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

    察觉到一阵急促的呼唤声后,瑜晟方才惊醒过来。

    “淞青……”

    他感觉自己的头有些昏沉,酸疼如同宿醉一般,以是不禁皱了皱眉。

    自从成为仙帝之后,瑜晟便着意控制自己的饮酒,许多年都未曾大醉过。这点他反倒是十分羡慕自己的那位时常浅斟低酌的妹夫——毕竟不用被这诸多的责任压抑,自可纵情随性。

    不过他往日间自认已是十分克制,今日怎却喝了这么多?

    仙帝支撑着勉力坐起,下意识的扫了一眼早已空无一人的对坐:“北境领主走了?”

    “是。”淞青答道:“北境领主半个时辰前便已离去。”

    仙帝依稀记得不久前的那番谈话,沉声问道:“那元溪走前可有说什么?”

    淞青道:“ 北境领主说您方才谈及先领主,伤怀忧思之下难免贪杯。她不敢打扰您小憩,便先行退去。至于此番交代的事情,她说让您尽可放心。”

    因着梦逝术法的强制干预,以是仙帝记忆闪回间便会隐约有些印象。他良久后点了点头,算是认下了此番缘由。

    其实他也怀疑过是否是元溪在酒水上动了手脚,只不过凭此人如今剩下的修为,所施毒术显然也是对付不了他的。更遑论他本就是繁叶药谷的亲传,寻常毒术根本无法伤他分毫。

    不过又话说回来,此处有他挚友和妹妹酿的酒,与他对谈的还是大师兄在这世间为数不多的亲人。真要说他会因此有些情绪外放,破戒贪杯,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两相比较之下,他更愿意选择后者。

    “尽可放心……”仙帝低声重复着,似乎有些好笑:“这世间最奢侈的事情,说不准便这份‘放心’了。”

    瑜氏对于外族的信任曾经造就过太多的恶果。

    过往的悲剧,决计不能在他的手中再度重演。

    ……

    眼下瑜晟语间那“过往悲剧”之一,拿到了关键物证的瑜璇已然返至北境。回到皎云领主府后,她如往常一般招呼了几个人,命他们去窖中搬些酒水果品进内厅。而在皎云府的侍人们眼中,他们的领主殿下大约又是在外头下界胡闹了一整天,落日归府仍不觉尽兴,还要继续在皎云府中大兴笙歌。

    其实侍人们反倒是宁愿领主玩够了晚些再回来——毕竟花出去的银子走的乃是元氏私库,他们也乐得偷闲。可偏偏无论她如何荒唐,黄昏时分准点回府的习惯却是雷打不动。每每还要另备酒席,诚然令皎云府中的众人颇为头大。

    侍人们纷纷心中暗叹,却也只能按部就班地回到各自的位置上进行布置准备。

    山海候在内殿外,见到领主便立马迎了上去。他瞧瞧瞥了一眼,发觉今日领主的神情间似乎有些不同。她脸颊泛红,眸色迷乱,俨然是有些不胜酒力。

    “殿下今日看上去有些疲倦,今夜这酒席……还要办吗?”山海压着声音问道。

    “唔……”瑜璇摆了摆手,似是有些说不清楚话,只能大声嚷着一些凌乱杂散的字眼:“办,当然办!佳酿,乐师,还有那些个俊俏郎君,本座都要!”

    “是。”山海道:“那府中今日新收入清倌一名,殿下待会可要传唤?”

    按照元老院的的安排,元溪领主在外钟意过的每一位小倌都被收入了皎云府中,以便于领主殿下夜宴传唤。虽说这般做法有辱斯文,可似乎领主本人颇为乐在其中,以是也少有人愿意主动去出这个霉头。更何况,北境的实权眼下也不属于这位空头领主。花功夫劝诫她,与同一个傀儡较真又有什么两样呢?

    一个荒淫无道的虚职领主在其位而不谋其事,这对于元老院而言完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以是元江等人自然也乐得添趣。

    “二位叔父手下挑的人,那自然好啊。”瑜璇缓缓坐下,抬眸看向山海:“去吧。”

    山海闻言目光微闪,低声应喏后退下殿去。

    瑜璇侧身半躺在坐榻上,望着不远处的桌边烛台。烛火在氤氲着酒气的空气中摇曳 ,映到瑜璇的琉璃盏中,浮游于若隐若现间却也熠熠生辉。

    “玄殇战后,天宁帝君门下弟子除陛下以外,是否还有生还。”

    介于瑜晟本身修为极高且同样修习梦逝术法,瑜璇不好直接对其进行催眠审问,以是便改作了引导式的旁敲侧击。沉浸在幻术中的瑜晟无力招架,便只能顺着她的话语如实作答。

    “有”瑜晟答道。

    “几人?”

    瑜璇不禁有些紧张,追问间才声音微微颤抖。

    “两人。”

    还有两人。

    这便是她心念已久的答案。

    瑜璇的眸间闪烁隐约,一时间某种莫名情绪上涌。只是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她分神,所以瑜璇便只得合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而控制自己在瑜晟面前保持理性。

    昔年仙族天宁帝君座下曾有六弟子,除入室弟子瑜氏兄妹外,还有先北境领主元沁,九蜀大公子莫言霄,繁叶药谷传人慕未央,还有通过天宁仙考破格入门的人族女子风夕颜。

    玄殇玄殇,顾名思义乃是仙族玄门之殇。此役之后仙族诸门元气大伤,死伤众多连仙宫弟子也无以幸免。除却祭剑自杀,与魔君同归于尽的瑜璇自己。大师兄元沁牺牲于北境战场的乱军之中,而小师妹风夕颜也在战前的人族疫病灾祸中早早逝去。

    余下的三人,除去坐镇后方的瑜晟和慕未央,便只有彼时间同她分帜而战的莫言霄了。

    她渐渐平静下来,缓声问道:“那他们,如今还好吗……”

    瑜晟沉默,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而瑜璇也并未着急催促,只是默默等待着他的答案。

    “说不上好坏。”良久后,瑜晟开口道:“但总归,也能得一身平安逍遥。”

    平安逍遥,平安逍遥……

    足够了。

    之后她也没有再问,因为她无需再知道更多。那个人还活着,且有自在逍遥,与她而言便已足够。

    瑜璇不知该如何认清自己对于莫言霄的那份情感。她与他是同门,是君臣。是仇敌,也曾是夫妻。

    至浅至深,至亲至疏。

    一起经历过太多的人,一旦有了隔阂便也会将彼此推得更远。令人珍惜的回忆,终究也成了过往云烟,回不去了。

    比起情爱,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在等待着她去做。与其在意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陈年债,倒不若一笔勾销两不相欠,就如眼下这般两厢安好,也算是彼此放过。

    既是无缘,今世便也就不必再见了。

    明眸渐晰,良久后瑜璇才移开了落在烛火上的目光,闭目沉思。而至于在想什么,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

    “领主殿下安。”

    瑜璇闻声回神,但却仍是不动。由着山海吩咐的乐师和小倌们已然上殿,向她示礼后便自然地开始各司其职。一时间厅内乐声纵起,如往常般的热烈喧闹。为首的清倌一身淡黄纱衣,单独上前为瑜璇斟酒,低声道:“殿下可还记得奴家?”

    瑜璇并未睁眼,只是淡淡含笑道:“容本座猜猜,可是子裕郎君来了?”

    来着正是那日沉香庄上的子裕,只见他闻言一笑:“劳殿下记挂,正是奴家。”他仔细将酒杯奉至瑜璇身前:“自那日沉香庄一别,奴家寤寐思服。前日来此才知您竟是大境的领主殿下,先前多有放肆失礼,还请殿下责罚。”

    瑜璇这才抬眸,似笑非笑般地看着子裕,轻轻摇了摇头道:“郎君生得如此俊俏,又怎叫人舍得罚你?”

    留着你还有大用,本君怎舍得现在就拿你开刀?

    她敛藏起心中的阴鸷,抬手接过了子裕递来的那杯酒。可却也只将它放在一边,并没有要喝的意思。

    子裕稍惑:“殿下不喜欢这酒吗?”

    “在下界已有些醉,就不喝了。”

    某些纯粹的事物容不得半分的玷污,这是也她的原则。

    子裕面带憾色,却也依令不再去提喝酒的事。他拍了拍掌,一众舞子便从两侧走近。其中有男有女,个个端的是身段卓绝容颜姣好。身着薄薄一层纱衣,手执绫缎,顺从地对列而立。子裕似是十分满意,向瑜璇笑道:“殿下,这是奴家为您精心编排的舞曲,可否赏脸一观?”

    瑜璇看向众人,心下略思,微微颔首正要答允下来。却忽得厅内乐声渐弱,一个黑衣男子疾步走来,利落一揖道:“领主,府外有客人求见。”

    “客人?”瑜璇有些不解地看着山海:“眼下都已戌时了,不知来得是哪位客人?”

    山海见有诸多舞子在场,便压低声音道:“来者一袭白衣,还戴着一只白银面具。他并未自报家门,只说是殿下从前游湖时识得的一位友人,今夜特来拜会。”

    游湖时识得的友人?

    瑜璇无奈轻笑——人来得可真快。

    下午方才同仙帝将事情谈妥,晚上派来的眼线便已到了她府里。别的不说,如今这仙宫的办事效率可倒是比从前提升了不止一点半点。

    “请客人进来吧。”瑜璇淡声道。

    山海应喏。一旁的子裕看了眼已然准备就绪的舞子们,轻声询问领主:“既然领主有客人要见,那……奴家便带他们先行告退了?”

    “不必。”她摆了摆手,悠然笑道:“这般好的心意,本座自要是与贵客共赏,方才尽兴啊。”

    “只是这舞……”子裕似是有些许迟疑,支支吾吾道:“只是这舞乃是奴家们特意派给殿下一人独赏的,若是……”

    “你们如常表演就是,不必管旁人。”瑜璇说着,眉目间浮上了一抹难得的兴味:“去吧,去请客人进来。”

    既然是大哥派来的眼线,那自是没有规避的办法。这是仙帝御旨,强行对抗只会适得其反。不如将计就计利用渠道,借这个眼线之口完成自己对于瑜晟的信息传达。化被动为主动,还能减少些不必要的怀疑。

    她静静地注视着那个渐渐走近的白色身影,暗自筹算。

    与释冰湖的那夜一样,沧麟此间仍是一身月白长袍,乌发半束。明明是最简单的衣饰,却反衬得他出尘般的气质,宛若谪仙采月。

    莫言霄抬眸望向瑜璇,隐藏在面具之下的目光汹涌深邃,好似想要将眼前人望穿一般。

    “领主殿下,别来无恙。”

    他抿唇一笑,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缓声道:“华某不请自来,深夜打搅殿下了。”

    仙宫使者此行北境乃需保密,这事自然无需多言。

    他给她递了这个虚号,瑜璇领会后便就顺着说了下去:“无妨,华公子来的赶巧。”她微微挑眉,饱含深意地看了子裕一眼:“府中的伶人们正要献上新曲,若华公子不嫌弃,不妨与本座一同欣赏?”

    沧麟圣使闻言微怔,并未即刻答话。而如此般反应在瑜璇眼中,她反倒是心中暗喜——此人一直独居于释冰湖畔,想必最是不喜热闹喧嚣。更何况是衣着暴露的伶人们所排演的这种所谓舞乐?今晚她本就心绪不佳,不想同一个可能不怀好意的眼线打交道。即使此人曾帮她隐瞒过法器开灵之事,可公务在先她也不得不防。

    若能将这他逼走,倒也能落个自在清净。

    如此想着,瑜璇不动声色的瞥了沧麟一眼。却见他默默用目光扫过一众伶人,眸间光彩流转似有恍然之色,忽而轻笑。

    这声轻笑并无分毫掩饰地饱含着少年人般的打趣和顽态,与沧麟这通身的沉稳做派全然不符,以至于瑜璇都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望向他,他也抬眼对上了她满是惑色的目光。

    莫言霄缓缓回身,便自顾自地在瑜璇的一旁落座。他自然地抬手为自己倒了杯酒,语间颇为兴味地道:“多谢殿下,那华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如此情形之下,他是决计不会走的。

    既然已经搭好了戏台子,那他便更好仔细听完这一出。

    瑜璇见状也是无法,礼貌微笑着向子裕等人示意。自己则继续半卧在坐榻上默默观察着沧麟的行止,若有所思。

    乐声渐起,厅内华灯明灭,倩影缥缈。伶人们手中执缎,姿态随着乐曲旋律流转变换。此间舞中本就有许多妩媚之姿,再由这许多俊美舞者演绎起来自是更为销魂。加之轻纱摇曳浮动,光影之下更是能绰绰约约地现出白玉般的肢体,果真是一幅极致香艳的画卷。

    莫言霄见状皱了皱眉,却也按捺着露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直至一曲舞毕,他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转头去看主位上的那个女子。见她似是十分高兴,阅毕后连声鼓掌叫好还随手散出了许多金半月作赏钱,这模样倒是与瑜昭昀和淞青那边所描述一致。

    只是这一番做派叫他尽收眼底,也不知当中有几分刻意。

    “多谢领主。”领到赏钱的子裕莞尔道:“能搏得殿下一笑,乃是奴家之幸。”

    瑜璇点了点头,忽而道:“华公子以为如何?”

    莫言霄神色如常,温声道:“华某以为,不错。”

    不错?都这样了还不错?

    他是仙宫使者,自然无需讨好她。那按照从前仙宫那一板一眼的规矩,这种情形之下不都得先道德谴责上几句吗?

    瑜璇心中莫名有些不解,她秀眉一横,怪声怪气地道:“能讨得公子喜欢也是他们的福气。今夜良辰,不如公子挑几个中意的带回府上欣赏,本座也乐得成人之美。”

    莫言霄闻言,神情颇为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劳殿下挂心。”莫言霄淡然道:“只是华某恐家中拙荆不喜,怕是要辜负殿下一片好意了。”

    瑜璇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她的探知术法又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释冰湖梦逝结界里的行人痕迹无比清晰,既无第三人的气息,那他又哪里来的什么夫人?

    不过终归也是找了个理由婉拒搪塞过去,倒也不算太辱没仙宫官员的操守。

    瑜璇打了个哈欠,慵懒地眯了眯眼:“本座有些乏了,今晚这席就到这吧。”说着便悠悠坐起。莫言霄抬眸看了她一眼,也敛袖起身行礼,作势欲退。而子裕则连忙上前扶住瑜璇,温声道:“殿下乏了,那奴家便扶殿下回寝安歇吧。”

    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叫方才行至厅下的莫言霄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看向二人,却生忍着站定。瑜璇注意到他的动作,也没怎么多想,自然地挣开了子裕的手。她道自己今日已然热闹够了,就寝前想独自静静。子裕闻言颇为遗憾地叹了声,不过他心中对此也早有预料,只得悻然离去。

    “失陪了华公子。”瑜璇望向站在厅中的沧麟,压着声音缓缓道:“今日太晚,本座要先回内堂了,公子慢走。”

    莫言霄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山海,并未回首,只边走边回了句:“殿下早些休息,华某改日再来拜会。”之后便也直直行出了厅门。

    而瑜璇则倚在座边看着他的背影,眼眸间浮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待良久后厅中众人都逐渐散去,她才动身前往寝室内堂。

    沧麟,山海,子裕。

    仙帝,人帝,元老院。

    这一晚上,盯着她的眼睛诚然是有些太多了。

    暗夜中的领主内堂并未着意点灯,融在这万籁俱寂的墨幕中。她的脚步声缓慢而又分明,在此间沉寂中分外的清晰。

    这里连接着主寝卧,本是历代领主私下办公会客之所。只是先领主元沁在位时逢战事,本就少有定居皎云府。加之如今的新领主继位后日夜笙歌不理政事,内堂便因而渐渐地被府中的侍人们所遗忘,成了半个废弃之所。

    可眼下,瑜璇便悠悠落座在此处的一张落了层灰的玉桌前。她阖眸养神,用手指轻支着下颔,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直到一阵清风拂过瑜璇的面庞,她才缓缓地睁开双眼。

    空气流动的丝缕若隐若现的红色辉芒,在无形逸散中将整个内堂在笼罩其间。

    “有什么事非得今夜说吗,沧麟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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