转。

    想起他满身红绸,鲜衣怒马少年郎,去陈府迎娶传言中“刺玫瑰”大小姐陈亦章的那个午后。

    “因为大婚那天,我也想逃。”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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