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夏咳了声:“快中午了,吃饭没?”

    “没。”

    “叫个盒饭吧。”

    周朗“嗯”了声,又看了她一眼。言夏说:“我没生气。”成年人的崩溃,崩溃完了也就完了,睁开眼睛生活继续。

    周朗拿手机下单,问:“想吃什么?”

    “我才吃过。”

    “陪我吃点。”

    “辣子鸡丁吧。”

    “生病了要吃清淡一点。”

    “那你还问我!”

    周朗无声息地笑了:“我也没想到……”

    “别说了!”言夏简直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千言万语汇成三个字,“我眼瞎。”

    周朗对于她的勇于“认错”十分欣慰:“我已经公开说了我不会回去,他们不会来骚扰你,不过我二叔挺喜欢你,问我什么时候带你过去喝茶……”

    “周明娜会杀了你!”

    “算了吧,我都不信她能在你这里占到便宜。”

    “还真占到了。”言夏给他说了骗方案的事,“那会儿她还只恨我是韩慎的前任,要那会儿她知道我和你的关系,能直接灭了我。”

    周朗算是知道言夏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失误了。他沉默了片刻。

    反而言夏安抚他:“算了,大小姐任性,咱们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和韩慎比起来,我起码没被她坑进去。”

    周朗抚她的发。大概这几天都没有好好打理,干枯无光。让他想起前年,她刚回国又被他喊回室利国的时候。成年人就这点不好,真碰上事儿只能自我安慰,自己找台阶,不然呢?真套麻袋把人打一顿?

    “我找机会和我爸说,让二叔管管她……”

    言夏冷笑:“然后呢,扣她零花钱,还是削减她的继承权?说真的没什么用。真要……就该不管她,纵容她,使劲捧她,让她任性下去,总有天碰上硬茬,不像我么好欺负……那才叫自食其果。”

    她当然知道这是气话。周朗再不认周家,也为周明娜出席过法庭。

    周朗哑口无言。

    “算了。”言夏重复,“也不能全怪她。说到底是我自己疏忽大意。”她是犯不起错的人,偏偏她犯了,“应该我们公司内部有人……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总不至于连鉴定连摄影都买通了……”

    周朗说:“摄影很好对付,诱导拍摄,或者发给你处理过的照片,好几十件拍品,他不会每件都记那么清楚;鉴定也不难,我听说你们是先做了无损鉴定,如果鉴定到的时候结果已经出来……”

    工作有流程,但是做熟了的人知道哪些地方可以省力。比如高古瓷鉴定,有机构出示年代,鉴定人员心里有了底,看一眼就过去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言夏,背后有个宋祁宁死死盯着。

    言夏捋清楚线条,心里一沉。

    周朗问:“……知道是谁了?”

    言夏说:“我不知道为什么。”

    周朗说:“你猜不出,多半是被买通了。”你没法知道一个人的困境,哪怕他就在你身边,日日见面,每天说无数的话。

    “但是宋祁宁怎么会知道——”

    “不一定是宋祁宁。”周朗说,“后来跟进的是宋祁宁,最开头那一拨应该不是。”

    言夏奇道:“什么叫……最开头那一拨?”

    周朗立刻意识到她不知道。想是在第二拨风暴之前就已经昏迷。郁连城没来得及和她说。那也许是件好事,他不知道要不要庆幸。可能对他来讲,最困难的是,她总会知道。他不告诉她她也会知道。

    “周朗?”言夏看他反应奇怪,“是……发生了什么?”

    周朗说:“我饿了。”

    “我这里还有香蕉。”

    “空腹不能吃香蕉……我想等盒饭。”

    言夏:……

    “吃过饭我慢慢和你说。”他说。

    言夏这个瓜起于文物盗窃,当时围观的人其实不多,就文史类号给大伙儿科普什么叫金瓶掣签,什么叫奔巴瓶;科学风水号则教人如果得了这种瓶该怎么供奉;又有蹭热点说稗官野史的。

    后来扯到豪门婚嫁,爱搭一嘴的才渐渐多起来。

    但是周家毕竟不像有的豪门一样瓜瓞绵绵。这家子也没有混娱乐圈,吃瓜众吃了一阵也就散了。当晚又一个大瓜崛起:买房、烂尾。事关民生,牵动了所有人的神经:哪家哪户不买房?

    一篇大特稿。苦主是个急诊室医生。有一儿一女,婚姻幸福。是一路走来十分顺畅的那类人,直到长子到了入学年龄,为了能进个好点的学校,她做主卖掉了家里两套小房交了四季园的定金。

    那时候她每次路过工地,都会满怀憧憬地畅想搬进去的那天。她的小女儿说想养只小黄狗她也答应了。

    交房期早就过了。

    她算是比较后知后觉,毕竟工作忙——听说断断续续停工了好几次。谁也说不清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彻底不动了。

    业主建群,互相询问是怎么回事;他们也想过维权,但是鸡贼的开发商早在合同上做了手脚;后来业主自救,筹集了一笔款项,希望能够监督继续动工——他们还是想要房子,而不是退款。

    但是最终也成为泡影。

    一些普通人读不懂的金融术语,被挪用的资金。最后法院并没有就此事判决,罪犯之一沈南音入狱的原因和烂尾楼毫无关系,是不知所云的“金融诈骗,侵占国资”——而房子还烂在那里,遥遥无期。

    有人在底下疾呼“买现房、买现房、买现房!”,有人反驳:“你傻吗?买得到现房谁买期房啊。”也有人庆幸:“买国字头的开发商,出了事好歹有个说法”,也有人心有余悸:“我差点就买了……”

    有小道消息说,前儿企图嫁入豪门的言夏就是沈南音的妹妹。

    有前两天的铺垫,众人的愤怒一下子有了目标。

    有人骂:“人家房款挪用也就罢了,人家筹款自救,连这点救命钱都要,是拿了去买棺材吗?”也有理智一点的人说:“不对吧,这位言小姐看起来好年轻,四季园暴雷我记得有小十年了……”

    马上被骂了回去:“她敢说她没得好处?没得好处她能有今天?没她姐她敢想豪门?”

    有时尚博主跟进,开扒衣橱。言夏公开亮相的时候不多,拍卖场一向中规中矩少修饰。前年还是黑色香奈儿,去年换了brunello,出席艺术展偶尔也穿etro,暗绿底色,绚丽腰果纹也驾驭得很好。

    鞋子以平跟居多,似乎很讲究舒适度,也有绚如Margarita款,轻盈如蝴蝶。

    常用的包是Fendi咖啡色经典款,挺大,能装,也有只亮片Rocha出席过晚宴,拿在手里如一封信。

    价格都说不上便宜。

    “那都是人家的血汗钱!”

    “咱们普通人一辈子就图个房……”

    有细心的发现“穿搭似乎是去年开始起飞的”,有人回答说:“你觉得香奈儿很便宜么?算下来毕业也没几年吧”,也有行内人为之辩护:“拍卖师确实不能穿太便宜……”但是很快淹没在口水中。

    有人再添了一把火:“有人知道这个所谓的首席拍卖师的前任吗?我知道!叫韩慎,人原本也是一大好青年,首席拍卖师的有力竞争者,你猜怎么着,进去了。”

    有人好奇问:“进哪里去了?”

    “进……里去了。”

    网友心领神会,又追问为什么会进去。说话的人顾左右而言他,不说死了,就是把事情一件一件摆出来:“买了北岸丹枫的房,听说是婚房,那边毛坯房都四千万起!”“劳斯莱斯,也不贵,几百万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位首席拍卖师出身瓷器专业,擅长高古瓷鉴定这个我可以打包票。”

    “反正韩慎进去,也就一年多吧,和这位言小姐并为天历首席的孙小姐今年四十五。”

    “你说潜规则?那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躲人家床底下听,是吧?”

    “不过话说回来,韩慎固然是青年才俊,家世怎么和周总比?人家正宗高富帅,你一个小镇做题家……”

    男婚女嫁,网上又一大热点。引导话术与前年圈里流传的差不多。那时候行内人都信,何况网上这么多行外人。普通人以普通人的人生经验,得出朴素的结论:这位言小姐,就是当代妲己。

    愤怒就像是乌云,到终于落下来,形成暴雨决堤之势。

    “我当时想,你关机也好……”周朗说。这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暴力。他实在很怕言夏承受不了。他已经尽量捡能听的话,他希望她不要问他要手机。过上一周,最多半个月,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天大的事,网上也就热上三天。三天之后,热度下去,只要不再出新瓜、再上热搜,谩骂就会少下去,变成网民的集体回忆之一。

    但是言夏的表情只是很诧异:“他把我姐爆出来了?他就不怕——”

    “怕什么?”

    “我姐犯事,在婚姻存续期间——”

    “如果他没有继承你姐的遗产的话,也就不必继承债务。”

    “不是,难道他就不怕有人猜,我姐挪用的钱其实是挪用到了他的账户之下吗?”

    “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但是应该会有人这么想吧。这是个可以反击的点。没有错,他没有继承我姐的遗产,但是我也没有啊,我爸妈也没有啊。”

    “言夏。”

    “嗯?”

    “我觉得,”周朗说,“最好还是不要往这方面想。无论有没有,都不会有人信的;以他宋家的财力,即便真有,也该洗干净了;更何况还有可能没有。他创业在你姐过世两年之后,理论上——”

    言夏叹了口气。

    “这可能是他故意留的破绽。就像之前你怕他搞你,假装要请女明星——”周朗也知道这个话不好听,但是不好听的话还是要说的,“婚姻是一种可以解除的关系,血缘不能。即便法律上解除,也堵不住一人一张嘴;你这个把柄他一直拿在手里,到这时候才爆出来,也是算准了——”

    “算准什么?”

    周朗看她的脸,没上妆,略略有点苍白。眼睛里有种透明的天真。她其实一直是有点天真的,他想。

    他狠心道:“……算准你破不了局。”

    能想的办法这一路他都想过了。

    就听言夏问:“破不了局会怎样?”

    周朗知道这是道送命题。但是他自认识言夏以来,她还真不是拿“你妈和我同时掉水里你救谁”这种问题为难人的女孩儿,相反,她不认为人性经得起考验,哪怕是亲密如他与她的关系。

    这时候看见人目光莹莹地看着他,周朗有种上断头台的觉悟——

    言夏笑了:“别又和我说结婚,活像结婚包治百病。从前你妈就不喜欢我,现在一看,吓,这个女孩子不但丢了工作,还有个法制咖姐姐,这可是胎里毒,没治——我可得拦着我儿跳火坑!”

    周朗气道:“话都被你说完了,还让不让我说话!”

    言夏:“你说你说!”

    “结婚不包治百病,不过刚好你可以休息一阵子,”周朗目光往下坠,“你要是不反对的话,我们可以要个小孩……多几年,就没人记得了。”

    “又结婚又要小孩的,你养我?”

    “我养你。”

    言夏觉得周朗十分有趣,就这么几句话,叹了七八口气,简直江华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别这么勉强……”

    “我不勉强,但是我为你难过。”周朗说。她是有疏忽,可能是被人算计,这个错不算大。换个人挨几句训也就过去了。但是偏偏被翻出来他的背景,他和她的关系,然后沈南音、韩慎层层加码。

    天历回不去了,永嘉也不可能;即便不提竞业协议,也没哪个公司不介意公众形象的,无论拍卖行还是博物馆。血缘不同于婚姻,至少在东亚社会,很难彻底割席。不然台湾也不会拍出《我们与恶的距离》。

    言夏柔声问:“你想我工作?”

    “我想你快乐。”周朗也知道这个话矫情。但是这个世界上总会有那么几个人——不会太多,你会真心希望他快乐。他记得她工作时候的疲惫和气恼,听过她抱怨,但是也记得她眼睛里的光。

    “那,如果我说我能破局呢?”言夏忽然又笑了,狡黠轻快地像只得逞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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