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还不走.....

    温惠轻轻抬眼,入目便是一刹那的缤纷春意,玄晖细碎,称得那袭绯色更多了几分慵懒疏狂,少年宽肩舒展,长身直立,静静得望着她。

    看什么看,温惠在心里腹诽,视线慢慢上移,她不免哑然,好家伙,这怎么还擦粉了!?

    本朝贵族男子极重视容貌,先有‘傅粉何郎’之典故,后有‘荀令留香’为先范,李僖本就长相出挑,这么一化,便更显得他唇红齿白,长眉入鬓,让温惠不免想起书上那句: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

    她真是疯了,才会联想到这句混不吝的诗。

    刷得移开自己赤裸裸的视线,温惠耳尖又开始渐渐发烫,她只能在心里不断为自己开脱

    “年少而慕少艾,年少而慕少艾,正常正常。”

    忽听那佩玉叮咚,原是少年向前一步,在那清冽的松竹墨香下,温惠忽闻到,一丝甜甜的果酒之气。

    神色瞬间清明,少女忙后退几步,抬眸直视对面之人,是客气而疏远的话语:

    “李公子请自重!”尽管少年未作任何出格之事。

    “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李僖还在笑,眉眼弯弯,看上去极是和蔼可亲。温惠不理,只越过他望向身后小坡上微微摇摆的灌木,那里,好像有人。

    她又不傻......回眸看向李僖,温惠默然扶了扶身,道了声罪,便转身提步扬长而去。

    先不说比起“求告”温惠更喜欢“独立思考”,他李僖倘若真诚心相告,也不会大张旗鼓得演一场守株待兔的戏码,呵,有些事她只是懒得去争那些个口舌是非,清者自清不言而信,可想算计她,没门!

    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终被无情恼。

    待少年离开后,从山坡灌木丛外蓦得走出三道丽影,为首的紫衣少女昂着头审视起下面的一幕,她不语,身侧的狗腿子们还以为少女心情不好,便开始叽叽喳喳打抱不平起来:

    “好一个不安分的庶女,竟会做出这没脸私相授受的事,还是范阳卢氏出来的呢,我呸!

    冯令灿挑了挑眉,不置一词。

    “好一个不自量力的庶女,竟然敢和我们渭阳君娘娘抢男人,好大的胆子,我呸!”

    冯令灿挑了挑另一边的眉,冷笑出声:

    “庶女嫡女有什么区别?”

    反正都是要被送进宫,成为家族固宠的工具,冯氏实在是太需要下一个‘文明太后’了。

    “更何况她是范阳卢氏的女儿。”

    两狗腿一噎,还单纯得以为是自己拍马屁拍错了方向,在略微思考后继续道:

    “我呸!她范阳卢氏自国史之狱后早不如之前煊赫了,还摆什么臭架子,哪比得上我们太师?”

    (其实出名的那几家皆遭重创,也因此实现了一种挺诡异的平衡?)

    “是啊是啊,我们渭阳君看上的郎君,还没得不到的!”

    “ ......”

    见冯令灿还是不说话,场面一度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只听那春风徐徐,枝叶沙沙。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紫衣少女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得开口:

    “争,郎,君?”

    冯令灿嗤得一声,像听到莫大的笑话般,不可置信得又重复了一遍:

    “抢男人?”

    狗腿子们瑟缩得往后退了几步,她们能感受到紫衣少女周遭的气压瞬间凝固了几个度。冯令灿回过身,神色一直都是那般倨傲,用丹蔻细挑的眼尾睨着她俩,语气凉薄:

    “滑天下之大稽,女郎难道生下来就是为了争讨男人欢心不成?”

    是,她是很讨厌卢温惠那自持身份故作清高的模样,她是很讨厌家族命运的囚笼,可这并不代表她会用那些腌臜手段去赢得一个皮貌稍好的男人的心,并不意味着她会低三下四求一个男人那虚无缥缈的“爱”。

    说白了,要不是有个当仆射的阿爷,有个煊赫的家族,那李僖又算什么东西!

    她一直都记得小时随着阿爷阿家入宫谢恩的场景,那天风很大,黄金台上红幔飘,千重珠帘之下,是岿然端坐上首,神色威严而庄重的文明太后。

    年幼的天子拱手立在在她的身侧,万千朝臣匍匐于她的脚下,万籁俱寂万马齐喑中,她额前那颗随珠,闪烁着比太阳更耀眼的光芒。

    阿家低下头凑在她的耳边,耐心得教她唤道:

    “叫,皇姑母。”

    那竟然是她的姑母!小令灿激动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以至于身边姐妹的偷笑以及太后后来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清,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

    她的亲人竟是这个王朝最大的掌权者,而且,还是个女人!

    女儿家也有傲骨,也有对权力深深的渴望。

    纵江河日下,纵,今时难复往日盛景,可冯令灿一直坚信她们的身上流着同一道血脉,说不定她也可以,只不过需要一个比皇室更好的跳板罢了。

    还在平城时,阿父在深夜每每的叹息,就让小令灿清楚得明白

    这个世道,恐怕很快就要乱了。

    那么在乱世中,有钱有权有兵的门阀,就是她最好实现抱负的舞台。

    紫衣少女默默攥紧灌木枝叶,静静感受着那即将刺入皮肉的痛痒感,暗暗下定了决心。

    。

    “冯四娘?”

    回府的马车上,一直闭目养神的李氏听到温惠的低声询问,带着些好奇抬眸。却见少女神色郑重,如墨般漆黑的眼中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她便知,她是认真的。

    “那女郎我倒见过,说来也巧,他家这么多女郎,却只有她眉宇间和那位有几分相似,可惜了。”

    那位自是指那如云般笼罩在魏朝乃至历史长河中的文明太皇太后,温惠也多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过她的丰功伟绩,较之宣太后利用儿女情长和吕后一为得打压刘氏和功臣集团,她的人生,却总与政治,改革,民族交融这些本和女人扯不上关系的词息息相关。一身历三帝,波澜壮阔至极。

    车身微微得摇啊,温惠低下头,默默捏紧了自己的裙摆。

    “难怪太后驾崩后,太师伤心过度,一病不起。”

    闻此,李氏却只是轻轻一笑,那笑容中带着明显的讥嘲:

    “哪能呢,陛下让他守旧都,他还乐得自在,何况他手里还有太子,他们这些人啊——”

    “哪里真正得看得起过女人。”

    李氏眼中摇晃着温惠看不懂的情绪,当时年少的她也只单纯得以为,阿家是在谴责冯太师乱嫁女儿的情节,毕竟正常人家谁会见着女儿有失宠的迹象,就眼巴巴得送一个又一个的女儿入宫,将前者活活害死都不曾过问。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但说无妨。”

    卢李氏跟李僖不同,她倒底是将温惠一步步带大的阿家,正因为并非亲生,这十余年来的谆谆教诲便更是难能可贵,她倘若存心想害她,她若是个善妒的人,温惠根本活不到今日,更不会长成亭亭玉立,人见就夸的范阳卢氏长女。

    她应是幸运的。

    “阿家,你可知.....乐浪公主为何人否?”

    是意料之中的沉默,李氏深深得看着她,良久良久,方闻一声长长的叹息。

    “也罢,你是长女,还是要晓点事才好。”

    她倒也没去追究温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消息,只略微疲惫得撑了撑太阳穴:

    “这位还算是个省事的,倒是,你四兄那个。”

    很少能碰到让李氏都头疼的人,但元嫣肯定是其中一个。

    “你二姨郑家的女儿在宫中当娘娘,这也原不是什么秘闻,这济南公主的母妃与高贵人素来交好.....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两碗毒酒,两条性命。”

    “那高氏是从高句丽逃过来的,虽说自称高顾之后但倒底是外族,可这济南公主的母妃,陛下也不管吗,他们家也肯依?”

    “什么依不依的,又不是大族出去的,再说,谁敢动当年的冯家。”

    李氏笑容里的嘲讽意味更浓,只听她徐徐道:

    “那时济南公主只有4岁上下罢,看着自己母妃在眼前被灌了毒酒咽了气,她不顾还下着大雨就一路狂奔至未央宫......”

    可等她满身湿漉泥泞得爬上玉阶时,却见自己的舅父满脸笑容得从殿内走出,甚至还‘宠溺’得蹲下身,拂了拂小人眼角的泪花。

    【你母妃可是立了大功】

    “封了官,赏了钱,他们当然知足了。”

    这本就是他们送女儿入宫的原因,只要结果一样,他们才不在乎过程呢,死了个人?这乱世天天都在死人,更何况........

    “后来这济南公主就大病了一场,痊愈后,一是落下了心悸,二是,变得颇有些疯疯癫癫的。”

    “.......”

    温惠倒吸了一口凉气,可她除了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悲凉,又能说什么呢?

    皇权向来如此,她微微坐直了身,突然很没骨气得想:

    范阳卢氏为她架起了一座上好的朱墙,隔绝了外头的腥风血雨,使其能居于春山之中,至少不必向她们一样,游荡于虚伪的繁华,却时刻要提防于悬于自己头顶的那方利剑。

    可她不知,蝉逝夏杪,魏晋南北朝这短短百年,居然成了士族们最后的荣光,士微于唐,消亡在宋,最后成为那句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马车摇摇晃晃得向前,少女咬咬唇,想罢,崔氏的事情,还是问问自己二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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