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正要写最后一笔的时候,有红翅白纹蝴蝶从朝外的窗中飞进来,它并不在意我注视着它的目光,径自飞向砚台,停留在我手里的画仙纸,数秒后又振动翅膀起身,徘徊在我身边绕过两圈后,朝没关牢的窗缝隙飞去,进入日光中消失了,就像逃出了壶中天的幸运儿。

    “真弓,写好了吗?”

    “写好了,奶奶。”我写的是松尾芭蕉的名句“名月や池をめぐりて夜もすがら(秋月明,一夜绕池行)”,收笔以后静静搁下笔,等待奶奶的评语。

    她端坐在我对面,眼神透过老花镜落在我的字迹上,她放下手中的茶杯,用柔和的京都腔指点道:“还行,但有些地方,还可以更精致一些。”

    “名月や这几个字,‘月’字的撇和捺,若是再稍微收紧一些,就能显得更加稳重、圆润,更有满月映照之感。‘夜もすがら’这一部分,笔画很有力量,特别是‘夜’字,看得出来你用了很多心思。”她用手指划过“夜”字的上半部分,“但‘す’字的撇和‘が’的竖笔如果再自然些,就能更有和谐感。尤其是‘が’字,竖笔的尾端如果再稍微带一些弯曲感,会让整个字看起来更温柔。”

    “柳同学写出来的字呢,可以看得出是受过指导、有一定基础的,而且一笔一划都很稳健,心很定,不是会被外界环境轻易影响的性格。”

    柳很谦逊地说:“晚辈只不过是一介初学者,今天有幸得到了您的指导,实在是感激不尽。”

    根据京都人说话永远不会开宗明义的调性,我深深怀疑奶奶这是在敲打我静不下心的老毛病,但是这也不能怪我,窗外随风摇曳的黄叶实在是勾人心魂了,我的心也许早就跟着那只蝴蝶一起飞走了。

    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奶奶轻轻摇了摇头:“起风了,去把窗户关起来。”

    “好的,奶奶。”

    我起身,轻轻走到窗前,借机从位于二楼的这个最佳角度欣赏秋景。

    我们一行人为参加俳句甲子园来到京都已经是十月之后的日子了,正是树叶绿黄交替的时期,比如栎树的大型叶片是纯粹又美丽的黄色,还有野漆树那种鲜红色的叶片,整个世界就像一张展示着不同的色阶与种类的缤纷的色卡。雨季已过,河流的水流早已不如七八月那样湍急凶狠,这时的河就像一头被满足了的野兽,乖顺听话不赶不慢地向下游跑去,飘零的叶片从不知名的山中被秋风卷下,然后汇入河川。

    “真弓。”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低下视线,庭院地面上铺满了厚厚的金黄色的落叶,风吹过的时候它们会轻盈地跃起,就像翼幕一样。幸村站在蜂蜜色的天空下微笑着对我挥了挥手,他身上的浅蓝色衬衫随风微微扬起,使我那随落叶一同沉入水流的心被骤然拉回,也许是因为刚才消失的那只彩蝶,飞进了我心里那个怦怦直跳的位置吧。

    “等我一下。”我对他悄悄挥了挥手,用力做了个口型,自以为很隐蔽,然后转过头,余下两人皆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我。

    “初恋や灯籠によする顔と顔(初恋啊,是灯笼下相映的两张脸)。”奶奶突然没头没脑地念起了季语是秋天的俳句,然后捂着嘴笑,“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可是我还没完成课题……”我有点不好意思,脸应该还有点红,否则大家不会笑得这么欢快。

    “之后再继续吧,”她示意我上前,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去商业街的时候,别忘了取那个东西。”

    我了然地点点头,打完招呼以后,就离开了那间和室。

    踏着木阶慢悠悠走下楼,屋内的陈设和我两年前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三四楼是生活区、二楼是奶奶的书道教室、一楼有餐厅和待客的茶室。虽然已经是老房子了,但是空调系统和稳定的地暖设备能够保证冬暖夏凉,隔音也还算良好。第一次进门的时候苑子起码说了十次以上的“抱歉”和“打扰”,在听见爷爷问“今天晚餐吃茶泡饭好吗?”之后,更是惶恐不安;而这实在是不能怪她,主要是这个地方与送客文化有关的茶泡饭梗实在是闻名全国,加上当地人喜欢保持分寸感和距离感的交谈方式(这种美德显然没体现在我父亲的身上),就连我也不敢百分之百确定我能理解他们的弦外之音呢。

    我觉得在我们之中适应得最好的人应该是幸村吧。

    当我穿过室内的长廊,从夹道的房门和四季花卉图的尽头走出时,视野中便被充入了在带着些许阴郁的寻常秋日中最值得叹赏的风景,同时听到了两种日语交织的会话。

    “请问在玄关里的书道作品之间摆放的是鹰羽芒草吗?”

    “没错,是今早采的。”一阵无言以后,又听见爷爷说,“真不好意思,远道而来要麻烦你帮忙整理花园。”

    “哪里,我也只是帮忙浇水而已,侘助的长势这么好,一看就是您在细心照料。”

    “只是依靠经验而已——我看到你带了画画的工具,是想去有红枫的地方写生吗?”

    “不,我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但是如果您有推荐的话……”

    “让我家的孩子带着你吧,她知道一个很好的地方。”

    “那就有劳了。”他看见了我,笑着说。

    “嗯,会带你去的。”我也笑笑,画下大饼,“但是现在得先和我去商业街买菜,回来还要跟我一起帮忙准备今天的晚饭。没问题吧?”

    回答自然是没问题,只是在出了家门以后马上露出了真面目。

    “其实我也听不太懂京都话,很多时候都是凭借自己的语感在回答问题,希望没有被讨厌。”

    原来适应得也没有那么好。

    “我倒觉得他应该挺喜欢你的,已经在用尽全力和你搭话了。”我感到有点抱歉,“明明有难得的几天休假期,还让你特意过来又当园丁又打下手的。”

    “没关系,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会很忙,又不能经常见面了;再说是我自己想看女朋友的活跃表现,自愿跟过来的,这对我来说就是放松的方式了。”他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买菜用的小推车,“说起来,我们要买哪些东西呢?”

    我便带着他兴高采烈地到处买:“这家店的青花鱼很新鲜,老板人超好,还会用甜醋帮忙腌制生鱼片……豆腐也是要的,不过我爷爷的做法太清淡了,不知道大家吃不吃得习惯……另外我担心如果光吃那些京料理可能会吃不饱,所以想再多做个松茸丸子锅,明天可是比赛日呢!”

    他站在我身旁,淡淡的笑意藏在嘴角:“好,买,吃饱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呢。”

    不过买着买着,我们逐渐偏离了主题——跟着人们背后,慢慢地向前移动,随便看看摊子上的煎饼、麦芽糖、陶瓷器、雨靴、零头布、塑料花、羊毛衫、装饰品、明信片……每一个摊位后的商人都向我们微笑招呼着兜生意。

    最先是要完成奶奶布置的重要任务,来取她的心头好物。

    “闻起来有很香的味道,是栗子吗?”

    “嗯,是秋季限定的用丹波新栗做成的年糕和红豆饭,订了能让所有人都能吃上的份量。”我做了个“嘘”的手势,“但是不可以让爷爷知道哦,因为奶奶牙口不好,牙医建议她少吃甜食。”

    “没事,爷爷每天起大早在河岸边说是散步结果是在偷偷抽烟的事情我也没有告诉奶奶,这样我就可以当双面间谍,收两倍封口费。”我得意洋洋地向幸村传授我的生活智慧,却被他反咬一口说是“在助长全家人的不健康风气”,如此清高的姿态,我等下一定不要和你一起分享我的封口费。

    来到一个卖鱼饼的摊子前,我被三根两百円的便宜价所诱惑。那个摊贩向我们宣传,这是南方四国的名产,味道特别鲜美,并殷勤地切下一块,叫我们试尝。

    我尝了一口说:“好鲜!”

    被幸村赶紧拉走,他用尽可能低的声音说:“应该是放了很多味精,不要吃。”

    没想到被耳朵很尖的老板听到了:“客人呐!您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慌忙拉着他逃之夭夭。

    最后叫住我们的是一个戒指摊的老奶奶,穿着一身灰暗的和服,外罩一袭素黑外套,干瘪的手中捧着一串念珠。有一个忧容满面的老太太伸着右手,那卖戒指的老妇人便在她手掌上的纹路里看相,然后拿了一只银白色的假戒指,用那一串念珠在戒指上比划了几下,低头念念有词,然后把那只戒指套在老太太手上。这就卖了五百円。然后是一张小纸条,上书“南无大师遍照金刚”,她告诉客人每天早晨吃饭以前剪下一个字,用白水冲饮,连喝八天,即可提高神效。这一小包东西和八个字又卖了二百円,真是欺骗外行。

    老奶奶看幸村认真的样子,连忙推销:“这位小哥,我看你十分有慧根,这款绿宝石可以带来幸运和健康,如果结缘的话,算你四百円就好。”

    还没等我说话呢,幸村很有礼貌地开口:“不好意思,我已经拥有可以带来幸运和健康的神了。”

    “那是什么神?”

    “叫做宇贺神。”

    老太太摆出了一副爱买买不买滚的态度:“客人呐!您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只好再次慌忙拉着他逃之夭夭。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鸭川边。

    “走在真弓后面的话,就会为我挡住太阳了吧,真弓真温柔啊。”

    “如果精市希望的话,我会好好挡住太阳的!”

    其实以我们的身高差来看根本挡不住——一个暑假过去,我怎么觉得这个人又长高了呢?!我听见身后传来笑声,他跟在我身后,随着我步伐的节奏和我一并走。我落下右脚,他也落下一步,我迈出左脚,他也一样学着跨出去。

    我突然停下来,后面的人顺势伸手抱住了我,我问他:“你很想要吗?刚才的护身符戒指。”

    他摇摇头:“确切来说是想要真弓送我的戒指,毕竟照枝有你送的‘卡地亚’,让我一直羡慕到现在呢。”

    “原来是这样……”我想了一下,“我也可以送你一个,绝对是不一样的款式。”

    河水映照着晴朗天空的倒影,阳光穿过白云毫不吝啬地赐赏给世间,有风悠悠驮着闲云不紧不慢地前进。我向少年伸出手,他毫不犹豫地放了上来,我将掌心合拢,霎那间想到了一个关于花的比喻。

    “跟我来,精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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