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蓬仙山北角处有上古灵湖名曰“释冰”,本身与伏羲洞天齐名的福地。可它却有一点难处——释冰灵湖与仙山仙障一样,具有极强的排外性。凡是瑜氏之外的仙族人踏入此湖,便会为其灵力所缚而动弹不得,活活沉入湖底后成为灵力养料。若想活命,便只能在下沉过程中突破灵力束缚,自此便能自由进出灵湖并在此依靠天地灵缘修炼。

    上古仙山灵湖之中的灵力,这般诱惑对于向往至高修为的仙族人来说不可谓不大。多少人曾为此前赴后继,可能够活着从湖中走出来的挑战者千百年来也不过寥寥。渐渐地,前来释冰湖的修者越来越少,昔日的灵湖也随时间逝去被冠以“凶湖”之名,终是落得一片凄寂。

    不过正因此处人烟稀少,释冰湖却也反倒成了昔年两位仙宫少君闲暇时绝佳的散心修习之地——毕竟此处景致终归不错。

    从石壁法障中走出后,瑜璇落在了距离释冰湖不远处的高地林中。她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发现此地在这十年间的变化并不算大。除了许多原先闲置的荒壤都被种上了与仙宫中的四季赤桂外,与瑜璇记忆中的模样基本并无二致。

    为了不打扰现下居于此地的那位仙宫贵客休憩,瑜璇便又在瑜晟布设的法障内另施了梦逝结界之术,将释冰湖再次隔在现世之外。她顺着赤桂林行进,手执折扇轻击掌间,不知觉间便已行至湖边。当空月明,无数若隐若现的灵息浮游于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中,也稀寥地映在瑜璇的扇间。

    仙族中人不乏法器,且寻常的法器便足以供常人施展修为。可若想要发挥出真正精纯深厚的灵力,将法器作为灵武神兵使用的话。除却天成灵武,便只有通过“开灵洗辉”这一难关才可大成。

    九天圣使归位须历玄火劫,少君为帝须历苍梧之劫,法器开灵更是亦然。所谓“开灵洗辉”之术,乃是对法器与其主人的一次校验。若是修为不足或是心念杂乱,术法仪式便会失败。换言之,只有真正相互契合的主人与法器,才能成功完成开灵。

    满月之夜,上古灵湖引取月华,正是为法器开灵的绝佳时机。

    晚夜风起,掠过月白裙袂。且向明月,踏上释冰湖的湖面,缓步而行。

    “虽然如今修为大损,但好在本源尚在,只是寻常开灵应当无碍。”瑜璇合计了一下如今能够使出的灵力,大致安定。“至于心念……”她执扇的素手默默捏紧了些。。瑜璇轻轻展开扇面,随着目之所及抚了抚扇绘间交错相依的赤桂与银杏。然而如此温柔的动作之间,她却是神情冰冷,眸间隐约闪烁。如此矛盾的两片身影,便在此长月幕中,重叠在同一个女子的身上。

    片刻后瑜璇移开目光,半合双目,不再将注意力置于扇间。引起咒诀,执扇指月。湖边上随即散开青蕊莲法阵,与之而来的强烈灵力摧得风浪骤起。她立于湖心月下,任凭随风吹落的赤桂从她的鬓间掠过,于波光水华间沉浮。

    “不求曾许为何,只教问心无悔。”

    原本平静宁和的湖面应声骤起,沉寂多年的释冰湖霎时间波浪冲天。倾泄而下的月光化作水光般的灵束,激起千丈华渊,凝于半空间微滞后转而向瑜璇疾袭而去。

    然而瑜璇洒脱一笑,面对着眼前的滔天灵流,不见半分惧色。只抬首起势,执扇相迎周身唤出青蓝色的光焰附于扇间,直面肃杀流光,即刻出手还之。她抬首侧避,身法干练间不留半分多余招式。置于半空间的扇刃一如刀匕,迅疾还迎间与袭来的灵束无畏相抗。凌霄扇舞,羽披丝带流离轻飏,不经意间抚过几缕飘扬青丝,朦胧了女子的身影。

    冲向瑜璇的月灵水光均被凌冰扇的术法一一接住,化作细柔的灵气融入扇间,润物无声。待到最后一聚光束消散于尘微,此间开灵术法便已大成。

    瑜璇自半空而降,再于湖面之上站定,缓缓吐息。再观手中折扇——竹身玉骨无异,扇面间的花绘依旧。只是先前游离若丝的微弱灵力却已焕然一新,属于皎云幽鹤的灵力蕴含其中,冷冽逼人的北境之术附着扇刃,杀意森森。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扇子使起法术来也这么顺手。”瑜璇笑着掂了掂扇子:“这下终归也算了却了一桩憾事了。”

    瑜璇抬首望着远方,忽而施法唤出一只金红色的乾坤袋。她摇了摇袋子,从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酒坛,正是今晨她自落花酒庄买走的招牌酒“凌霄醉”。

    她浮坐在湖面间,遥敬长月。

    旧物,佳酿,满月,故里。

    还有她这个曾经属于这里的故人。

    这一世,她不应也不愿再与仙宫有所牵扯。眼下的这坛酒,便当是她的作别吧。

    如此想着,瑜璇轻笑一声,将坛中物一饮而尽。

    可酒坛尚未落下,她便似是某一刻间在捕捉到了周遭的半片陌生灵力。瞬而目光一寒,将酒坛轻轻放在身侧,默默握紧了手中的凌冰扇。

    此间释冰湖乃是她的梦逝幻境,与现世并不相通。可她向来精通感知术法,方才的那一股灵力虽然模糊不清,却实实在在地告知她一个事实——此时此地,尚有第二人存留。而且这个人,能够不声不响地闯入她的梦逝之境,直至方才才被她所发觉。此人修为,绝然不可小觑。而眼下她修为尚未全部恢复,还是谨慎为上,赶紧离开为妙。

    而正当瑜璇打算隐身潜出幻境时,余光一瞥,岸边的凉亭中现出一抹雾白身影。若隐若现间似有灵力术法环绕,在远处且看不清他的容貌与神情。

    既然已经明牌,瑜璇自也不愿再装作若无其事。她收了法诀,拢着袖自若站定,直直望向凉亭方向,用法术传声道:“敢问阁下大名?”她顿了顿,又道:“此间更深露重,幻境虚惘,不知阁下缘何在此?”

    清脆凛冽的女子声音在释冰湖畔荡漾,凉亭中人闻声微怔,目光落在远处湖心间的青衣女子身上。

    两人便如此在这长夜漫漫间遥相对望,任晚风渐疾而不知。

    见白衣人久未答话,瑜璇正欲抬扇施法用将他缚住,再用重复一遍方才对付那三个护山弟子的流程。却不想便在此时,那人轻声一笑,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那不知阁下又是何人,竟敢不顾禁令夜闯仙山灵湖。”白衣人的声音低沉而又沙哑:“居然还不知死活地躺在灵湖上喝冷酒,当真胆大包天。”

    瑜璇闻言笑道:“能闯进来自是在下的本事,躺在这凶湖之上喝酒亦是为我雅兴。左右不过我乐意,阁下倒是管的挺宽”她发觉白衣人语间对于仙山灵湖似有别样意味,便试探道:“早听闻紫宸帝君于幻术一道颇为精通,却不想连帝君的座上宾也能有此造诣。今日百闻不如一见,在下赞服。”

    这白衣人大概率便是那位被瑜晟安置在此处居住的客人,护山弟子口中的那位“先生”了。只是瑜璇有些惊讶——她并不熟悉眼前这人的周身灵力,所以说这位眼下深得仙帝信任,能够凭外族之身居于紫蓬仙山的贵客,竟是一个她从前从未见过陌生人?

    可是依照瑜晟从前的行事作风,这不应当啊。莫非他这十年间竟也转了性,不再如从前那般防备外氏子弟了?

    却见那白衣人仿若未闻,只是在无言中一步一步从凉亭间踱向湖畔。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前行。而待此人渐近,瑜璇也终于透过周遭的灵烟看清了白衣人的身形。他素衣白袍不见锦饰,乌发半束如瀑垂落,只是鬓间隐约泛白。一张普通的白银面具覆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那一双沉若止水的眼眸。

    见白衣人于释冰湖畔站定后仍只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瑜璇心间更觉古怪。她的目光与他对峙着,不声不响地将双手负在身后,缓缓拨开扇面,灵光聚刃。虽面色如常,可眸间光彩却是冰冷透底。

    白衣人却是微不可察地沉声低笑,仍是向前踱步。眼见他半步已然踏上释冰湖面,瑜璇心下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得冲上前去。与此同时挥出一道灵光法障,想在此人陷入湖中前凭此将他束在半空中,使其不至于立刻命丧灵湖。  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灵障在白衣人近身的三尺之外忽而消散。而那白衣人竟也是安然无恙,并无下沉湖中之象。反而被瑜璇先前施加梦逝术法的湖面间凡白衣人行经之处皆是化作明晦荧光——这是被另一股术法化解后才会出现的景象。

    瑜璇静静停落在白衣人身前,对此眼前人再无先前的轻视玩味——她虽修为大不如前,可总归有九天圣使之力傍身。而能化解圣使修为所施加术法的人,这两界世间又能有几何?

    只是瑜璇不知道的是,她面前的白衣男子眼下亦是心间大震。

    “梦逝之术……”白衣人垂眸,低声喃喃。他只道这是魔族的常规障眼异法,而后抬首,直直对上瑜璇的目光。

    “何方妖人,且拿命来。”

    他目光一寒,指间玉戒凌辉骤聚,刹那间便在掌中激起一片白光,闪身直上向瑜璇打去。瑜璇早有防备,持扇轻挥,半身转避的同时抬手打散了袭来的白光。只是心下略惑——方才的白光看似霸道,可真正迎击时却是感其内里虚弱。就算只凭她如今的身体残修也能挥之如云,杀伤力甚微。然而不待他多加思索,那白衣人衣袖划动,又是一阵流光向她冲来。攻速之快已然容不得她闪避,只得下意识出扇格挡。

    随着瑜璇执扇相迎,扇刃劈落中划出一道绚丽的弯弧,与流光相接的刹那间在半空中炸开一团花火。灵力交错间虽不强势,但却使得凌冰扇与白衣人指间的灵戒俱是鸣震,二人亦是一怔,便也同时间双双收手。

    花火余光间,白衣人面具之下的瞳孔微震,不觉间默默捏紧了指尖灵戒。火光渐消,瑜璇趁白衣人一时出神,引扇施法,从火光间冲出的同时召出数束灵波击向前方。心里筹谋着待白衣人打散她的灵波,她便可以就趁云雾弥漫借机离开此处。

    方才交手间,她已然对此人身份心中有数。既非敌人,便也不必多做纠缠。

    可那白衣人却是岿然不动,仿佛被施加了定身术法一般。眼见灵波逼近却没有丝毫的躲闪之意,任凭光刃正中其身,留下数道殷红的刀剑伤痕。血肉斑驳,颇为骇人。

    瑜璇微惊,猛得回首后顾,却见那白衣人面无半分痛楚神情,只是自顾自地在微风落花中敛袖拭去颊间染上的血迹。仿若疾风骤雨间飞落的叶片,离枝破碎。偏偏明眸宛若清风霁月,虽是重伤却也不显得蹉跎狼狈。

    瑜璇似乎看见白衣人的唇间有一丝笑意转瞬即逝,她不解他缘何而笑,只道是自己负伤之下久用灵力产生了错觉。

    立于湖面上的两人一阵沉默,心思各异,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原来是……幽鹤使君,北境领主。”白衣人忍着痛意看向她。“殿下这一击,可着实不敷衍。”

    九天圣使法力同根同源,被认出自是情理之中。

    “你……”瑜璇见状一顿。

    “幽鹤失礼,不知阁下竟是沧麟使君。”她走上前去,心中颇有些有些惊讶——传言都道沧麟圣使飘遥世外,从未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却不想原是一直隐居在仙山之中。

    怪不得沧麟圣使承劫已近十年,踪迹却一直成谜。原来,竟是有仙帝君的庇护。

    瑜璇走上前去:“得罪了。”她抬手一点封住了眼前之人的穴位,使他半刻间动弹不得,继而在白衣人心口处虚空一推,将灵力相渡。

    沧麟的目光直直落在瑜璇的身上,即便身上的伤口在随灵力愈合间亦是疼痛,可却并未移开半分。

    察觉到他的目光,瑜璇疑惑回望。沧麟颇有些局促地看向别处,面色却似乎更为苍白。

    “方才不慎将使君认作歹人,多有冒犯,还请使君海涵。”伤口已愈,瑜璇随之为沧麟圣使解穴。她在余光中瞥见男子指间的灵戒,在深深夜幕间仍旧明亮,确是灵武神戒。

    “无妨。”沧麟圣使道。“是在下自己大意,未能及时自报家门以致领主误伤,此间并非领主之过。”

    “使君太客气了。”瑜璇客套道。“幽鹤还是得向使君道个不是。”

    毕竟眼下自己才是闯入者,无疑理亏,任沧麟圣使揽过终究不妥。

    她告诉沧麟——她来此地乃是为新法器开灵。因是私事,所以并未告知帝君。沧麟一直无言,却也并未反驳什么,倒也算默认。

    “仙宫本为先兄故地,元溪理应前来拜谒。说来也巧,在下近日诸事繁杂未能寻得时机拜见君上,却在这释冰湖畔先见到了沧麟使君你。”瑜璇微微一笑:“今日才知这外界所言皆虚,使君竟是高就紫宸帝君座下。”

    “领主殿下言重。”沧麟的目光平静如水:“在下本是无稽之辈,不过是一朝有幸得帝君青眼罢了。”

    二人本无甚交集,瑜璇也不曾指望一个初次谋面之人能同她坦诚相告。当务之急,是赶快离开此地才是。

    瑜璇微微垂眸:“夜深露重,元溪已然叨扰多时。”她朝他一揖:“使君早些安歇,在下这边告辞,改日再行拜会。”

    “殿下要走……?”

    沧麟闻言目光一闪,几乎是脱口而出.

    瑜璇抬首望向他:“莫非使君还有旁的事情?”

    “我……”沧麟的袖间微微一晃,却也终止于那一瞬的荡漾。

    “无事,殿下请便。”

    仙云已至,瑜璇在沧麟的目光中缓步登上,正要乘云而起。却似是回想起了什么一般目光一闪,忽地侧身回望。

    “沧麟使君”她朝他盈盈一笑:“今夜北山风声纷乱,不知可会打搅帝君安歇?”

    沧麟圣使闻言抬眸,面色从容。

    “风声喧嚣,然却不达天听。”

    瑜璇微微一怔,随而淡笑:“多谢使君。”

    她在他的目送下离去,然而直至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际后,释冰湖畔边的白衣男子也仍然没有归居安歇。

    他只是悄然坐在湖畔的凉亭中,透过华光与盈月对酌。

    几乎无人知道他的这张银白面具之下隐藏了一张怎样的面容。就连他自己的记忆,也在这十年之久的蹉跎间渐渐消逝模糊。

    静默良久,沧麟忽地心口撕痛,低声喃喃。

    “若当真是你,又何必同我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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