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去的时候,裴不理和长老们都不在。

    裴宿并不担心他的能力,于是在破屋内非常自然地东转西转,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反正想坐实的就不是好印象,不利用岂不是可惜。

    屋内的地板斑驳坑洼,用某种枯死的植物铺成,许是因为气候太冷,并不见腐烂,踩上去质感甚至还相当绵软,仿佛……软化脱落的尸体。

    这一想法让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回头看向不白,却发现那条蛇在对着大厅中央的炉子发愣。

    明暗的火光映在他澄金的眼眸中,如暧昧的鬼影浅浅摇曳。

    裴宿又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脚,然后歪到一张破破烂烂的兽皮上,闭眼小憩。

    寒冷是危险的,会让人的血液变冷,会让人失去警惕,在雪地里睡去,直到再也不会醒来。

    但她在屋子里。没有这种危险。

    大约又过了两个银河时,裹成粽子的三个人才回来。裴宿睁开眼,没有裴不理。

    不白不知什么时候也歪在了她身侧,像放下警惕的小兽。

    她故作懒散地揉揉眼睛,“你们把我的小助手带哪去了?”

    灰衣老者心中的不满似乎涨到了极点,却被自己的同伴一拉,只能强行压抑怒气,用鼻息狠狠喷出一口热气,瓮声瓮气,“他说要去看看休息的地方。不知你……和你的小情人,什么时候去呢?哦,忘了说了,我们特意为二位留了一间屋子,在路口第二栋房子,苏维聂尔单身汉的家里。”

    裴宿能感觉到他的鄙夷之意,大度一笑,然而下句话却毫不客气:

    “这就是壤沙对待中央星的态度吗,要是让大帝知道你们如此怠慢,居然让使者挤在一间屋子……咳,不过我这个人吧,不拘小节,不会在意的。”

    裴宿笑眯眯,揪着黑蛇站了起来,“哎呦,腰酸背痛……走,亲爱的,我们就去看看……”她皱皱鼻子,“哼,去看看那个什么单身汉。”

    黑衣长老似乎默了一瞬,却仍然梗着脖子,不发一言,裴宿走过他身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僵硬干什么……放宽心,我呢,很随和的。”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隔着厚厚的衣服,捏了捏他绷紧的肩。

    一股没由来的寒意忽然笼上他的心头,刚生警惕,又听她娇声娇气喊了一句,“走不动了……不白,抱。”

    ……果真是个徒有皮囊的没用的家伙。

    一路上裴宿倒也没再拿乔做样,走到路口,她在第一栋房门口就停了下来,“喂,单身汉,我们来了!”

    没人开门,她砰砰砰乱敲一阵,气汹汹走开了。

    她绕过第二间屋子,又砰砰开始敲门,“喂,裴不理!”

    没人开门。

    黑蛇只跟在她身后,也不多问,只饶有兴味看着她,咧着嘴笑。

    裴宿也不急,又来到了第四间屋子,“裴——不——理!”

    这次,还没等她敲门,就有人大声喊她:

    “贵客——在这里——!”

    裴宿回头,看见一个敦厚紧实的男人,从第二间屋子探着头,冲他摆手。

    裴宿不动,叉着腰对他喊,“我家不理呢?那么大一个人你藏哪里去了?”

    “那位贵客在苏珊小妹家里——!”

    “苏珊小妹在哪——?”

    “在维维村——!”

    裴宿揉脸,其实对方这句话就是句废话,她根本不知道维维村在哪。但她还是一脸恍然大悟,“哦你早说在维维村呐。大哥,今晚得麻烦你啦!不白,走!”

    名叫苏维聂尔的年轻男人把裴宿两人请进了屋内。甫一进门,熟悉的臭味再次传来,裴宿看到在墙角依旧有一个泥土搭制的窑子,从顶上有一根细管,白色的烟雾顺着这根管子从屋顶伸出去。

    裴宿蹲在它面前,“诶,你们家家户户都在烧这东西啊?”

    苏维聂尔憨憨一笑,“毕竟只有这种东西是自产自用的啦!”

    他跟裴宿说着话,眼睛却在瞄白不白。不白优雅地站在那里,对他微微颔首,清浅一笑。

    黑蛇的确貌美,这一笑倒把那苏维聂尔给窘到了。他红着脸挠了挠头,跟裴宿搭话,“贵客夫妇感情真好……”

    “说笑了,不过是我心念她……”

    “啊,不不不,这只是我的情人之一。”

    不白委屈,低下了头,找个借口离开,到里屋去了。

    苏维聂尔大声叹气,似乎很不满,“贵客,不是我说您……这,男人不哄,也是会飞走的啊。”

    “没事,我早习惯了。”

    一开口就老没心了。

    裴宿头都没回,也没看他的表情,忽然站起来,坐到了旁边的一团破布上,还笑眯眯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来,大哥,坐,咱俩唠唠家长里短。”

    苏维聂尔扭捏了一阵,被裴宿硬按着坐下了。她笑眯眯地,托腮看他,“大哥的眼睛真好看啊。”

    那双蓝眼睛躲闪了一下,然而仿佛只是她的错觉,苏维聂尔对她笑嘻嘻的,“贵客眼睛更好看。”

    “哦,那么——话说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还没成家啊你看家里就你一个没老人没孩子没个伴儿诶你的爹娘都住在哪了这个村是哪啊你们都有几个村子啊维维村离这里很远吗在哪里啊你说你们长老为什么不让我们三个住一家啊诶大哥真是麻烦你了对不住啊……”

    苏维聂尔看着忽然一脸八卦絮絮叨叨的裴宿迟疑地怔了一下,“啊?”

    “别啊啊大哥来我们来巡视的得仔细了解民情是不是我呀就喜欢跟你们这样的老实人说话啦不是我说怪话你们的长老看起来老凶了哼不就是因为我带了个情人来吗真是的至于吗……”

    苏维聂尔:……

    他倒是挺能理解长老为什么对她不友善了。

    裴宿硬是拉着他唠了半夜才进了里屋。这房子就两间,外面负责一应起居事务里屋就是睡觉用的,如今裴宿两个人把睡觉的屋子占了这苏维聂尔就只能在外面靠着炉子打地铺。

    按理说裴宿作为客人怎么也该客气客气。

    于是她十分客气地把一条最薄的被子送了出去。

    苏维聂尔:……

    不仅如此,他还要听裴宿在里面又怎么轻声细语地哄她的情人。

    受不了一点。

    夤夜时分,屋外的风声夹雪,扑打着萧薄的墙面,外面苏维聂尔的鼾声震天。

    为了跟她挤在一起,不白又变成了一条小蛇,缠着她的头发,蜷缩成一团,仿佛是一条黝暗华美的发带。

    裴宿把自己的一绺头发从黑蛇嘴里扯出来,眸光在暗夜里依旧清明如水。她毫无睡意。

    不知怎么,她在壤沙神经就会格外紧张,似乎身体在叫嚣着让她注意安全小心陷阱。

    但她看不到陷阱。

    她按了按手腕上的终端,默默数着秒数,不到两秒,终端再次传来了震动。是裴不理发来的回复。

    “这里也无事。”

    黑蛇在这间屋子布了屏蔽信号的幻术,但她不确定裴不理那边是否有窃听装置。安全起见,她不能与他详细交流各种琐碎的细节。

    而且不知为何,她觉得黑蛇的状态也不太对。似乎从那林子回来之后,他就显得有些懒懒的。

    但他却说自己没事,表面看起来也确实没什么异常,依然是随时随地都能对她发情的状态,依然没正形,依然很欠打。

    她猜测大概是因为蛇遇到天冷的环境就想冬眠。虽然白不白是蛇族,但蛇类基因或许对他也有制约。

    她吐了口气,给裴不理又发了一条讯息。

    而后,她躺在那甚至算不得床的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等待着天亮的时刻。

    终端有了回应,“收到。”

    当天光亮起的时刻,她推醒黑蛇,黑蛇化成人形,身体蜷缩,抱着她的手臂蹭了一下,“好冷。”

    她推开他的脑袋,让他自己发起床气,慢慢挪到外面,小心没踩到那铺得乱糟糟的被子。

    这床不过是用一些灰绿色的植物做褥子,勉强避开了那地上的寒气。其实跟睡在地上差不多,硌得很不舒服。

    太难受了,要是天天睡这样的床,肯定吃不消。

    然而她走出去,看见那苏维聂尔还是对着个粪便烧制的暖炉,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呼呼大睡。

    里面的燃料将尽,火星转为殷红,哀婉而动人。

    裴宿回过头,在旁边看见了一双厚厚的手套,还有一堆黑色的不明物体。

    透过味道就能猜到这是什么东西。她戴上手套,结结实实抓了一大把,扔进炉子里,差点没落在苏维聂尔脸上。

    裴宿扔掉手套,轻声细语,“熊来了。”

    她不知道壤沙有没有熊,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壤沙都有什么生物。她现在只知道他们会从破冰捕鱼,他们会用粪便烧火,他们的植物基本都透着一层灰绿。

    黑蛇哼哼唧唧一阵,发现她没离开,又蜷缩在床上睡着了。

    裴宿则安安静静坐在单身汉旁边,看着炉子里的火发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火是在吞噬什么未知的事物,烧得了无痕迹,从世间完全藏匿起来。

    加了新的燃料,火势更大,热浪涌来,舔舐着她的面颊,熏得她的眼睛热热的。

    但苏维聂尔却并不挪动,鼾声也没有一刻停息。

    火照亮黑暗。

    火照不亮黑暗。

    黑暗里蛰伏着什么?

    她就这么等。壤沙的阳光很宝贵,她看了看终端上的时间,已经是9:00,外面还是晨光熹微。

    她已经看着他睡了三个小时,直到他终于睡醒了,手一伸,正想伸懒腰,突然看见了一个目光炯炯的人正盯着自己,不禁惊吓地叫了起来。袖子被火苗舔到,裴宿眼疾手快,拿那拾粪的手套狠狠一打,火是熄了,袖子上却留了一个黑黑的印子。

    苏维聂尔怔怔地看着她,蜷起浓密的眉毛,很是不满,“贵客,你干啥啊?”

    裴宿咧嘴笑,往他身上扔了一个口袋。

    “打扰了大哥,这是给你的谢礼。”

    联邦银行的标志大大地印在口袋上。由于帝国的疆域过于庞大,各地通行的货币还是有差别的,但从中央星印发的信用点绝对是最值钱的,在整个帝国都流通。

    这满满一口袋,价值已经够他在中央星买下一栋带花园的别墅了。

    果然见苏维聂尔眼中闪过喜色,他贪婪地将那口袋往怀里揣,忽而一顿,又吞吞吐吐将它推了出来,“不,不,我不能收啊贵客……这……”

    “放心,我不会跟其他人说的。这是我送给你的谢礼。”

    苏维聂尔连连道谢,直到他们离开时还点头哈腰,他没有注意到裴宿的眸光亮得像溶化了一颗星星。

    不白靠着她,他们向前走去。不远处,有一个银灰色的人影,颀长而从容,似乎在等着她。

    她眨了眨眼,苦笑,心想她一定是疯了,肯定是失眠发了疯,才觉得处处都是破绽,她杯弓蛇影,她疑神疑鬼。

    那人正是裴不理,裴不理起先皱着眉,似乎对缠在她身上的那个叫不白的家伙很不满,但很快就注意到了她的情绪。

    “怎么了,有新的发现?”

    裴宿摇头。

    “没有……按我们说好的,跟主事的人说一声,我们就离开吧。”

    她又拍了拍裴不理的肩膀,似乎拍人肩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裴不理啊,我真觉得,再不走我就要疯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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