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陌要死了。

    钟郁飞身接住他的时候,脑海里只不断重复这一句话。

    以前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

    一个煞星,可以发疯暴虐而死,可以坏事做尽被天下人杀死,甚至可以死于自己匡扶正义的刀下,这都丝毫不值得同情。

    可唯独绝不能,为了救她而死。

    也许是不愿意愧疚加身,她给怀中人输送灵力的时候便投入一种几近疯狂般的专注,也就没有注意到青鸾的狞笑声,和悬于头顶即将落下的利爪。

    尖锐的指甲马上便要戳穿她的头顶。

    “镫!”

    四周忽然狂风骤起。

    一个白衣女子破窗而来,手中拂尘一瞬伸长数丈,“噗”一声穿透巨鸟的胸口!

    殿内登时响彻巨鸟的哀鸣。

    青鸾收回利爪,在空中摇晃几下,金色的光芒从胸口的洞中漫出、消散。

    最后坚持不住,重重摔在地上,变回万泽的人形,奄奄一息。

    钟郁懵懂许久,终于看清来人,惊喜道:“师尊!”

    白衣女子收回拂尘,缓缓冲钟郁微笑,正是她闭关结束的师尊本人,昀拂。

    九重天最强的仙尊昀拂,由凡人飞升而来,曾经是人间的一个小村姑。

    她那柄劈山断海的拂尘名叫云兰,传言是由于她过于思念,才用已故去许久的凡人姐姐名字命名。

    这些年,昀拂一身白衣一柄拂尘使得出神入化,战下功绩无数,亲口堵上那些因她村姑身份而偏颇的老东西们的嘴,成为九重天唯一的女仙尊,亦是最强的那一位。

    天上地下无人不知,昀拂仙尊面若观音慈悲,却亦有霹雳手段,在她的徒儿赤华出世前,曾是三界最为耀眼夺目的女仙。

    温柔,慈悲,果决,强大。

    有这样的师尊,钟郁很骄傲。

    “师尊,您回来了,可是我……”

    许久没见昀拂,钟郁本该很高兴,可是怀中人生死不明,她有些笑不出来。

    “没事,不怪你,先看看他的情况。”

    自钟郁有记忆以来,昀拂永远都这般温柔镇定,即使自己闯了天大的篓子,她也从不发火训斥。

    可如今她这样,钟郁只愈发觉得鼻酸。

    她不想让任何一人因她而死,即使那是一个坏人。

    她低头去看怀里的少年。

    少年眉眼紧闭,唇角血迹嫣红得触目惊心,原本苍白的脸因为失血过多泛出青色,呼吸都微弱得听不见。

    毫无生气,不似活人。

    钟郁蹲下来,将他脑袋轻搁在自己膝上,手探进他的里衣。

    手掌下是刺骨的冷。

    本着救人的原则她并没有想太多,却还是在无意触碰到那粒凸起时指尖一颤。

    “还好…..还有心跳。”

    钟郁触电般得抽回手指,松了口气。

    万幸,他虽肋骨几乎断尽伤得很深,但到底被自己喂他那几口精血护住了心脉,性命无碍,

    “他如何了?”昀拂过来朝乔陌看了眼,微微蹙眉。

    现在还有一个要紧的状况,山中那群凡人就要上来了。

    今日是知府要捉拿万泽的日子,堂堂半神万长老,芜城公认的菩萨心肠,居然做出纵鸟杀人的事,这样的热闹,没人愿意错过。

    人群喧闹声越来越近,可乔陌如今样子,绝不能被他们看到。

    昀拂蹲下身,伸出两指比在乔陌肩头,钟郁急切道:“师尊!”

    “没事。”昀拂温和推开她的手,开始往少年体内输送真气。

    “你受了很多伤,不宜再消耗体力,师尊帮你救他。”

    钟郁抿唇,恨自己总是搞砸事情,却要师尊损害仙体替她善后。

    四海八荒第一仙尊的真气,几乎能活死人肉白骨。

    膝盖上,少年面上泛青的苍白色渐渐退去,呼吸也比方才清晰了许多。

    昀拂闭目,一掌拍到他后心,乔陌瞬间直起身子,一口浊血喷出,体内青鸾的邪气被彻底清理干净。

    “好了。”

    昀拂站起身,一个传送符甩过去,少年的身形凭空隐去,不久便会好端端躺在客栈的榻上。

    钟郁眼眶发红,更加懊恼自己上次怎能因为一个邪物怀疑师尊。

    想起客站内看到煞星体内那个奇怪的东西,她刚要开口问,却被昀拂一个“嘘”的手势打断。

    “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她示意钟郁注意身后的动静。

    因为那群气势汹汹来讨伐万泽的人,已经进来了。

    “万泽,老贼!”

    乌压压一大群人涌入殿中,为首的是一个手拿棍棒的青年,怒目圆睁瞪着瑟缩在角落里的万泽,身旁是连声叹气的徐知府。

    一群义愤填膺的人中,青年依旧突出得叫人难以忽视。

    钟郁总觉得在哪见过他,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那青年反扣住万泽的肩膀,将他前额狠狠撞到地上。

    “怦”一声,万泽额角瞬间渗出血花。

    青年怒道:“你自称神仙,却纵鸟杀人,骗了我们那么久,柳家母女何其无辜,杀人偿命!”

    “我看他以前做的那些善事也都是假的,为了自己的虚名而已!”

    “可不是么,动辄施粥救人,还分文不取。世上哪会真有这种好人呢,果然还是露出马脚来了!”

    “什么分文不取啊,咱们烧的那些香火不是钱呐?表面乐善好施,背后怕是赚得盆满钵满吧!”

    “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

    “…..”

    其他人亦跟着振臂高呼。

    原本芜城最为清净的圣地,变成一片狼藉的斗场。这个多年来被他们奉若神明的老人,被他们架在半空,一次次摔下又抬起,抬起又狠狠摔下。

    唯有到底和万泽是熟人的徐知府没好意思参与其中,只在旁连声哀叹税收的事情。

    万泽原本双腿残废,此时瘫在角落,灰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闭着眼,既不挣扎,也不去拨开砸在身上的那些秽物,像一张皱巴巴的纸。

    有人甚至开始撕扯他的白发,他亦懒得动弹一下,嘴边甚至还噙了抹若有似无的笑。

    若不是钟郁看出他呼吸尚在,完全会以为那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纷扰吵闹中,钟郁却终于想起了为首的青年在哪里见过。

    “…..李居士?”

    她看着他慷慨激昂的表情,几分怀疑地道破他的身份。

    “诶…..我….”

    青年登时一怔,垂下木棍,没想到这种时候还有人会认出他来。

    他曾经的确是青鸾殿里的居士,钟郁第一次会见万泽时,便是由他推着万泽出场。

    钟郁有些困惑:“万长老不是救过你的命吗,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那..那是….”青年脸色几变,赶紧环视四周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

    钟郁说得没错。

    那年他身负高额赌债,为了葬父又欠下柳家的高利贷,求天不应求地不灵,走投无路只能上吊,却被一个轮椅上的老人救了下来。

    后来他知道老人竟是青鸾殿的长老,还为他还清欠贷,他感激不已主动留在殿里,说要往后余生侍奉长老。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一个轮椅上的瘫子,何况如今还杀了人,他怎能把大好前程葬送在青灯古佛里,当然要借机与他划清界限才是!

    “万泽老贼他…他….我不是….”青年似乎正被一种窘迫的愤怒撕扯着面皮,红白相间。

    他本想否决那老贼对自己帮助,又改口成“我不是居士”,最后都觉不妥,只好气愤地道:“他装的!”

    钟郁笑了:“能装这些年,倒也是本事。”接着摇了摇头,移开目光。

    至于群情激愤的这些其他人呢….

    钟郁扫了眼他们。

    柳家是第一富户,却并不仁慈,甚至暴力催收高利贷,沦落成李居士这样的人也不算少。

    万泽的确是半神之躯,又的确做了许多善事,准确来讲也不算骗取香火。

    那他们在气什么呢?

    总不能是,单纯的觉得这样的批斗颇有兴味。

    “乡亲们请回吧。”

    钟郁客气地面朝大家,只怕再这样下去,万泽就真该被他们搞死了。

    “什么?这怎么行!”这群人显然不愿意,还没进行到最激动人心的戏码,现在走算怎么个事。

    徐知府也面色为难道:“钟小姐,这万长老是重犯,该我们带回去审问才是….”

    “可你们是要审他的样子吗?”钟郁直白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这些人难道不是想在这就把他处决了吗?”

    “这....那也不能.....”

    “知府大人,乡亲们。”

    钟郁正头疼的时候,昀拂转过身去说话了。

    “将他交给我,我们必然给大家一个交待。”温和又不失威严的语气,让人由不得聚集目光。

    “…..昀….昀拂仙尊?”

    先是徐知府不可置信地发现眼前人和遍地的昀拂天像几分相似,后来便是更多的人认出了她,激动地大呼“神仙显灵!”乌压压跪了一片。

    这样光芒四射的仙尊亲自下凡主持大局,那可是芜城之幸啊….

    昀拂仙尊发话,大家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只是万泽那个灰扑扑的残废......

    几个人临走前狠狠朝他呸了一声,这样的人,也好意思修成芜城的神仙?果然该死!

    昀拂微笑着将他们送走,钟郁感激地看着她美丽平和侧影,还好有师尊在。

    凡人走了,接下来便好办了。

    按照规矩,万泽这种情况将他送去九重天送审,必能挖出更多,兴许还能保他的命。

    “师尊,我们现在….”

    钟郁刚要开口,眼前忽然白光一闪。

    “簌!”

    竟是云兰一瞬伸长数丈,像击穿那只青鸾一样,一下穿透万泽的前胸。

    “我们….”钟郁的话卡在了嗓子眼。

    她僵硬地看见,角落的万泽胸口氤出鲜红的血,抽动几下,没了气息。

    万泽死了。

    钟郁彻底说不下去了。

    “凡人作恶,就该是这个下场。”

    昀拂信手抽回云兰,这才想起钟郁刚才想问却被自己打断的话,转身和蔼地看她:“徒儿,你方才想问师父什么?”

    “我….”

    不知为何,面对师尊往日般温柔慈悲的一双眼,她胸口却像堵了块石头般,说不出话。

    最终她摇头笑了笑:“没什么,是徒儿记错了。”

    昀拂一愣,几分无奈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啊,总是这样。”

    她领着钟郁来到万泽的尸身前,指着他心口的那个窟窿:“看见了吗,执人之泪就在那里面。”

    钟郁顺着目光朝下看,血红的空洞中,有一丛金色光芒,心脏似的,灼灼跳动,上面还沾染些血红的痕迹和碎屑。

    那是万泽被云兰震碎的骨血和肝脏。

    钟郁握住指尖的抖,轻声问道:“师尊,执人之泪只有人死的时候才能取吗?”

    “那倒也不是。”

    昀拂伸出手,那团金色瞬间从万泽体内抽出,丝丝缕缕汇聚她指尖。

    “但是,死了再取会比较方便。”

    昀拂将金泪放到钟郁摊开的手掌中。

    执人之泪,顾名思义,凝聚一个悲伤之人一生的执念。

    世间少一滴,人间的哀伤戾气便减一分,仙体将它纳入体中,有助化解天地邪魔。

    钟郁凝视着手心金色的光芒,指腹轻轻拨去沾在表面的血污。

    闭眼合掌,金色的光芒渗入静脉,眼前幻化出逝者生平的记忆。

    她看见一个废弃的神殿。

    神殿看起来年岁很大,里面杂草横生,像是荒废了近百年。

    瘦弱的小童唇角乌青,他礼貌地跟借他纸笔的路人说谢谢,嗓音比同龄男孩尖锐,但并不突兀难听。

    院内有一棵古树,枝干上祈福用的红布写满了他的心愿。

    小童独自将轮椅摇到古树荫下。

    几只鸟雀立在他的膝上,好奇地看他用稚嫩的笔触,写下了不知什么新的愿望。

    孩子小心翼翼地将红纸垫在自己的腿上。

    「我希望以后还能站起来走路。」

    他用笔杆支着下巴,想了好久,又把刚写的心愿划掉:

    「我还是希望娘亲愿意来看看我,带我去她西北的家乡。」

    几只小鸟啾得一声歪头瞅他,他摸摸小鸟的脑袋,又低头看见自己残废的双腿,摇了摇头:

    「我希望爹能不再喝酒,不要再打我。」

    他抿起唇,也觉得自己有些贪心,但不愿意把刚才的愿望也划掉。

    最后又万分小心地在底下又添一行很小很小的字。

    「我想变成一只青雀。」

    他抬起头,天空辽远,远方的云朵映在他眼中,是一种令他战栗的希望和喜悦。

    「我想去看看娘亲说过的,那些辽阔的草原和雪山。」

    红纸上的字迹几近颤抖,他撑着身体写完最后一个比划:

    「我想在在草原上一直飞、一直飞,直到飞不动。

    精疲力尽。

    然后自由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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