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座大人,此乃领主殿下本旬的起居行程记录。”黑衣人压着声响,将手中的卷轴呈上。“请您过目。”

    案前两鬓花白的锦袍老者缓缓抬首,把厚重的袖帘敛了敛,伸手接过后随意地展开阅览。浑浊的双眼微微眯起,似是颇觉兴味。

    “领主这阵子还总往赌坊跑吗?”

    “是。”黑衣人应道。“领主近来常去的赌坊共有四家,均开在东境一带。其中两家表面上做的是酒楼营生,赌坊算是阴阳暗场。”

    元老院首座元江沉沉一笑,放下手中书简,捋着胡须幽然道:“很好,很好……”

    “原想着她好歹是元沁竖子的亲妹,多少应当有些本事。先前本座还尚且惧她三分,现在看来却是多虑了。”元江一嗤,摇了摇头。

    十年前的元沁和飒灼帝君曾联手对元老院进行过一次整顿肃清,作为亲历者,元江至今仍十分后怕。不过眼下他倒是放下心来,毕竟与他们所谋利益而言,领主殿下过于明智总不会是个好消息。反倒是如今这般的酒囊废物,便是再好不过了。

    “若真是个草包,咱们行事就方便多了。”元江下首处的另一个老者阴笑道:“恭贺兄长。”

    “只恭贺老兄我作甚?”元江看向胞弟,轻轻拍了拍胞弟的肩膀:”往后不只是你我,整个元老院都再兴有望了。“

    元河笑吟吟地作了个揖,忽得招了招黑衣人:“山海小弟。除了去赌坊,领主近来可有其他动作?”他搓了搓手指,对胞兄道:“溪丫头骤登高位,咱们做长辈的总该多关心着才是啊。”

    黑衣之下的人便是在皎云巅供职侍官山海了。此时他闻言微怔,可却并未去回答元河的问话,只是向元江躬身:  “属下眼下有更为重要消息须向首座大人禀报。”他顿了顿,又道:“至于领主殿下那边的事情,眼下流传于外界的言论大多非虚。二长老若有闲暇,亦可自行了解。”

    元江抬眸,用略带警示的眼神瞥了瞥脸色有些发沉的胞弟。

    “大人请讲。”

    终归是人帝遣臣,还是得把握分寸,不可过于无所顾忌。

    山海起身,缓声道:“首座大人,今晨传来消息。大虞南荒连日降雨,耕地裂变,只怕会误了今年的春耕农时。”

    “南荒可是千百年来的诸域粮仓。”元江沉声:“岂会突发如此之事?”

    “还有一事。”山海道。“西荒近日偶有动乱,不过具体情形如何,在下还尚未查明。”

    “西荒动乱,南荒断农?”元河似是一惊,转而看向元江:“兄长,那咱们……?”

    大虞四分,其二有异,且都是会耽误生产的大事,这无疑会给东荒和北境方面带来极大的压力。但眼下的情形于如今当口的元老院而言,却并不全然是一件坏事。相反,若能适当加以利用,反而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大雨误农,且人口众多,南境的口子有些太大了。”元江盘玩着玉串,冷声笑道。“这等善事,我等还是莫要掺和了。”

    “兄长的意思是,此次是要从西荒入手。”元河疑惑地问道:“那这南境,就放给仙帝那边了?这能行吗?”

    “你以为呢?”元江神情嘲讽:“且不说如今南境的情况还是否适合咱们操盘,可即便是天时地利俱全了,那瑜晟竖子怕也不会作咱们的人和。”

    如若仙帝当真同意为元老院另辟蹊径,那他元江又何须多年来苦心筹谋至此。

    这些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一次又一次的灾后救助,早便已经成为了他们从中牟利的绝佳契机。一场灾后,参与救助的各处府院俱有所得——不论是蝇头小利亦或是盆满钵满。

    只是紫宸仙帝似乎并没有配合他们这种默契的打算,凡是出手必助大灾。亲力亲为之下,所有经仙帝之手的赈灾都无一不顺利推进。不过这样一来,主持者精力与财力必然会被大大损耗。

    “即刻颁令,本境今年春赋可再加两成。就说领主有旨,襄助西荒灾民。”元江幽幽道。“收现粮,不要银调。”

    山海淡然领命,利落作揖后转身出了院厅。一旁的元河望向长兄,眼中满是疑惑:“这次为何不直接纳收银两?院内库银本就紧张,收粮再兑岂不平添麻烦?”

    元江闻言嘬了口茶,讽笑着摇了摇头。

    “瑜晟竖子终非蠢笨之辈。此番西荒赈粮数目不小,我等若直接接受银两入库,岂非更易惹他怀疑?元江缓声道:“从前对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一回事,可如今却是另一回事。近些年来仙界政局渐稳,新领主上位后的北境财政于仙帝而言,终归是他收复北境后有机会捞得的第一桶金,因而瑜晟定然会有所重视。”

    “只有北境此番真的缺粮少食,咱们的这场援灾才能彻底以虚代实。”

    元河听着似是有些懂了,他忽得目光一闪:“不止如此吧。”

    “哦?”元江看向胞弟的目光中颇含兴味:“你且说说看,不止什么?”

    元河双手伏案:“西荒乃是动乱之灾,是为人祸,既是人祸,那便会留有更大的余地。咱们的这批赈灾粮,具体往哪送,送什么,送多少,也都好说的很。”元河呵呵一笑:“到时候境内粮空,可咱们府院中却不然。届时粮价如何,便也由咱们说了算。兄长英明,小弟实在佩服。”

    上首锦袍老者的眸间流露出一抹浑浊的笑意:“你长进了啊……”

    元河忙称不敢,连连行揖。

    “只是兄长,领主那边……”

    “领主?”元江嗤然,有些不屑地挑了挑眉:“叫咱们的人多盯着些,顺便也再让她在那些个赌场里多输点进去。博戏这点事嘛,若是有意想叫人沉沦,一点不难。”他看向胞弟:“照眼下的情形,溪丫头对你我言听计从。她平日里也不理政务,日子过得可比你我这两个老东西滋润多哩。”

    即位三月,如今北境上下有谁不知当今的领主是个风流成性的脓包废物?除却修为高些,吃喝嫖赌那是样样精通。平日里若想寻她,去清风馆找到人的概率可比去皎云府里来的高多了。

    “那咱们不妨让她再过得更舒服些。”元河笑道。“让她再没那闲情过问咱们的大事。”

    他遥敬了元江一盏茶,而元江望而不语,只是抬手取了一只紫玉壶细细把玩。

    “一个不涉世事的黄毛丫头,晾她翻不出多大的浪来。”

    ……

    “客官您多喝点。”

    “是啊客官,奴家还是头一回见您这般海量的姑娘。”

    “奴家替您满上。”

    青衣女子淡淡地瞥了眼周遭的酒伎,似是陶醉,悠悠然然地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花团锦簇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满溢杜康醇香。此处的每一个人眼中都埋藏着秘密与欲望,在迷离翩跹的往来中纷纷卸去了凡尘间道貌岸然的面具。

    一杯一杯琼浆下肚,火辣辣的烈酒穿喉而过,扰的是饮者玲珑七窍,万千愁肠。沉香庄的当家烈酒终非凡品,饶是瑜璇自认千杯不醉,此时她的脸颊间也不免晕上了一层艳红,朦胧淡然若隐若现。眼下一身青蓝丝裙的她正躺在一片香软之中,任金半月随意散落四周,由着几个倌儿侍奉酒乐。

    “客官,您看您今日喝了这么多,要不今夜便在奴家这里安置了如何?”

    清倌子裕不顾周遭其他人眼中的诧异,轻轻揽过这位微醺的清丽女子。

    “安置?”瑜璇秀眉轻微挑起,缓缓坐了起来:“你们沉香庄的倌儿们不是说好卖艺不卖身吗?怎么今日兴起,竟连规矩都不顾了?”

    她言罢勾了勾手指,便示意其余的侍倌们退去。

    “姑娘连着三日在咱们沉香庄上挥掷金白,想必也不是寻常拘泥于礼教的俗人。”子裕的声音乍听清脆,却也绵绵地绕在心头挥之不去。“春宵一刻值千金,今夜美酒美月,又有佳人在畔。姑娘……可愿同奴家共赴人间极乐?”

    子裕美若冠玉般的容颜此时在月纱间极尽媚态,却非是矫揉的勾引,仅是一份难以言明的魅惑。半敞衣衫之下的男子躯体若隐若现,宛如是那月纱拢起的绸缎,引人在不经意间缓缓陷入柔软与温香。

    瑜璇倚着软枕,似笑非笑。“如今只凭这几枚银钱,便能随意浊了你这清白儿郎吗?”

    “若是你情我愿,又岂能说是随意?”子裕缓缓抚上女子的手:“奴家心悦姑娘,可却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半掩着的花窗被微风轻轻带上,房内氤氲着的微醺酒气久久不散。

    “心悦我?”瑜璇明眸上扬,语间略带怜惜:“可本姑娘我已有心悦,然却对你没什么意思,这该如何是好……”

    子裕闻言轻笑:“不过露水情缘,情动而起,情尽而散罢了。莫说姑娘有心悦之人,就是已是眷侣又何妨呢?”

    瑜璇静静地看着身前的男子,眼中的迷离渐渐消去。她缓缓侧身,将手自子裕的掌中轻轻脱开,颇为兴味地道:  “你的确是个有意思的男人,不过本姑娘今夜没什么兴致,只怕是要辜负裕郎君一片心意了。”

    子裕无奈地笑了笑,十分知趣地敛了衣衫:“这种事来而不往亦是无趣,您若不愿,自可作罢。”

    “懂事。”瑜璇扶额起身,眸中清明。她自然地回首朝子裕莞尔一笑:“好了,按老规矩,咱们走吧。”

    这三个月来,她这位新领主可没少往这家酒庄跑,一来二去的便成了熟客。每每一掷千金之后,就会由专人引导着走向一扇连接着虚境的大门。而这虚境之中,便是这酒庄子上的暗场——北境大名鼎鼎的沉香赌坊。当然,也是瑜璇此行真正的目的所在。

    子裕应声上前扶住了这个酒意略消的女子,温声哄着:  “客官慢些,奴家扶着您。”

    瑜璇自然地搭着他,一脸迷醉不胜酒力,恍若当真是一个沉溺声色的女人在欲拒还迎。只是她脚下的步伐分明,不作分毫停留,直直迈向黑暗笼罩下的那处疯狂的所在——金粉作伪,狂人为欢。

    行止之间,她不经意地瞥过身侧的那人,眸间闪过一抹淡漠与凉薄。

    人诚然是挺有意思。

    可惜了,不过是元老院的一只走狗暗桩。

    沉香赌坊午夜时分,坊中的每位来客都自愿为利熏心。此时间子裕已默然退下,只余瑜璇一人。她自也不再装醉,眼中清明。只是自方才步入赌坊,瑜璇便发觉今日的坊中似乎格外喧杂。她心间微微疑惑,缓步走近入口处的无常柜台。

    “人世阴阳,生死无常。”无常柜前站着位戴着面具的白衣伙计,森然阴郁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厅堂之中

    “敢问客官,魂归何处?”

    此处沉香赌坊,其实亦有别号名曰“天宫地府”。顾名思义,在此行赌,一念之诀便是天地之别。胜者可以借此一步登天,富贵荣华。反之败者亦可能倾家荡产,一朝命陨。这般规格的暗场,自会有其区别来客的一套通话。

    挟伎取乐沉溺博戏这些事终归上不得台面,即便要做的众人心知肚明,却也不能全然毫无顾忌。以是她便早早编好了一个假名用于行事,至少不能平白污了北境元氏领主的累世清名。

    “九天阎罗,黄泉碧落。”瑜璇淡然一笑。“在下水月升,愿往天庭道。”

    天庭道,即为“天”字场。以九天下黄泉,来者此身为仙。

    白衣伙计闻言颔首,取出神魔面具和黑金斗篷交予来客:“天道无常,神魔一念。月升娘子,请进。”

    神魔伪饰覆面,不论在这凡尘人世间是何等身份,此刻也都化作了天宫地府间的芸芸众生。财宝金银亦或是性命身家,也自此刻化作一堆冰冷的筹码。“天”字场中多是富贵纨绔与亡命之徒。名利台前熙熙攘攘,千金掷过拼死一搏,不悔成王败寇。

    这些天闯荡下来,凭借着少年时和瑜晟下界鬼混时攒下的本领,她也好歹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名头出来。一袭青衣捏着把玉竹扇,稍有见识的北境赌众便改知是新晋红人月升娘子到了。以是瑜璇穿行于人群之间,边也就自然而然地应付着许多的招呼声。

    沉香庄上的面具或许能够遮掩一个人的容貌,可却挡不住那穿透人心的欲望。牌桌前的众人眼中满是异样的光芒,有如恐惧也似是兴奋。他们手中的筹码微微发抖,可真正落下的时刻却是无比坚定。

    “听说今个咱场子上来了位大庄家,这事真的假的?”一个汉子推了推牌,闲来囔道。

    “假不了假不了。”另一个赌徒啧了啧声,朝远处遥遥一指。“据说就在那重华台上,开的还是天命局。”

    “啊?这可了不得啊……”

    “天命局?老子混迹道上这么多年还没见过真正的天命赌局呢。”

    “听说玩这玩意可是要把小命搭上的。”

    “这把搓完咱哥几个去瞧瞧?”

    “去去去,这当然得去啊。”

    赌徒们聊得欢畅,热络之间仿佛对那位重华台上开天命局的大庄家十分好奇。或者说,比起好奇那位庄家的庐山真面目而言,这般千载难逢的天命赌局似乎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毕竟这可个是人命关天的大热闹,走过路过谁也都不想错过。不过他们在喧闹之时却并未发觉,某一抹身影在此间的无声驻足,以及她片刻后的悄然离去。

    天命局。

    不出她所料,那人终归还是来了。

    “当今这世上,能在沉香庄上开天命赌局的又有几人?他倒也是真不怕张扬,只怕过会儿又得叫旁人来善后……”

    瑜璇有些许无奈的笑了笑,转而疾步往方才那赌徒所指向的坊间高台而去。

    沉香重华台乃是一座坊间高台,飞天穹顶,四周只单凭红黑相间的轻纱层层围住,内间置了一座红玉桌和两只丝垫。在此间作博戏之乐,明于内而掩于外。高处风起轻纱逸动,玲珑骰间觥筹错。氤氲酒醉,推杯换盏。谈笑之间,灰飞烟灭。

    重华台侧站着一个灰衣青年,也佩戴沉香庄上的神魔面具。见不远处施施然走来一位青衣赌客,他便向着台端纱间遥遥望了一眼,而后跳下台去,稳稳落在青衣客的身前。与此同时,重华台四方鼓声骤起,仿若惊雷之势直叱云霄,震声轰鸣。

    而见到灰衣青年落在自己身前,瑜璇默默地攥紧了负于身后的双手。

    他是淞青。

    即使如今戴着面具遮掩容貌,身形也有些不大一样了,可她仍能辨认出这位自幼时便跟随在兄长身边的少年仙卫。

    不过瞧他如今这般,倒是比从前沉稳了许多。

    对于她的到来,灰衣青年似乎并不如何惊讶。只沉声问道:“这位姑娘,今日前来可是要向我家主人挑战?”

    瑜璇波澜不惊地望着他,默然点了点头。

    “既然姑娘想清楚了,那便请吧。”他侧身抬手示意守卫们将登台天梯的道路让出。他的主上曾嘱咐于他,今夜若有青衣客前来挑战,只管放行不必多言。

    三十三阶直达高台,而自真正踏上此处的第一阶起,重华赌约便即刻开局。一念间的扶摇直上亦或是坠落深渊,也都再无回头之路。

    而她必须上前,一步又一步地临近,直至拨开云雾见青天。

    纱帘后的玉桌前端坐着的墨袍男子,鬓发束起,戴着半面鎏金青玉冠。候在此处的他亦是以神魔面具遮面,唇间淡淡含笑,却是难掩威严凛然。

    隔纱遥望,瑜璇竟有一瞬恍惚。可在那风声交错之间,回忆却渐渐飘远。她长舒气息,伸出手去拨开眼前那摇晃的纱帘。

    透过那面厚重的神魔面具,让笼罩在明暗之间是两股目光直直相对。经年的痛楚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冲淡了许多,清风烈焰烙在她心底的印记虽愈发清晰,可却也似乎在此时间短暂揭过了它尖锐的一面。

    “这位娘子今日竟敢只身赴这重华赌局,在下实是佩服。”瑜晟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打量着面前的青衣女客。“在下于日沉,于是之于,日落西沉。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瑜璇闻言释然一笑,朝面前的那人缓缓作揖。

    “在下水月升,溪水的水,凌霄月升。”

    “今日来此,还请于公子赐教。”

    【小剧场】所谓马甲

    瑜璇:(瞥了眼瑜晟)你说咱俩干嘛取这么多马甲,换来换去地不累吗?

    瑜晟:抱一丝啊老妹,咱得明确一下。我只有一个鬼混用的马甲加一个标准的帝君尊称,并且很少需要切号,和你那遭罪玩法还是比不了滴。

    瑜璇:(疑似急眼)我马甲多但好歹质量高,不像有些人假名取得又没格调又没寓意。哎,真不知道某人当年在学宫上课究竟是怎么听的,莫非是闭着眼听的?

    瑜晟:搞笑了这能怪我吗?说到底,闭着眼听课闭着眼取名的终归是另有其人……

    ——此时,另一次元的某女性人类莫名其妙地打了几个喷嚏。

    PS:以上内容由本文战地记者记者莫言霄为您现场报道。

章节目录

与世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斋清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斋清月并收藏与世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