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灵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借着前排靠椅的掩护注视方允。

    像每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内城女人一样,她脊背挺直,双腿岔开与肩同宽,两手搭在膝盖上。

    只有抿得过紧的嘴唇和深重的黑眼圈暴露了她最近的状态。

    她被方允软禁了。

    听起来很可笑,内城新一代军校生中的佼佼者,众人眼里最有望成为姜家下一任家主的姜灵,被一个小小的收容小队队长软禁了。

    这一切的起因,仅仅是因为方允和静默者的人勾结,试图隐瞒一个潜藏在外城的异能者。

    简直是胆大包天,视法度为无物——她们难道不知道隔离的重要性吗?出了事她们能付得起责任吗?

    更何况……

    姜灵的视线落在和方允交谈的白大褂女人身上,神色间有些踌躇和犹豫。

    更何况,这个异能者身份特殊。

    十八年前的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要不是姜家恰好负责此类事务,要不是姜灵恰好无意间听说过那件事……

    或许她真的会先入为主地认为蘑菇头是个罪大恶极的逃犯。

    姜灵烦躁地轻抚被方允破坏了的终端,祈祷秦礼还没接到那个异能者。

    前段时间,她的同学兼死对头温向烛因为犯错被家主温其玉关了禁闭,白白失去了来之不易的实习机会。

    但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居然在温其玉的眼皮子底下和秦礼做了交易。

    秦礼按照温向烛的要求找到姜灵,希望姜灵帮着温向烛“越狱”,可惜他们都没料到,姜灵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有精力帮她。

    再者,所有人都知道,姜灵和温向烛两人常年分居年级第一第二,从小到大一直被放在一起比较,是出了名的表面朋友。

    私底下,俩人见面就互呛,要不是有校规家规在,她俩早就真刀真枪干过无数次了。

    找她帮忙?疯了吧。

    不过,最终姜灵还是应了下来,作为条件,她要求秦礼找到一个逃到外城的异能者。

    她不敢把蘑菇头的真实身份告诉秦礼,只说是姜家逃出去的,如果泄密,她绝饶不了秦礼。

    秦礼此人,虽然天赋过硬,受上层赏识,背后却没有家族撑腰,跟姜灵这种一出身就含着金汤勺的是两个阶层的人。

    所以她不怕秦礼违背约定。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姜灵哪里能想到,自己居然遇上了蘑菇头的……亲生母亲。

    放弃了杜家家主之位,一心投身科研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研究院院长——杜清。

    把蘑菇头交给秦礼是冒险行为,远不如告知杜清靠谱。

    毕竟当年,杜清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生下的她。

    据说是“挚爱的结晶”?

    姜灵没什么情绪波动地看着言笑有礼、面目温柔的女人,暗想:

    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恋爱脑呢。

    好在姜灵不是个对八卦感兴趣的人,她现在只想要确保有人能安全、隐蔽地把蘑菇头带离外城,再稳妥、彻底地把方允等人好好料理了。

    杜清是最合适的人选。

    在内城,连男人都绝不会允许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被人利用,何况是杜清这种大权在握的女人,她不把外城翻个底朝天、再把方允等人串一串扔墙外就算大发善心了。

    但是,这件事对杜清来说又是彻彻底底的丑闻,她肯定不希望被其他人知道。

    首领放权之后,各家都在蠢蠢欲动,却没人敢当第一个出头鸟——万一这是首领的试探,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杜清的处理必定是手段狠厉,能让方允她们吃足教训;同时还低调隐蔽,不会引起恐慌。

    姜灵又复盘了一遍整个过程,确保万无一失后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得体微笑。

    她习惯性把窗玻璃当作镜子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她起身的动作突然顿住——

    下方不远处,是一个陈年的污染区,黑色的污染物常年盘踞上方,把整个区域都包裹地严严实实。

    可现在,接连的爆炸生生将那片黑暗炸开一道口子,火光冲天,高温扭曲了空气,声浪一波连着一波。

    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不止姜灵一人注意到,其他人也惊呼着凑到窗前。

    姜灵看到杜清秀气的眉毛微蹙,脸上流露出温柔且毫无攻击性的担忧情绪。

    她吩咐助手查询出任务的小队,拿到信息后嘱咐方允等人看着点下面的情况,自己则匆匆离开。

    所有人都关注着下方,这是个向杜清告密的好机会,但姜灵犹豫了一瞬,还是先打开目镜,放大下方情景。

    姜灵是谨慎流选手,实习之前她看过了外城所有污染区的资料,下面这个可以无限分裂,而且,至今无人找到它的污染源位置。

    用炸弹是最蠢的方法——会被分裂后的怪物围攻,像一盘放在圆桌中间的大盘菜,被啃吃殆尽。

    要么,扔炸弹的是蠢货;要么,扔炸弹的是投机者。

    姜灵倾向于后一种——要怪不要命的,投机者。

    什么人敢这么做?

    当然是那个有着治疗异能的、断了腿也面不改色的蘑菇头。

    一滴汗顺着姜灵额角滑落,她集中精神看着下方,唯恐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一点蓝色从被炸开的洞边缘飞速划过。

    ——是她!一定是她!

    姜灵猛地抬起头,避过其他人,不动声色地大步朝杜清离开的方向赶去。

    方允似有所感,可她看去时姜灵已经冲出了客舱。

    姜灵能仗着家里人庇护做出这种出格举动,方允却是不行,她要是这么冒冒失失追着杜清出去,指不定就被安全员打上一子弹。

    方允揉了揉头发,轻啧一声后给柏雪发消息:

    “瞒不住了,你做好善后。”

    语气很抱歉,但她的表情却毫无波动,完全没有事情败露的慌乱,眼中甚至带着一丝唯恐天下不乱的促狭笑意。

    上方飞机里勾心斗角,下面污染区就简单多了,无非是烂命一条猛猛干,活人三个嗷嗷炫。

    时间回到几分钟前,蓝新从高台一跃而下,如同一颗坠落的星辰,蒋昭律心跳几乎停止,他扑上那道身影,怪声怪气的尖叫划破寂静,却连蓝新的衣角都没摸到。

    他眼睛充血,愤怒地回头对无动于衷的孟淮大喊:“她是疯子!你为什么不拦住她?她……”

    孟淮手伸进他腋下,像捡起一个玩偶般把他拖起来,声音坚定而有力:“别担心,长官有数。”

    “有数?有什么数?你知不知道那下面有多少怪物!”

    愤怒和惊惧让蒋昭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以至于忽视了孟淮称队友为“长官”的不合理用词。

    “不知道,但……如果是菇菇——”

    孟淮话音未落,一个约一平米的方形柱子忽地从下方升起,它过快的增长速度劈开空气,带来浑浊的风。

    带着蓝色蘑菇头套的女人面朝爆炸的位置,单膝触地作助跑式,长长的沾血的白色绷带又一次散开,从头套底部流出,白蛇般紧随她身后。

    孟淮轻声说完未尽的话语:“如果是菇菇,那么我会信任她。”

    蒋昭律宕机般呆站着,脱力靠在孟淮身上,口中不断呢喃:“怎么会……怎么可能……”

    蓝新没有留意两人的动作,她脚下的造物仍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高处和远处延伸,她自己也卯足了劲飞奔——

    爆炸造成的缺口正缓慢闭合,她必须在那之前抵达,只有这样才能验证她的猜想。

    孟淮没得到蓝新的进一步命令,只好待在原地,警惕地观察蓝新的情况。

    此时,她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了。

    蒋昭律忽然扯住孟淮衣角,快要溺死般喘着粗气,用嘶哑的声音咆哮着问:“她是温家的人?为什么你们会被塞过来?”

    孟淮听不懂他的意思,一时愣住。

    蒋昭律却不依不饶,目光炽热地追随着蓝新地背影,既像自言自语又像疯癫的命令:“不能,不能让她去……”

    他猛地把孟淮推出去,后者毫无防备,尽管用武器戳着地面卸了部分力道,还是狠狠撞在了蓝新的柱子上。

    蓝新即将触碰到怪物的实体,孟淮不敢让她分心,生生把痛呼咽下。

    她抹着嘴角的血迹,毫不犹豫地用枪指着蒋昭律:

    “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扰长官,请保持冷静,否则我不会手软。”

    孟淮第一次怀着杀意将武器对着同胞,对准级别更高的人,对准一个远强于自己的、拥有着硬化异能的高等人。

    但她丝毫不怵。

    她是军人的预备役,她肩负着保卫的职责,若有必要,她的武器可以对准任何一个人——这其中甚至包括,她自己。

    蒋昭律愣愣看着她,却没了刚才的攻击性,他眼睛里流出泪水,讷讷道:“我不想死……我是队里天赋最强的,他们应当为保护我而死……可……”

    可他亲眼目睹了蓝新的实力。

    教科书级别的隔离墙、超强的控制力和爆发力……蓝新的天赋,恐怕比温向烛都要更强!

    蒋昭律知道,自己应该像队友们保护他一样,挡在蓝新身前。

    生命无价,不可转让,不可买卖,它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的机会。

    但不是的。蒋昭律知道,不是的。

    生命也分高低贵贱。

    异能靠着血脉传递,每一个拥有强大异能的高等人、每一个拥有特殊变异异能的高等人,他们的生命都远比其他人高贵。

    每次看向未来时,蒋昭律只能看见绝望和毁灭。混沌和黑暗中,如果真的有一丝希望,那它必然是来自于这些佼佼者。

    蓝新这样的佼佼者。

    蒋昭律颓然一笑:“她才是温家真正的继承人吧?你们是被人暗算才到这里的?”

    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所以她们才不穿制服,所以孟淮叫她长官,所以蓝新戴着那个又丑又奇怪的头套……

    蒋昭律自以为发现了真相,深感无望:城里的内斗已经到了把继承人当炮灰的程度了吗?

    孟淮看着自说自话,骤然从狂躁陷入绝望的蒋昭律,脑中缓缓出现一个巨大的问号——他在说什么?

    但蒋昭律顾不上解释,他忽然对着高处的蓝新大叫:“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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