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连日的恐慌在那一刻终于落实,提心吊胆的心被宣判了死刑。

    浓重的翳影浸在眸中,他的身形趔趄了一下,而后直接向另外一艘航行器跑去。和裴宿一样,他也有不经审批就能紧急调动星舰的权限。或许,还来得及,来得及在半路追上他。

    “你要去哪?”

    一道声音忽地从后面传来,平地起惊雷。他瞬间顿住,而后转过身,向声音的方向跑去。

    裴宿站在那里,似有笑意,但看着他越来越近,她哎呀了一声,伸手就去挡,“你想把我撞飞吗?”

    他并不是要将她撞飞。他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了她,她感觉到他还在猛烈地发着抖,他的拥抱一点也不温柔。

    但她没有推开,过于用力的拥抱几乎让她的脸都红了,直到他冷静下来,她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个秘密任务,正式调用你。跟我走吧。”

    平地上的建筑物在缩小模糊。在中央星的另一处,星安部之外,一艘小巧而光新的飞船从升降区起行。

    “我让他们再去检修一下那古董星舰。这飞船是跟行商朋友借的,小虽小,五脏俱全,而且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

    裴宿躺在一张老人椅上,摇摇晃晃。却注意到旁边的人似乎从刚才就在沉默。

    她睨了他一眼。

    “八百年过去了还是那么别扭。”

    裴不理的手在收紧,他的神情很纠结,他的心在扑通扑通狂跳。他想问不敢问。

    裴宿站起来,瞅了他一会儿,作势要揍他,他没有抗议,只是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她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脆弱。

    于是她朝他胸前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

    “我就说,我迟早要跟你算账!”

    然后她又笑了起来,“既然你回来了,说明外面情况没那么严重。放心,我并没有完全记起来,不会有异常。”

    她重重拍了他一下,然后转过身,蜷缩在躺椅上,打了个哈欠。

    她的话解决了他心内的疑惑。他第一次舒展了紧蹙的眉。

    她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这不重要。但重要的是,即使那些人两次强制她的意识陷入沉睡,她依然再次醒来了。而且她记起了自己。

    即使她的性格大为不同。但她还是她。

    飞船在驶向目的地。他没有问,也无需问。这一次,他相信结果会不一样。

    而这一次,他也终于可以不做那赶鸭子上架的破系统了。

    ……

    贫瘠而几近荒芜的星球再次出现在视野之中,通体灰蓝,偶尔有不同的色块装点萦回。不祥的颜色。

    反制系统开启,飞船的存在感被降到最低,像不请自来的隐形人,再次趋近了这颗人烟稀少的行星。

    与世隔绝的壤沙居民并不会识得来自联邦银行发行的信用点。只有经过特定训练的人,行走时的步距,手臂挥动的弧度,才能稳定地保持在同一数值。

    冰面上的洞或许是历百锤千铲才开,绝无领人再破新洞去捕鱼的道理。即使再缺乏劳动力,路旁房屋空无一人的可能性也很低。万人空巷,在壤沙只说明了一种诡异的不祥。

    巡视星郡并无发放物资的传统,第一次访壤沙也是如此。三位长老对此或许十分茫然,或许十分欣喜,但却不太可能是恰到好处而克制的惊喜。壤沙循古而纯朴,假如外来长官带了情人前来,他们可能不以为意,也可能不掩厌恶,但也不会那样克制地表达自己的厌烦。

    思量与适度是现代文明在社会交往中需要考量的因素,是为人处世的法则。

    但,对于壤沙星球并不适用。这是一颗生存成了奢侈,众人报团取暖的星球。过度的矫饰只会显得漏洞越来越多。

    壤沙上,有不止少数的外来者。

    星盘忽而猛烈地转动起来,机身两翼剧烈地抖动着,指令出错的提示在疯狂叫嚣。裴不理勉强悬在舱体仪式台上,快速将各关轴检查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与此同时,裴宿再度打开了两侧的视野屏,强烈的气体摩擦将舱体磨出苍冷色的流痕,灰暗的地面正朝他们加速冲进。

    飞船即将坠毁。

    在千钧一发时,裴宿出手破坏了飞船的电源系统。立刻,舱体疯狂的抖动停止了。

    然而失了动力,航行器仍旧在向下方直直坠去。她的这一行动像是危急时的另寻死路。

    之后,仅仅几秒,下坠之势中止,惯性导致的反冲让她趔趄了一下,顺势扶住了裴不理的肩膀。他刚完成备用能源的重启。

    配合相当完美,无需多余的事前交流。

    飞船终于平稳着陆了。

    这次裴宿做了充足的准备,提前换上了性能极好的专门应对极端环境的衣服,她能听见呼呼的风声,看得到凛风搅起细碎的雪片,但身上依旧是暖和的。她试着摘下手套,仅仅零点一秒后就将手收了回去,一种麻木的灼烫将她的手冰得毫无知觉,好大一会儿才缓回来。

    这是很可怕的天气。

    距离他们上次来这里,不到半年。但壤沙的气候显然更为恶劣了。

    “……真空旷。”

    毫无人烟,没有人在冰面上再捕鱼。壤沙的寒冬到了,但似乎,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原因。

    小型地面车启动,他们在漫天的冰雪中前行。裴宿上次就提前绘制了智感地图,只要她重新站在壤沙的地面上,她上次所到之处就会无比清晰地在地图上规划出来。然而,等地面车到了所谓的“苏维聂尔单身汉”家那里,依旧是一片空阔。简直是患了雪盲症,一切都像是错觉。

    裴宿将地图指给裴不理看。

    “要不是还有这个,我会觉得是在我们走之后发生了非常可怕的暴风雪,才将壤沙的聚集地全都摧毁了。”

    其上的一处,轨迹发生了错乱,似隐似现,像是一个醉汉在试图为人指路,却扰得自己都糊涂了。

    那里是……

    一棵灰绿色的瘦树在寒风中佝偻。裴宿从地面车上站起来,远远地伸出手,掐断了其中一根枝条。

    干瘠的枝条挤不出多少汁液,那甜味像被风吹起来的白砂糖,还来不及尝到味道,就从指间溜走了。

    “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有多少?”

    裴不理推开她跃跃欲试的手,蹙眉摇头,“这是自成一体的位面世界。我已经没有了作为系统的权限了。”

    现在他和她一样,都是副本的试炼者。他对部分牵涉到裴宿的设计有一些猜测,但他并不清楚其下潜伏着的究竟是什么。换句话说,在此时,他们所知是一样的。

    “我感觉很不好。”

    裴宿缩回敞篷的地面车上,用手对着这棵快要死掉的树之后指指点点,“你觉不觉得,那里有……嗯……看不见的,细长扭曲的,邪恶的气息在徘徊……我们……被盯上了!”

    身边的人嘶了一声,一脸嫌弃,“鬼故事还是夜里更应景。”

    嘴里虽然这么说,裴不理的神色也有一丝凝重。不止是裴宿,他也感觉到了,这里的气场不太对劲。与扰乱飞船的古怪力量或许同出一源。

    “我看你是没有情趣,但我不跟你计较。青天白日的,最适合捉鬼了。”

    她在地面车上拍了一下,小车载着他们,朝前驱动。

    没过树身时,地面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只有这棵细瘦的树还凄怆萎靡地低低垂着头,将那枯瘠的长发旋在扑着雪粒子的凛风中。

    某处某时——

    “啧……果然。”

    “王,要不要派人去除掉他们?”

    “你过来。”

    “是……啊!请、请饶命……我——呃……”

    沉默。重物落地声。

    “处理掉。”

    “遵命。”

    ……

    “快松开——”

    裴宿睁开眼睛,看到了裴不理那近在眼前的脸。为免走失,在能量波动异常的瞬间,她就死死将他箍在了怀里。手劲还不小,把他那白皙的脸都逼出了几分绯色。

    她歉意地松了手,却意识到自己的手腕还在微微作痛。

    她看过去,然后默了一瞬,狠狠瞪了裴不理一眼。

    后者一怔,立刻讪讪地将紧紧攥着她的手也松开了。为免走失,他也在同时采取了同样的策略,唯一的区别是动作比裴宿稍微温柔了一点。一点点。

    裴宿揉着自己的手腕,打量了四周的环境,“我就说吧,有鬼。”

    他们身处一间相当逼仄的屋子。墙身斑驳暗黄,有乱七八糟的红黑色痕迹,从喷溅的程度来看,那污痕很有可能是血。不仅如此,屋内还臭气熏人,在角落有一只充作便壶用的破瓷盆,秽物满出来,沿着瓷盆溢出来,滴滴答答,溅在地上。臭气一圈圈泛过来。

    但这至少说明,这屋子里近期仍有人活动。

    除此之外,在他们脚边,还有一只干巴到一滴水都挤不出来的苹果,一块比石头还硬的干面包。上面布满了咬痕,面包像被磨牙的老鼠蹂躏过一般。

    从门边,甚至还看得到几串新鲜的血迹。

    这里似乎关押过什么人。从被拖行的血迹来看,人绝大可能是死了。

    裴宿的身上发寒。这并非壤沙气候的那种严寒,而是一种阴寒。像有非人之物在窥视着他们,密密匝匝的恶意如毒针一样刺进她的骨血里,是让她的神经麻木、血液凝固的那种阴寒。

    似乎是为了附和她的想法一般,从不远处忽然传来了凄厉的尖叫声,不过半秒,那尖叫的人就像被掐住了脖子,惨叫声戛然而止。

    砰!

    有谁将重物抛在地上。

    “笃笃——”某一间房门被敲响了。

    一个尖利却又故作甜腻的嗓子嗲声嗲气,传入他们的耳朵里。即使他们明明知道,这声音至少在十米之外。

    “查房,活着的还有几个呀?”

    过了一会儿,这声音自言自语,“没有动静,难道都死光了?那行吧,下一间……”

    话音未落,却倏地转成了更为尖利的唳叫声,门被暴力破开,“……哎呀,原来——是有只撒谎的臭老鼠呀!吱,吱!居然敢骗人!”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后,空气归于寂静。

    一秒后,他们再次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滴着血的凶器在地面上拖行。

    那声音又开始扮可爱,在更近一些的地方停下了,“查房,活着的还有几个呀?”

    “两、两个……”

    “嗯?不可以哦,房间已经……超、员、啦。”

    惨叫过后,那声音再次甜甜地开了口,“不用谢。亲爱的,你的大腿很美味哦。”

    它更近了。

    “咚咚,活着的还有几个呀?”

    沉默。在门外之物的耐心耗尽之前,搏斗声粗重地传来,削薄的墙面似乎都在颤抖。它居然真就这么等着。

    直到有一个粗哑的声音艰难地开了口,“只有我一个。”

    “哦,很棒棒嘛,可是……”它怪笑起来,带着恶意嘲弄着门内的小可怜,“你太残暴了,我讨厌你,就……吃掉你三根手指头好了。”

    “不……不!”

    脚步声再次在走廊上响起,这次,终于停在了他们的门前。

    笃笃。

    门被敲响了。

    “查房,活着的还有几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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