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送爽,凉露惊秋。

    秋分过后的松榆古城也一改往日繁杂湿热的混沌气质,空气里多了一丝清新畅快的味道。雨过初晴,秋风拂过,湿润的空气夹杂沁人心脾的山花水草香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谢朝云带着谢朝竣一路步行,穿过蜿蜒的小巷,越过崎岖的山林。谢朝云带着谢朝竣来到县城外围的一处农家小院前站定了下来。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谢朝云指着面前这所小院,笑眯眯地对谢朝竣说。

    小院是名副其实的小院,一间草房,一块菜地,一围篱笆。好在泥土的院子里用碎石给铺平整理了,不至于下雨的时候直接变成烂泥滩。

    谢朝竣有点惊讶于自己的家能中落到这个地步,因为曾经亲眼看见过谢朝云将两只金锭做酬资送给姜焕。出手就能出黄的,谢朝竣认为自己的家庭怎么说也是能住青砖房的,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谢朝云看不见谢朝竣脸上的失落,她抬手就把面前那篱笆门取下来一块,手里拿着,热情洋溢地邀请谢朝竣进家门。

    谢朝竣惊讶,指着谢朝云手上的篱笆:“二……二月……咱家的门……”

    谢朝竣把到嘴边的“被卸了”给咽了回去,他难以想象自己的家庭情况竟然糟糕到这个地步,经济上的贫穷则意味着社会地位的低贱,这让谢朝竣原本还有点期待的心,瞬间得沉重起来。

    谢朝云无所谓地摇摇头,“没事的,哥!咱家一直都这样的,有门没门其实也无甚要紧!”

    说罢,她把手里的篱笆门往泥土地上一栽,一面新的院墙,就又重新支棱起来了。

    “……”谢朝竣扶额,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谢朝竣跟在谢朝云身后径直朝屋内走,推开同样可有可无的柴木大门后,谢朝竣总算明白为什么作为女孩子的谢朝云会说,这个家有没有门其实也无甚要紧——

    正对大门的上方,是两排巨大的祭台,祭台当中端坐两大排金丝楠木的牌位,阴沉沉地直冲面门,散发出摄人魂魄的精光。保教天底下所有的恶鬼、歹人通通不敢靠近。

    尽管这里所有的牌位都没有写名字,但谢朝竣知道,这里的每一尊牌位后面,便是一个人的一生。

    如此齐攒攒的两大排牌位,几十条人命横陈眼前,带给人难以言喻的巨大威慑力与压迫感。饶是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谢朝竣,初见此场景也忍不住有些脚软……

    “这……这是……”谢朝竣指着眼前,一脸错愕地看向身旁的谢朝云。

    却见谢朝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替而代之的,是谢朝竣从来没有见过的庄肃与凝重。

    谢朝云没有说话,只拉起谢朝竣的手,走到这浩浩荡荡的两排无字牌位跟前。

    “哥哥跪下。”谢朝云轻轻地说。

    “给谢家老太公、三叔公、娘亲、大伯、大伯娘、二叔、二婶、小叔、小姑、小姨、朝麟哥、秋月姐、朝振哥、朝朗哥、朝阳哥……”

    谢朝竣愕然,谢朝云每念出一个人的名字,谢朝竣胸中的震撼便如擂鼓一般重锤一记。他呆呆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谢朝云背对着谢朝竣,谢朝竣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谢朝云给祭台上的每一面牌位上香,鞠躬,每上一柱香,便唤一个人的名字。

    直到谢朝云来到第二排最后一面牌位前,她顿了顿,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半晌,才又重新点燃一柱香,高举过头顶,奉了上去——

    “还有朝云的阿姐,谢朝曦……磕头。”

    ……

    谢朝竣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小几旁喝茶,喝一口茶便站起来往右边放柜子的架子走两步,再倒回去,坐下再喝两口茶后,又站起来向左边的妆台蹭几步。

    他还是有些神魂颠倒。

    谢朝竣没有想到一觉醒来自己的全家都没了,想来自己也在同一场浩劫里伤了头,差点就没回得来。而导致自己及全家遭遇这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便是来自关外的大燕人。

    谢朝竣始终记得谢朝云转过身来叫谢朝竣磕头时的那个眼神,那一刻,谢朝竣看出了那双眼睛里如同战士上战场一般的决绝。谢朝竣明白,自己的妹妹本就是一名英勇的战士,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闺阁女孩能在这样极度悲伤的时候,依旧保持蓬勃的斗志。

    谢朝云的悲哀如接天的巨浪,把谢朝竣也狠狠卷入其中,谢朝竣对谢朝云的哀伤感同身受,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的父母,他同样思念自己的父亲,自己的母亲,还有自己的所有叔伯姐妹。

    甫一回家就遭受巨大冲击的谢朝竣也忍不住流泪了,尽管他完全想不起自己与谢朝云嘴里的这些名字都有过怎样的过往,但是在眼下这个时候,这样的场景里,大脑里的记忆空白,反倒更加增添了此情此景的悲壮色彩。

    谢朝竣哭得更伤心了。

    好不容易的,谢朝云才劝住了痛哭不止的谢朝竣,她把谢朝竣带进里屋,靠窗坐着喝茶。

    谢朝竣喝一口茶,目光扫视屋内的陈设。

    这是一间普通的农家房子,陈设可以说是没有。除了必要的桌椅箱笼和生活必需品,旁的什么都没有。

    好在谢朝云也是一个爱干净的孩子,小小的卧房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房间里唯一的小床上铺着蓝色的褥子,唯一带有女孩子特征的便是那床上的被子了,被子是用做绸缎做的,上面绣着漂亮的彩色花朵。

    “二月真是个能干的姑娘!”谢朝竣忍不住点头称赞。

    “那么我的房间在哪里呢?”谢朝竣问谢朝云。

    “这就是你的房间。”谢朝云说。

    ?

    谢朝竣不解,可刚才谢朝云明明说过这是她的房间。

    “可是……”谢朝竣皱眉,绞尽脑汁地想,自己应该怎么表达。他抬起手来指着墙角的那唯一一张床,对谢朝云说:

    “可这里只有一张床,晚上你得睡在这里,那今天晚上我又该睡哪里?”

    “你也睡这张床呀!”谢朝云无所谓地说,“你昏睡了大半年,跟个死猪一样,我怕你半夜有事,可不得不离身地带着?再说了……”

    谢朝云顿了顿,抬起头来看进谢朝竣的眼睛,“照顾好哥哥的身体,陪哥哥好好睡觉,这不是做妹妹的职责么?”

    “……”谢朝竣哑然。

    大白天的,这就开始说胡话了……

    “这些都哥哥亲自教导过我的规矩喔,哥哥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么?”

    亲自教导过的……规矩?

    谢朝竣咋舌。

    谢朝竣你究竟给妹妹灌输些什么啊?这都是些什么丧尽天良的规矩!

    谢朝竣有点抓狂,奈何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真的不知道失忆前的自己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是这样的么,我是这样说的么?”谢朝竣苦笑,他抬起手来狠狠揉自己的脸。

    “那么现在我收回那样的话。”谢朝竣说。

    谢朝云看见了谢朝竣脸上那苦闷的表情,她忍不住吃吃笑起来,漂亮的大眼睛像小猫一般半眯了起来,掩住内里横飞的媚色,那一刹那,竟让谢朝竣迷惑起来,谢朝云她到底是知事还是不知事的。

    很快,谢朝云收了笑,她站起来,朝谢朝竣欠了欠身:

    “哥哥想必也饿了,二月这就去煮面,哥哥稍等。”

    “明日一早我就上山去砍竹子!”谢朝竣抢着截住了她的话:

    “我会给自己另起一间屋,二月已经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房间。”

    “没关系的,哥哥!我不在意的……”谢朝云微笑着看向谢朝竣,漂亮的大眼睛像黑曜石般迷人。

    “谁叫你是二月的兄长……”

    谢朝云,那个刚认识几个时辰的新妹妹,就这样在谢朝竣的面前展露耀眼的笑容。

    好在谢朝云转身就离开去煮面了,不然她一定能看见谢朝竣的脸,已经难以遏制地开始发烫。

    旋即连坐在凳子上的屁股都开始发烫,谢朝竣坐立难安。

    真他娘的是个无可救药的坏蛋……为什么居然会有兴奋的感觉!

    谢朝竣万般苦闷地用双手拍打自己的脸。

    谢朝竣!你醒醒,对方可是妹妹!

    妹妹是孩子,爹娘走得早,自然会把自己这个当兄长的当作她生命里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全情付出。所以作为兄长的自己,千万不可以想偏了。

    于是谢朝竣站了起来,他想尽快恢复记忆,这样谢朝竣才能更好地承担起养家的重任,让远在天上的祖宗先人们放心。

    谢朝竣记得姜焕说过的,“如果像从前那样正常生活,还是可以恢复的。”

    那么今天已经见过了家乡的人,喝过了家乡的茶,谢朝竣的记忆依旧还是没有恢复。

    谢朝竣在妹妹谢朝云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在妹妹房间里踱再多步,也很难让记忆恢复。

    从谢朝云的妆镜里出现一张男人的脸,哪怕之前在姜焕的医馆里已经看过了一次,谢朝竣现在再看见,依旧觉得不认识——出事前的记忆始终没有恢复。

    谢朝竣想,一两天的刺激应该很难让自己苏醒,想要完全恢复,搞不好要做打持久战的准备。

    “好吧!”

    谢朝竣甩甩袖子走到墙根,那里有一盆水,和一块面巾,是谢朝云给谢朝竣准备的。

    谢朝竣伸手拂水,把迷迷糊糊的脸用水惊醒。浇了几次后,谢朝竣再次看向镜中的男人——

    今天上午离开医馆后走了半日的路,又晒了半天太阳,气色多少好了一些,肤色也脱了那层青灰,看上去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显年轻了不少,但五官轮廓跟最开始看见的基本没有差别。

    谢朝竣长叹一口气:“就这样吧!再不喜欢,这也是如假包换的自己。”

    这就是陪伴了谢朝竣几十年的脸,谢朝竣不记得自己应该几岁了,看满脸这么多的胡子,就权当有个四五十吧!

    既然是陪伴了自己四五十年的脸,怎么都一定会有一些印象的!谢朝竣相信,一定有什么失落于记忆深处的东西,会告诉自己一些线索才对。

    他来到谢朝云的妆镜前,仔仔细细打量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节:

    头发偏硬,并不是跟谢朝云一样的乌黑色,而是带一点棕。毛发浓密并不只显现在头发上,谢朝竣的眉毛也很浓,又黑又长几入鬓边。过于浓密的睫毛,勾勒出愈发深邃的眼窝,让谢朝竣的眼睛看起来不大像大街上的本地人。脸型也瘦长,嘴唇很薄。

    “唔……”

    镜中人看上去似乎脾气不大好的样子。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脾气好一点,谢朝竣想把那些过多的胡子给剃掉,像今天走在路上看见的本地人那样,只在唇边留一层髭须。事实上谢朝竣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所见到的所有男人,都不会蓄跟自己这般浓密的长髯。

    说干就干!谢朝竣很容易就在谢朝云的妆台里翻出来一把匕首。

    匕首是好匕首,精钢锻造,刀柄雕刻盘龙,尾部镶嵌一枚巨大的碧玺,刀刃是开过的,上头刻着“奉天”字样。

    谢朝竣不懂“奉天”的意思,当然他也不在乎“奉天”是指的什么,现在的谢朝竣就只想剃胡子。

    他抓起这把匕首,抽开刀鞘,把那支匕首很随意地在指端转了个花刀,甩出一道完美的寒光后,便搁上了自己的下颌……

    待得谢朝竣再次把脸靠近镜子。

    嗯嗯!

    他总算点了点头,去掉多余的毛发,看上去果然清爽了不少!

    谢朝竣感觉自己又年轻了些,现在的谢朝竣总算脱离了老年人的阵营,勉强可以算个中年人了。

    “或许我也能有个三十?”谢朝竣左右看着镜中的男人,嘴角扬起一个诡谲的笑。

    “二月一定会喜欢这张脸的。”谢朝竣自言自语,旋即又突然愣住了。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呢?谢朝竣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口。谢朝云喜欢不喜欢这张脸是次要,谢朝竣要做的只是承担起哥哥的责任。

    于是谢朝竣丢下手中的匕首,不再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肤浅的脸蛋上。

    他举起自己的手,看见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十根指头都很粗,大拇指根部隆起,尚能看见指腹部位残留的老茧。

    尤其谢朝竣的手腕,就很粗!

    虽然现在的谢朝竣连提一根板凳都费劲,但那腕部的肌肉线条分明,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具身体并不是经年娇养着的酒囊饭袋。只待“静置”过久的谢朝竣恢复了体力,这样一副好身体就一定可以迸发出他惊人的力量!

    “所以过去的我一定非常勤恳地替老父亲下田种地,打稻谷。”谢朝竣盯着自己的手腕,眼前浮现出来在火辣的骄阳下,自己头戴草帽,赤裸着精健的上半身,在肥沃的田野里用面前这双筋骨虬结的手,挥汗如雨收稻谷的景象。

    谢朝竣猛吸溜一口气,想起自己的父亲,他就有点眼窝子涩。

    接下来,谢朝竣又看了自己手臂、胸口、腰,和腹部………

    不能不承认,他们谢家的子女们都长了一副强健的身体。就像谢朝云,也有与谢朝竣一无二致的大长胳膊、大长腿,身姿利落矫健,劲大,是下地干活的好苗子。

    而这,也是谢朝竣认为的,自己与谢朝云最有兄妹像的一处特点了。

    谢朝竣忍不住轻笑,直到那只肌肉线条分明的手停在了靠近大腿根部的地方……维持住这个姿势后,谢朝竣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里反倒是这具身体里最最重要的部分了!

    其实从早上他醒来,自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那一刻起,谢朝竣就一直非常在意。只是因为没有很好的时机,这件事便被搁置了……

    “听说岁数大的老年人基本就没什么用了,会萎缩,变得死气沉沉,那么现在我已经是老年人了吗?”

    “刚刚看脸似乎并不是……”

    谢朝竣竟然有些紧张,他还深吸了一口气,就像即将踏上战场的新兵,马上就要面对自己宿命里的对决!

    “放马过来吧!”

    谢朝竣下定决心,猛地一把拉开裈裤的腰带——

    嗯,似乎还行。

    瞧着跟盘穴的龙似的……

    “哥哥,久等了!你饿坏了吧!”

    门,突然毫无征兆地被人自外打开。

    吓得盘穴的龙瞬间变成了趴窝的虫。

    “啊——!”谢朝竣的灵魂悉数出窍,本就不灵活的手一哆嗦,差点提不住裤子,直接现洋相。

    好在最后那个紧要关头,谢朝竣的手指总算争了一把气。他成功处理好了自己,再一脸道貌岸然地转过身来。

    “你不知道进门需要先敲门吗?”谢朝竣非常严肃地对谢朝云说话。今天这事不比其他,干系到谢朝云的礼仪,更是干系到了谢朝竣最最重要部分的健康。多这么来几次,自己怕是要跑步进入老年人阵营。

    “为什么要敲门?”谢朝云弯着腰,兀自朝案桌上摆碗。她乜斜一眼谢朝竣,轻描淡写道:

    “哥哥可从来都不叫我敲门的。”

    谢朝竣一脸错愕地看着谢朝云,“从来?都不?”

    “是啊!哥哥从来没有对二月说过这样的话,所以在哥哥这里,是没有要二月关门、敲门这样的规矩的。”

    “……”谢朝竣彻底无语了。

    他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现在只要一听见“规矩”这个词,谢朝竣就怕。他实在太害怕一不小心又发现自己什么新的怪异癖好。

    “好了好了!你不敲便不敲吧!”谢朝竣高举着双手,示意自己认输,烦请谢朝云终结这段毫无意义的讨论。他走到案桌边坐下:

    “咱们吃饭吧!我的确也饿了,想尝尝二月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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