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周朗回来得也挺早,言夏都没叫阿姨给他备饭,只得临时加餐。周朗看她一个人也吃得挺香,不由嫉妒道:“你就不能等等我?”

    “一会儿就凉了。”言夏说,“凉了就不好吃了。你要是不嫌呢我分一半给你先吃着也行。”

    周朗让她分一半过来。

    言夏想问他这几天是不是在和国内藏家商量竞拍策略,好把东西留下来;又想问太清楚了不好,明天没法主槌;因此一顿饭吃得沉默至极;饭后在小区散了会儿步消食,回来冲过凉打算休息。

    这时候手机响了。

    言夏记得中学时候老师讲莎士比亚,说最可怕的一幕是麦克白听到的敲门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个,是哪个神经突触搭错了地方——直到她听到那头几乎哽咽的声音:“言姐——”

    周朗拿过她的手机,片刻,告诉她:“摔了。”

    言夏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什么摔了。她张了张嘴又闭上。

    “那边说装箱的时候有只猫突然蹿出来,手抖,摔了。”周朗也停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我过去看看。”

    言夏也跟起身:“我——”

    “你在冲凉,你没有听到。”周朗说。

    言夏呆呆看了他片刻,看他拿起外套走出去。很远的地方传来门合上的声音,很轻很轻的“啪嗒”。

    言夏躺在床上,她想她得睡一会儿,无论如何。

    但是也没能睡着。

    不知道损毁状况如何。如果完全没有损伤,保险公司也不至于吓成那样;但是只要没有粉身碎骨,就还有修复的机会;这个情况,明天拍卖是否还如期举行?如果举行,该怎么和买家说明情况?

    赔当然是保险公司赔,但是——

    拍卖行必须把拍品的情况如实介绍给买家,如有隐瞒瑕疵则构成商业欺诈。

    这些念头在言夏脑子里乱成一团,越想越清醒。打了局游戏,困意这才上来。迷迷糊糊不知道过了多久,猛地听到“咔”地一声,登时坐起。果然是周朗回来了。言夏嗓子干涩:“……怎么样?”

    “裂了。”周朗比划了一下,“不算太严重,我送去修复了。”

    “那明天——”

    “推迟……三天吧。”周朗说,“你让人挂个公告。”

    言夏点头。

    周朗去浴室,隐隐传来水声。言夏看了眼时间,过了零点。既然明天不用拍卖,也就不强迫自己入睡。心里想得亏是建盏,胎体厚重,胎质粗糙,换成汝窑钧窑青花,那真是几个亿听个响。

    她心里不安,到浴室门口,隔着门问:“你找谁做的修复?”

    周朗关了水,给她报了个名字,裹上浴巾就出来了。言夏去取吹风,周朗抓住她的手:“你别怕。”

    言夏“嗯”了声。

    “已经发生了的,都不用怕。”

    因为怕也没用。言夏心里想。

    “那人你也知道,手艺没得说,未必看得出来。”

    这句话在言夏脑子里转了两圈,言夏吃惊地看住周朗:“你的意思是——”

    “嗯。”

    言夏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周朗拉她坐下:“如果是天历,或者永嘉,碰上这种情况当然是无所谓,大可以大大方方说出来,疏忽的是保险公司,是,保险公司也挺倒霉,但他们就是干这行的。”

    言夏不说话。

    “朗夏才刚刚起步,信誉没有建立起来,根基不牢靠。出了这样的事,传出去,以后谁敢把东西交给我们?”

    “但是你说过,作为一个拍卖师,要对自己经手的拍品负责。”言夏心里想。她想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周朗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或者是她领会错了暗示?她犹犹豫豫问:“那明天的公示——”

    “就说推迟三天。”

    “不说——”

    “不说。”

    他回复得这样斩钉截铁。言夏说不出话来。周朗搂住她:“你记不记得赫斯特曾经以一个亿的价格卖掉一条鲨鱼?”

    “《生者对死者无动于衷》。”言夏回答。赫斯特的标志性作品。近年他的价格大不如前,但仍然是在世最昂贵的艺术家之一。他曾将一条长达4.5米的虎鲨标本装在巨型水族箱中,制作了这件艺术品。

    “那你知不知道这条鲨鱼自1992年在伦敦画廊首展之后就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腐坏?”

    言夏:……

    “可能防腐做得不好。策展人往福尔马林里加漂白水,反而令腐坏更加严重;最后只得把鲨鱼皮剥下来,套在玻璃纤维模具上,让它看起来像是当初那条鲨鱼。”周朗说,“那无损于它的价值。”

    言夏叹了口气:“周朗,你别骗我,那不一样的。赫斯特卖的是概念,咱们是吗?”

    “2006年拉斯维加斯赌场巨头韦恩出售一件毕加索的作品,在交付前不慎手肘戳破画作,这件当时价值1.39亿的作品在几年官司之后以1.55亿成交。言夏,有些东□□一无二,无可替代。”

    言夏不知道是不是夜深,犯困,脑子也钝了起来,竟没能反驳。她犹豫很久:“就算你我不说,保险公司那边——”

    “难道他们想赔钱?”周朗冷笑。有那么个瞬间似乎有戾气破体而出,他森然道,“能赔掉他们一半市值至少——那还得我手下留情。”

    言夏又愣了一下。她这回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不周朗,我觉得你在骗我——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周朗看住她,是才从床上起来,胡乱披着睡衣,眼角还是红的,眉心绷紧,并没有那么清醒。她是一向都熬不得夜,往常这时候最好糊弄,但是——

    “你信我。”他说。

    “是不是,”言夏用手按了按太阳穴,“事情比我想的要严重?”

    “……是。”虚了声。

    “什么时候开始的?网上闹着说要把东西留在国内?”言夏使劲往回想,是,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

    不是说曜变天目不名贵,但是中日国情不同,作为瓷器原产地,名贵的瓷器太多了。唐时秘色瓷,宋时“家财万贯,不如钧窑一件;钧窑十件,不如汝窑一片”,元明枢府,卵白,继之以青花,粉彩,斗彩,珐琅……

    对于国人来说,瓷器的主要功能并没有上升到“道”,它就是个日常用具;特别建盏,在两宋因为斗茶流行一时,明清之后改变了制茶方式,这种粗朴、厚重的茶器也就逐渐失去了市场。

    但是在日本,它是茶道所托;尤其这只曜变天目盏是足利家宝物帐《君台观左右帐记》所记,是名副其实的国宝。

    却一群人义愤填膺,一口咬定当时日僧游学是皇家寺庙,“东南第一禅院”,南宋末年,佛地焚毁,为免诸宝与之俱灭,所以托日僧带走,那之后便是崖山蹈海,正正击中网上的爱国热情。

    所有考据都查无实据,似是而非,但是言辞无不慷慨激昂,极尽煽动之能事,当时未曾察觉,如今想来,多半是有人操盘。

    “……他们想做什么?”

    “想你我身败名裂。”

    言夏悚然。

    周朗抚她的脸:“别怕,你什么都不知道……”

    言夏整个人都懵了:“周朗你把我当什么了?我也不是小孩,我也不是……我不是怕!我们已经结婚了,不是,我是公司法人,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应该有知情权,我、我没那么禁不住事……”

    “我知道。”周朗柔声道,“正因为这样,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我们俩的后路。”

    言夏听出这话里未尽之意,一时住嘴。周朗亲了亲她:“你信我。”

    “我们睡觉吧……很晚了。”

    言夏翻来覆去地想不知道周朗瞒了她什么,那只天目盏真的就只是裂开吗?还是有更严重的损毁,救不回来了?她想说公司没了也不要紧,又说不出口,就如周奕申所说,虽然大部分不过糊口,说不上事业,但是心血和时间是真的。周朗才辞了博物馆的职位……他还挺爱干这行。

    她也是。

    迷迷糊糊有人抱住她:“别翻了……你烙饼吗?”

    迷迷糊糊应了声,不知道是肌肤还是体温给的慰藉,竟然真的睡着了。

    意外睡得很沉。

    醒来周朗已经出门了,开手机一看,公司官网和社交平台都已经挂出了拍卖推迟三天的消息。看来他是打定主意全盘包揽,不让她插手了。言夏不很喜欢这种命运被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

    哪怕是周朗。

    但是想起他反反复复恳求说“你信我”……这三个字的温度简直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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