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修行坐化,经年无音讯。

    妖魔法力参差,散落在四海八荒。

    这世间,人类食五谷禽兽,神仙食朝风夕露,妖魔杂食而独行。

    付颖就是一个靠食取世间的残影为生的影魔,那些丢掉主人四处游荡的影子,是为残影。

    影子是身体的附庸,丢掉身体的残影便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付颖便吃这些残影。

    她在这不姜山不知游荡了多久,渐渐失却了过往的记忆。又因为常年吃这山间乱七八糟的残影,故而脑子里塞满了其他妖魔的执念,积年累月,自己也分不清楚哪些是自己原来的记忆,哪些是自己吞噬的执念。

    许多时候,付颖都会因为消化不良误以为自己是堕落成魔的神仙、时运不济的凡人甚至是山间未开灵智的牲畜。

    最后,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只记得一个姓——付。

    又有妖魔称她“影”,久而久之,她便以“颖”为名。

    忽有一天,付颖想起来,她不叫“付颖”,那些妖魔喊的是——影。

    付,是付颖原来那具身体的姓。

    可其余诸事,却再不能记起来了。

    不过,又有何关系?前尘往事总是随风而散!

    残影的味道苦涩又恶心,付颖游游荡荡,在一片黑暗中不断地吞噬残影。

    那是付颖唯一要做的事情。

    不姜山弱肉强食,只有不断的吃掉其他的影子,付颖才能活下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很久。

    直到付颖吃掉了“洛河”。

    “洛河”?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付颖想。

    那日,付颖正追逐着一个略显魁梧的残影,这个残影狡猾得很,一看就有些年岁了,若是能吃掉他,应当能抵得上好几个残影。

    耗了半日功夫,付颖到了一片从未来过的山林。

    眼看都追到了嘴边,她却忽然吞进一个东西,然后一阵颤抖,贯体通畅。

    而之前追的那残影滑得跟泥鳅一样,转瞬便没影儿了。

    待付颖再睁开眼,便褪去全身黑色虚影,有了实体。甚至,付颖还有了记忆和神智。

    记忆里出现了一个名字——洛河。

    洛河?洛河?

    付颖以前吞噬残影的时候,也会记得他们的记忆,可是无法持久。

    而这个名字,好像……很重要,一直忘不掉。

    付颖游魂般离开山林,风声萧萧,怪影憧憧,周遭的妖魔冲付颖张牙舞爪却又不敢靠近。

    付颖感受到身体里有着非常强大且雄厚的法力,让妖魔望而却步却又蠢蠢欲动。

    当第一束阳光照到脸上,付颖害怕地捂住了眼睛。

    自她有意识以来,便从没有直面过阳光——那是影魔的天敌。

    透过指缝,付颖看见——影子终于有了影子。

    付颖心情很好的欣赏着这具稚嫩的身体,窈窕婀娜、娉婷姝女,不错。

    以前为了增强法力活下来,总是四处奔波,甚是乏味,如今有了人的身体,还可以直面阳光,自然得像人一般生活,甚至走遍四海,游览五湖。

    乍成人形的付颖极喜欢晒太阳,尤其是看着日光照耀下,自己的影子变换出各种姿态,越发快意。

    故而出了不姜山,付颖便跟着阳光走,到了晚上再停下来。

    其实月光也不令人讨厌,就是太冷了,付颖更喜欢灼热的日光,温暖又热烈。

    可是月华这个人却热情得很,与他的名字相反,与清清凉凉的月光截然不同。

    付颖问他为何不叫“日华”,这名字更配他,或者叫“太阳光”,也蛮合适。

    月华看着付颖,沉默了许久。

    或许他也想不通给他取名字的人为什么如此没有见地,取了一个这般不衬他的名字。

    月华是付颖从不姜山出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付颖早知道他的气息鬼鬼祟祟地跟在付颖身后,只作不知,看他要做什么。

    这般走了几日,路过村庄的时候,付颖去换了几件干净的衣裙,阴暗的不姜山鬼蜮离付颖越来越远。

    鬼蜮是人间对付颖出来的那片山林的称呼,且凡人对鬼蜮似乎忌讳颇多。

    一日午时,太阳正好,身前忽然窜出几个虬髯大汉,除了长得丑了点倒也无旁的不是。

    见他们口中念念有词,付颖心道,莫非在做什么法事?

    正停下来打算稍后再上路,月华忽然从后面冲上来,与几个大汉扭打起来。

    姑且认为是另一种法事吧。

    只是这做法事的姿势实在不怎么优雅!与那不姜山里的妖魔斗殴差不了多少。

    事后,月华便以什么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的理由,堂而皇之的跟着付颖。

    许多人做法事的时候确实是九死一生的,付颖觉得或许自己在冥冥之中确实已经救了他一命也未可知。

    大多时,付颖并不与月华交谈,她初成人形,口齿尚且不够伶俐,月华言语虽然温和,但话实在太多,且说着说着就站到付颖面前来挡着阳光。这便可恶了!

    付颖正要发脾气时,月华又会巧妙的让开,让付颖这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月华每日里都会说很多莫名其妙的话,神神叨叨的。

    后来,付颖懂得更多人世间的事情后,便一直对于他的精神状态存疑。

    好好一个玉面郎君,癫了!

    这郎君疯癫的佐证极多——

    深夜里,付颖正沐浴月光修炼,月华会突然从自己躺的草席上滚到付颖这边,紧紧地扒拉住付颖的腰身,口里嘀嘀咕咕的,双手抓得紧紧,时不时还像是犯了羊癫疯一般抽搐。

    付颖拎着他的颈脖子扔到一边去,不一会儿他又靠到了身边来,就像是能够闻着味儿的狗一般。

    好好的走在路上,四野里只有付颖和月华两个活物,他却忽然喊道:“清竹——付清竹——”

    等付颖回头问他付清竹是谁,在哪里的时候,他又仿佛什么也没有说过一般。

    有时候付颖忽然想起一个陌生的法诀,稍微一试,法诀很好用,有的甚至可以开山劈水,他见了后就失魂落魄的,然后半天都不搭理人。

    一次,为了躲避山洪,付颖用如意绳将他绑住浅浅地飞了几丈,他却忽而很高兴,对着付颖手上的如意绳问东问西,兴奋得眉眼直跳,付颖都担心他会立刻晕厥过去。

    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兴奋的,付颖吃了那么多残影,手里有几个别人的法宝有什么奇怪?

    她还有许多其他的法宝,只是少有用的时候。

    不过如意绳倒是跟了付颖许久,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得来的了。

    月华正常的时候,看起来就顺眼多了,穿着儒雅的长衫,拿着把画着山水画的折扇,眼睛里总是含着笑,路过的女人不管老少都爱多看他几眼,也喜欢和他搭话。

    毫无疑问,月华的长相在人间应当算是上乘的。至少目前为止,付颖还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看的郎君。

    除了姿容出众,月华的风度也很是翩翩。总是一派温和的笑模样,就像是这世间诸事皆不入他眼中。这模样似乎很能骗人,一路遇见的人总会觉得月华格外温和,尤其是与付颖这个冷面煞星站在一起的时候。

    付颖不知道怎么做一个人,体内妖气常常肆虐,难以压制。一个俊俏又爱说话的郎君跟在身后,付颖便常常观察他。

    两个人明明是一同赶路,付颖都要常常去村庄找些衣服换洗,月华明明没有背行囊,衣着却总是华丽整洁,甚至无需梳洗,却总是干干净净的。

    付颖的能日行千里,但为了不让凡人惊异,便刻意放缓速度,可月华总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跟在她身旁。

    一般道君,法力如何高深也不过肉体凡胎啊。

    付颖曾怀疑月华并非凡人,但无论何种妖魔,修炼成人后皆有妖性、凶性,月华却是长袖善舞、温良可亲,实在不像妖怪。

    付颖尝试日夜不缀地赶路,谁知月华紧跟其后,一路在付颖耳边念叨着要停下来歇脚,却从不曾慢上半步。

    但那天夜里,付颖终于发现了月华身不染尘的秘密——原来月华竟然带了两身一模一样的衣服,每天夜里换一身,洗干净外面那身,再收进随身的玉佩里,甚至连折扇,都是换了一把的一模一样的干净折扇。

    月华随身的玉佩确实神奇,竟然有容物之能,却不知能不能装人?付颖这样想着。

    眼见月华就要把洗干净的罪证收进玉佩,付颖一个闪现出现在了他眼前。

    “月华道兄,这大半夜的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月华当场如遭雷霹,结巴道:“你······你都看到了?”

    付颖点头:“对呀!有什么我不能看的吗?其实就是洗个澡换个衣服而已,你何必做的这样鬼祟呢?之前我洗澡换衣服的时候,也没有这般避着你啊。”

    月华面如炽火,像是正午的太阳一般热气腾腾,沉默了一会儿,竟是头一回落荒而逃了。

    付颖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本来还想看看那个玉佩是如何收纳物品的。

    之后的几天,月华好好的跟付颖讲解了一下什么是男女之别,什么是非礼勿视。付颖听得云里雾里的,男女之别,跟她有什么关系?

    付颖本来就是妖魔,凶性未泯,分什么男女?更不能理解这些人间规矩。

    月华的钱花完以后,两人开始饥一顿饱一顿,付颖本能的凶性便有点汹涌。

    饿极了,付颖告诫自己既然要做人,就不能像以前一样乱吃东西,要控制。

    何况,若是要吃,那月华一定是第一个。

    虽然月华有时候很烦人,但付颖要是吃了月华,他那样能说,估计要在付颖肚子里倒个十天八夜的苦水。

    不知道多苦!

    付颖摇摇头,还是留他在世间祸害别人吧!

    付颖唯一控制不住凶性的一次,是月华举着把红伞洋洋得意的撑到她头上来。

    付颖讨厌极了红色的伞,也讨厌别人挡她的光。

    她盯着那把红色的伞心绪起伏,然后灼热的业火凭空出现,将它烧了个干干净净。业火烫得月华直吸气,看着付颖的眼神充满了无辜和不解。

    即便后来感受着阳光的安抚,付颖内心也仍旧沸腾不安。

    那一刻,付颖真恨不得一口吃了他呀,像以前吃掉那些残影一样。

    为什么讨厌红伞呢?

    付颖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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