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宁推门。

    日式榻榻米,矮矮桌几。桌上尘埃,像是许久没有人来;通体碧绿的日本酒,瓶身上的汉字遒劲如亘古流传的咒。暖黄色横纹纸灯调节出似曾相识的氛围。“我喜欢日式,精致。”有人说。

    他不记得是谁。

    旋律很轻,像四月拂晓的光,樱花从树枝上落下来,浪花往海岸线上推,要很仔细才能听得出调子;价值不菲的浮世绘美人,粉白色的肩颈;香也很轻,像流水脉脉,金箔点点,顺流而下。

    她审美出众,他想。他有点恍惚,甚至不能细想这个“她”是谁。

    他坐下,便有人进来。赤足,雪白一截小腿,粉蓝色振袖。她给他倒酒,酒在琥珀色酒杯里春色荡漾。

    “你找我做什么?”

    女孩儿垂头不说话。浓黑一篷发,露出颈后洁白。无声在空气里发酵,让人喉头发紧。宋祁宁有淡淡的不耐烦,但是又很奇怪地希望这种暧昧的沉默继续,久一点……再久一点,不要出声。

    出声就是幻灭之始。

    酒入喉,像丝绸抚慰过肌肤。

    他们蜜月旅行去的京都。地球上可去的地方就这么多。京都的小巧秀丽,悠长时光,能抚慰到都市人的眼睛和胃。

    他那时候还年轻,天高地远。而现在,过去的每一天都是他余生最年轻的一天——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听到祇园的钟声,桫椤双树的花失去颜色;鸭川流水滔滔,是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白的肌肤,黑的眉眼。是冷和暖,是坚硬和柔软,像雪和琉璃。所有无常。他很中意她。他们志趣相投。她听他爱听的歌,他爱看的电影。她选出他喜欢的酒。他们的步调过分一致。

    宋祁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像空气里的浮尘,琐碎,无端,倏忽即逝,做着无法预测的布朗运动。

    他心里有警铃在响,他知道不能沉溺其中,但是他抗拒太久了。十年如一日,到今时今日,他大获全胜。

    ——他并非真不知道她找他做什么。

    逼一个人跪。

    逼生来倔强的人低头……宋祁宁知道这是人类源自远古的兽性,有文明出现之前粗犷而浓烈的血腥味。

    女孩儿跪坐在他面前,垂着头,眉目柔顺;她双手放在膝上,指甲是花瓣一样的樱粉色。

    “言——”

    “姐夫。”她忽然出声。

    宋祁宁看着酒杯。杯面的弧度扭曲了人的脸。她喊他“姐夫”,挺可笑,她一直喊他“宋总”、“宋先生”,冷硬得像什么宁折不屈的金属,如今知道喊他“姐夫”了——“说吧,找我什么事?”

    他要听她亲口说出来。

    女孩儿却又沉默了。

    良久,往他跟前挪动了两个分米。很近了。柔软的衣料就在他指尖;彼此呼吸可闻。她身上是干净的沐浴露的味道。

    她抬起头。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作用。宋祁宁感觉到眉骨剧烈地跳了一下。就好像他控制不住的膝跳反应。自进屋以来,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仿佛能听到金属划破空气的风声;风声割裂他的眉。

    这根本不是那个姓言的女人!

    不是言夏!不可能是言夏!从哪个层面上都不是,无论外型还是表情——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像的人!

    就好像童话山谷里春风过去,沉睡的万物在同一个时刻被惊醒,天空,大地,野花,绿草,蝴蝶,蚱蜢,树上的黄莺,池塘里的青蛙,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被牵动,记忆里每一颗纤细的微尘。

    他早就忘掉的人。

    ——潜意识说你没有!你忘不掉!

    他恨她!

    但是他忘不掉!

    他猛地推倒她。他知道他形容狰狞,他没有办法保持住冷静,就像是有只手——那必然是纤纤素手,有着樱花粉色的指甲,却尖利得像是刀——它撕裂他的胸膛,有什么从血肉之中突出来——

    就像是星际电影里的异形。

    牙齿咬在素白的肌肤上,淡青色的血管,咬破它,血是红的,热的,会冲上天花板,像一个凶案现场。

    有坚硬的东西抵在背上,尖锐,冰凉。他感觉到威胁,一下子醒过来。他看到女孩儿眼睛里的恨意。

    仿若实质。

    “我有在录视频,宋先生。它绝对能拍到你的脸,同步上传。”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手里的东西不认得你是我姐夫;互联网也未必认得你是宋家人。”

    他看到她的牙齿,细碎的,像海滩上的沙砾,闪着锋利的光芒。它能撕碎任何在她面前的——无论是人还是东西,他想。

    她果然……是那个女人的妹妹,她发狠的样子是很像的。

    他小看了她。

    他以为她是来求饶——她的姿态她的身体语言太像求饶。他甚至想好了他的条件,叫她滚,叫她永远不要出现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无论名字还是人。叫她带着她那对骗子父母滚回她的贫民窟!

    但是他还是小看了她。

    “你用了药?”他不信自己的自控能力如此不堪一击。

    “没有。”她说。

    但是她的表情分明在说“是,我用了,那又怎样”——“宋先生,我没有时间了,我要知道你下了什么药——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我不信宋先生这样的人能够忍得住不掌控全局。”

    “什么药?”

    “陈辉给周朗下的药。”

    “你凭什么认为——”

    “你说我凭直觉也可以。我要药的名字。”她推开他,“从现在开始,到我抵达医院为止。没有收到药物的名字,我朋友就会把视频上传到网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视频传上去我身败名裂,我想过了,我接受这个结果——要死一起死!宋先生的名声,宋家的名声,可比我言夏值钱得多。”

    宋祁宁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鱼死网破。他想过留下她,以他与她的体力悬殊,他毫无疑问能够做到。但是他也知道,这间屋子,这个氛围,这张脸,不是她一个人做得到——她不是一个人。

    “你拿什么保证你会删掉视频?”

    “没有保证。但是你也没有选择。相信我,我也不想社会性死亡,不止你宋祁宁一个人想活我也想。你不要逼我。”

    “值得吗?”

    言夏没理他。

    “言小姐,我还真是被你感动到了呢。”宋祁宁歪靠着墙,“你也被自己感动坏了吧。你是不是觉得周朗也会感动啊,让他知道你这么晚单独来找我,给我下药,他会感动得立刻跟你求婚吧?”

    “你真是太不了解男人了——比你姐姐差远了。”他歇了口气,“最妙的是,如果让他知道他这次差点死得不明不白就是拜你所赐,你猜他会怎么做?”

    他放声大笑。

    言夏没有作声,也没有回头,她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人上车车就发动了。

    言夏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玻璃冰凉。心脏还在狂跳。那个人的话像钉子钉进太阳穴里,像钉死在墙上的壁虎,它没有办法断尾求生。她知道他是不让她好过——她知道、她都知道!

    人性固有的弱点,从生理到心理。她用他的弱点对付他,就不能怨他对付回来。没有人无坚不摧。

    各种纷杂的思绪在脑子里混战成春秋战国。

    直到连城和她说:“到了。”

    到医院了。

    医院的灯光明亮,衬得外头格外黑皴皴。手机还没有响。言夏推开门:“要我陪你进去吗?”

    “不用。”

    连城犹豫了一下:“那……确定要上传吗?”

    “确定。我进医院就给你电话。”

    连城便没有再问——郁连城是个好朋友,她从来不问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永远都只回答:“好。”

    只有言夏知道自己腿软,但是该走的路还是要走。

    短短十余分钟的距离,心里一万次闪过回头,两万次上车,三万次抱住连城哭一场。她会明白她的软弱和恐惧,明白她无能为力,她做不到,她不想身败名裂,她不想社会性死亡——她没那么厚的血,她还年轻她不想深山老林里过完余生。

    她拼命的结果,他不一定领情。

    是她害了他——就算他完好醒来,他也会恨她,恨她让他吃这个苦。

    这天底下不能善终的情侣实在太多,像宋祁宁和沈南音,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不少他们这一对。

    但是她终于跨过了住院部的门槛,她找到连城的电话,按下去——

    “叮。”

    陌生人的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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