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陛下。”

    瑜璇闻言双目微睁,眼前一片水汽氤氲。自己正躺在一片水雾中,周遭漫无边际的青黑光晕时隐时现,流光闪烁间难辨乾坤。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打断了她在黑暗中的长眠,渐渐唤起她的神识。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不安与肃杀层层渐起。可瑜璇自认修为高深,现下却无法探知自己的所在。

    “死了十年,竟连感知都退化至此。”

    瑜璇心中暗叹,凝神定气后缓缓起身。明红色的长裙牵着月白雾纱,缓缓摇曳在无尽的幻色中。丹凤眼眸落定,一抹身影在层层雾气间若隐若现,瘦弱非常却透着一股无以言明的坚定。

    “何人在此?”瑜璇昂声问道。

    只见那身影微微一侧,霎时雾气拨散,露出少女的清丽姿容。一袭蓝衣垂鬓,莲花银钗。明明容貌受病弱之累略显疲颓,可仍是难掩清芙之姿。眉眼间超然之态,似看破天地死生,无名生出几分决绝。

    “阿沁师兄……”直面此人容貌的刹那间,瑜璇竟是一瞬恍惚。可眼前之人分明是一个女子,只是眉目相似,又怎会是她那早已在倒战火中尸骨无存的元师兄。

    瑜璇定了定神,抬手捏起神诀指向眼前的少女。谁知少女轻轻一笑,缓步向她走来。

    “臣女北境元溪,非是歹人假作家兄,请陛下息怒。”

    瑜璇看向元溪,眼中渐渐布满诧色---少女与同她初见时已长大了许多,算来本该是双十芳龄。可离开了雾气的遮蔽,元溪的身形明明已不甚分明。或者说,她看到的只是一副浮游的魂魄。

    “就连她也……”瑜璇心中隐隐作痛。她此刻已然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感知的减弱是因为此处乃是魂魄之宿。她早是已死之人,本该魂归混沌,可却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师兄胞妹的魂魄。

    元沁与元溪,乃是一对双生兄妹,也是北境元氏嫡系一脉最后的传人。兄长元沁曾拜紫蓬仙宫天宁帝君座下,少年时便惊才绝艳,最负盛名。执掌北境数年,通悟灵缘得以历九天玄火之劫。可惜英年早亡于仙界浩劫玄殇之战,只留下自幼灵力低微的妹妹元溪背负北境重责。

    可现下的情形是,元溪亦是无后而终。那么元沁多年经营的北境云巅,将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危险局面。

    “臣女知陛下所忧。”见瑜璇目色渐沉,元溪缓声道。她轻轻张开右掌,空中散落的光点自四周汇成一朵无瑕的青莲,吸收着她的元神灵力。元溪看着瑜璇忽而一笑,玉指一点,青莲瞬而在瑜璇身前绽放。

    “兄长身故,遗九天鹤灵圣使。溪生为雌雄并蒂,乃是不祥,注定年不过双十而亡。且溪自幼灵力低微,若强行对抗九天圣火之劫,恐也落得尸骨无存,元神尽散。”

    “为保九天鹤灵归属,除北境数年痈疽,元溪凭此身灵力但行一逆天之道。然十年已过,终归仍是不及。”

    “北境危急,臣女力弱无用,只得出此下策。还请劳烦帝君陛下看在与家兄往日情义,圆溪不情之请,襄助北境元氏渡过此劫。”

    “青蕊莲华,魂灵之术。”瑜璇识得此乃北境秘术,可将亡灵魂魄引入己身,代价却是以命换命。元溪的意思,是要自己替她渡劫,平稳更替北境权力,避免内乱。

    瑜璇道:“你疯了,本君乃是元神尽散,魂魄俱灭而亡,并非寻常亡灵。若是不成,岂非白误了你的性命。”

    “我知。”元溪淡淡一笑。“陛下安心,溪乃并蒂幼莲。天煞之人,非人之益,陛下应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瑜璇的目光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

    “本君真的值得二少主如此相托吗?”瑜璇背过身去,轻笑道。“二少主就不怕,本君得了你的肉身以后就远远逃走,从此自在逍遥。既不耗费修为帮你渡玄火劫,也不替元氏收拾内乱的烂摊子?”

    “你不会。”元溪看着瑜璇,定声道。

    瑜璇闻言敛了笑意---她瑜璇平生虽说行事坦荡,但作为仙帝的名声并不算好,甚至毁誉参半,总归看上去不像是个会热心助人的好人形象。多年生活在夸赞与谩骂的交杂间,似乎这般全然的信任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

    “为何信我?”

    元溪抬手,衣袖略过莲瓣,眼中流过最后一丝不舍与牵绊。

    “我本不当如此,可事到如今,也再无别的选择。”

    “兄长曾道,他信陛下,这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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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风不度,即使是正月过半,北境之地仍是严寒,冰雪封天。似乎一丝暖意也无法溜进片西虞古国最古老遥远的土地。

    “山海大人,你说这都二十五了,怎么一点雪要停的意思都没有。”一个守卫装扮的少年醒了醒鼻子。“我从前在人帝那头看门的时候啊,就没过过这么冷的冬。”

    “少说两句吧。”被唤作“山海”的另一个少年道。“阿契,你刚奉人帝陛下召令来北境值守,要学着适应这里的环境,明白吗?”

    “是。”阿契缩了缩脖子道。“可我本身就是仙界子弟,为何要听从人帝号令来这冰窖子里做事?”

    “仙帝陛下与人帝陛下历代交好,因此人帝也执掌寻常仙界人员的调配权。”山海瞪了阿契一眼:“别说是你我,就算是云巅里头的仙官大人,人帝陛下也有资格过问。”

    “凭什么?那人帝不过是个……”阿契被山海带有警示性的目光逼得住了口。

    “好好当你的差,也管好你的舌头。”山海将手搭上剑柄,森森地说。“不可妄议君上。”

    这下阿契再也不敢说什么了,紧紧抿着嘴唇疯狂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且知错了。

    山海这才缓步离开,不经意抬头望向北境云巅。

    “今日的霞云,似乎太红了些。”

    此刻的北境云巅之上正是落日时分,异常红透的霞光正透过云雾,映照在元氏府邸的上空。自渊鹤殿下元沁故去后,因元溪小姐迟迟未能渡劫继位,北境元府一直处于无名无主的状态之中。古朴的高墙玉瓦,白雪院宅深深。

    “唉,二小姐已是睡了三个月了。”

    “据说是服用了涨修为的世外灵丹,在梦境幻术中修炼呢。”

    “不对不对,我听说的是二小姐寻到了世外高人的元神碎片。”

    “怪不得,我说二小姐前阵子怎么总往伏羲洞天跑……”

    “你们混扯什么?

    “你才混扯!你全家都混扯!”

    “小蹄子骂谁?”

    “都住嘴。”

    元府主寝殿的红木大门应声而开,一个身着青蓝纱袍的女子站立其间。乌发半披,眉目间淡然间透着几许无奈。“吾醒了。”

    元府的侍女们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纷纷向元府的二小姐行礼请罪:“奴婢等失仪,请少主恕罪。”

    瑜璇心微微一定,看上去她现下确实已经成为了所谓的“元府二少主”,也就是元溪。

    面对着眼前跪得七七八八的元府侍女,瑜璇心情复杂。原本她目前的任务只是帮人渡劫,没必要多管闲事替人约束府邸,可她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都下去吧,各自去找管事领罚。”

    侍女们纷纷---各自领罚?怎么今日少主这般好说话?

    瑜璇没功夫理会众人惊异不解的目光,只是直向着高处烧红的云霞,迈出元氏府邸的大门。北境云巅乃是西虞冰雪之峰,元氏一族千百年镇守于此,统管北境。可也正是如此极寒之地,却供奉着九天玄火圣使的一处祭坛。

    日落之时的云巅祭坛,白雪覆住了此处往日的的热烈,只余下古朴与寂静的悲歌。九天石阶前的信徒寥寥,青玉台前凌空飞舞的神鹤不见踪迹。十年间未曾被踏足过的仙界圣地,现下只是一处被时光忘弃的遗迹。

    而对于瑜璇而言,这里是是她师兄的法场故地。

    感应到陌生灵力是靠近,祭坛之下的洪钟沉沉低鸣。瑜璇拨去覆盖在青玉台之上的皑皑白雪并温声道:“师兄,是我。”

    十载春秋,终于再次直面元沁师兄那清冷内敛的灵力,瑜璇宽慰之余又觉得莫名凄凉。

    “今日,阿璇要借师兄祭坛法场一用。”她笑着抬手唤灵,术法引指飞天,直至云霄。

    满空云天骤然暗淡,只留霞光血红绕落日夕阳,墨幕璀璨。血色霞光自半空汇聚,落满青玉祭台。

    “有些事情,终归还是要去做。”

    瑜璇微眯双目,面上似有笑意,任由霞光照耀。

    “九天玄火。”此时瑜璇眼中尽是故人重逢般的激色,只是分不清是兴奋或是怨恨。她运气凝灵,重重落下封印之术。明凰圣灵渐消,缓缓融入祭坛阵法,瞬时间化作无数淡青色的光束,飞舞在瑜璇的身侧。

    这是来自北境之地的玄火,与瑜璇上一世所历紫蓬仙宫玄火终究不同。若凭靠上一世的修为强行渡劫,暴露自身修为,只怕会引起一些她眼下不愿惊动之人的注意。倒不如施加封印术法,通过结合元溪原身的修为根源,将自身修为与之相融,便可以伪装紫蓬术法,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只是这么做会引起封印之术反噬,短时间内只能使用原有修为的三成功力。余下的七成是否能恢复,多久能恢复,就只能交给时间和缘分来决定了。

    “还好三界现下没有战乱,三成就三成吧。”瑜璇心中苦笑。总归还有体术傍身,好过把自己这位“先帝君”死而复生的这件事昭告天下吧。”

    九天玄火,亦是九死一生,非当世修为高深之人不得问阵。

    成,则圣灵加身;败,则神魂俱灭。

    瑜璇回头看了一眼破旧斑驳的青玉祭台,决然踏入了眼前的血红光阵之中。

    九天玄火再临,三界生灵震动,碧海神光连天。

    “启禀君上,今夜玄火降世。”

    江月殿上,一灰衣侍从向高台之上的君主微微作揖。

    “何处?”高处一身金丝墨袍的青年闻言微顿,手中的灵玉酒盏停在半空。

    “北境云巅。”灰衣侍从沉声道。

    仙殿珠帘窸窣,清脆交错,乘夜来晚风。

    青年一时无话,良久后轻笑:“好,本君知道了。”

    灰衣侍从见主上未再多言,又是一揖后缓步退下。

    江月高台台顶可直观夜幕,墨袍青年饮尽盏中烈酒,再酌,凌空而敬,倾洒于地。

    “元沁师兄,今夜过后北境无忧。”

    “这杯酒,是瑜昭昀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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