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竣坐在浴桶里,温热又香喷喷的水把他整个人的身体都包围起来。

    为了给谢朝竣祛乏,谢朝云拿出了珍藏的天竺葵精油,这是谢朝云在谢府尚存的时候带出来的,平时都舍不得用,今天为了谢朝竣才千珍万爱地取出来,往澡盆里滴了十来滴。

    这十来滴精油滴下去,澡盆里瞬间香气四溢,连带整个厨房都变得馨香起来。

    漾动的水波轻轻摇撼谢朝竣的身体,那种惬意和舒适的感觉很快就把谢朝竣心底的内疚之意驱散了。

    透过氤氲的水汽,谢朝竣默默欣赏自己的“家”——

    明灭不定的油灯映照在简陋的土墙上,粗细不一的椽梁在灯影的边缘投下高低不一的阴影。土砌的灶台旁摆放着整洁光亮的锅碗瓢盆,土墙的一角堆着这几天兄妹俩要吃的南瓜、红薯,和一袋面粉……

    虽然这里的一切都很简陋,却是谢朝竣空白人生的唯一依靠。有可爱的妹妹谢朝云陪伴在自己身边,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得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其实从最开始与谢朝云之间的交流,谢朝竣就已经能隐隐感觉到,谢朝竣和谢朝云的兄妹之情稍稍有那么一点点越界。

    直到他亲手打开那只朱漆匣子,亲眼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之后……

    谢朝竣才如此真实地触摸到了失忆前自己的内心,对谢朝云抱有的那种感情,与“越界”,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那是男人对女人汹涌的爱——

    毫无保留地,展露在那些画作上,被谢朝云保存在了一只朱漆匣子内。

    好在现在谢朝竣失忆了,这样他便有了一次珍贵的机会,把自己从那段错位的感情里及时给拉回来。

    自己已经对不起祖宗一次了,作为谢家的子孙,谢朝竣经历过一次生死劫难后终于迷途知返了。他不愿意在谢家已经覆灭到只剩自己一根独苗的时候,还要干下那冒天下之大不韪,违背祖宗、忤逆父兄的大逆不道的事情。

    哪怕现在的谢朝竣依旧喜欢着谢朝云,但是为了家族大业,谢朝竣愿意向后退一步,做谢朝云身后的兄长。

    而且谢朝竣相信,谢朝云也一定是这样想的,不然她不会把谢朝竣从前的画作都封闭起来,关入那朱漆的匣子里,压进木箱底部,永不准再见天日!

    ……

    谢朝竣洗漱完毕,穿好谢朝云为自己准备的中衣后,还特意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任何一处漏风露肉,才终于磨磨蹭蹭地拖着鞋回到了那唯一的一间卧房。

    他看见谢朝云已经上床了,靠坐在床头缝一件男人的袍子。

    谢朝竣有些拘谨地看着床上的谢朝云,他不想上床,但也不想就这样干站着。

    谢朝云看见了谢朝竣的尴尬,她倒是大大方方地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脚边,“哥哥睡这边吧!”

    就在靠谢朝云脚边的另一头,谢朝竣看见了一只枕头。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两个人是一人睡一头。

    心中的大石头轰然落地,谢朝云是这样安排的,倒是凸显得谢朝竣自己的思想有些龌龊了。谢朝竣非常爽朗地应承了一句“好”!便屁颠颠地跑去了另一头,掀开被褥躺了下去……

    原以为两个人一人睡一头,情况就能好一点。

    可是等谢朝竣真正躺下去,他才发现,情况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柔软的细棉布做的里子挨在谢朝竣脸上的时候,就像躺在谢朝云的怀里一样软。柔软的褥子里头热热的香香的,那是一种神秘又迷人的香气,像极了幼童身上的奶香……

    谢朝竣不清楚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女人身上都是这种味道,但是一想到这就是躺在床的另一侧的谢朝云的味道,谢朝竣立马就不得劲起来。

    尤其想到在过去自己受伤昏迷的那段时间里,自己就一直这样躺在这张馨香四溢浸透了谢朝云味道的褥子里,任由谢朝云照顾着自己,他愈发不对劲起来。

    谢朝竣躺不下去了,背上犹如长出了芒刺——他现在就想爬起来!

    可是爬起来就没地方睡觉了。没办法,谢朝竣只好暗暗提醒自己,父母亲都不在了,自己现在就是妹妹的父亲和母亲!

    所以谢朝竣是要做对方爹娘的人,爹娘跟自己的孩子睡一处,怎么可能心猿意马?身兼数职的谢朝竣相信,只要自己的内心坚定坐得端,身体就一定不会走弯路。

    谢朝竣想了想,决定找点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开始与谢朝云聊天:

    “二月啊——”

    “嗯,哥哥我在。”

    谢朝云懒懒的声音自床的那一头传过来。如此慵懒又甜腻的声音,搭配满鼻子满嘴都是谢朝云身上那特有的奶香味,让谢朝竣躺在被窝里都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我不知道……咳咳……”谢朝竣抹把鼻子清一口流满嘴的唾沫,“二月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哥我今年究竟几岁了?”

    “……”

    谢朝云笑,告诉谢朝竣,哥哥你今年三月满的三十,刚进而立之年呢。

    谢朝竣点点头,心说果然跟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那我可曾娶妻?”

    “哥哥当然娶妻了呀!”谢朝云口齿清晰地告诉谢朝竣,“哥哥娶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夫人,街坊邻居们都羡慕你。”

    “……”谢朝竣无言。

    所以自己一边娶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夫人,一边又天天用一张接一张的小笺和里衣布偷偷记录心上人的一举一动?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好吧——!

    谢朝竣第二次抹一把鼻子,再问那谢朝云:“你哥我有儿子吗?”

    “没有。”

    “女儿呢?”

    “也没有。”

    “什么?我一把岁数了却连一个后人都没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朝竣不可想像,忍不住大声叫起来。

    “哥哥一把岁数了却为什么生不出后人这件事不应该问你自己吗?你搁这儿吼我也没有用。”谢朝云冷不丁地从床的那头甩过来这么一句话。

    “……”谢朝竣被堵得一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好吧——!

    谢朝竣第三次抹一把鼻子,继续问话:

    “那你嫂子现在何处?”

    “她死了。”

    !

    谢朝竣愣住了。

    不用问也能猜到,究竟是谁让谢朝竣好不容易得来的漂亮夫人驾鹤归天的。要知道他们谢家全家,包括谢朝竣自己都是被大燕人害的,所以今后但凡再听见一桩噩耗,怎么都只可能是那唯一一个罪魁祸首!

    此恨凄凄怎堪忘,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谢朝竣躺在床上说不出话,被褥底下拳头已经握紧了……

    然而此时,谢朝云已经忙完了手里的活,她坐直起身,提着新缝好的衣裳凑到谢朝竣的这头来,“来吧,哥哥!看看你妹妹我这段时间的手艺到底进步有多大!”

    说完,谢朝云也不问谢朝竣的意思,就唰一声拉开谢朝竣身上的被子,吓得谢朝竣手脚乱薅想把那瞬间离开自己的被子给抢回来。

    却见谢朝云手脚麻利地把手里的衣裳往谢朝竣身上一套,上下左右都仔细看了一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三两下把这件袍子给扒下来,让谢朝竣重新躺回去,再重新盖上那面香喷喷的棉褥子……

    谢朝云完全没有谢朝竣目前感受到的那种悲愤的情绪,她的心思不在这里,她不在乎谢朝竣三十了还没留个后,嫂子也去世了是有多么的惨,现在谢朝云的眼里和心里都只有她手上的那件袍子。

    “真的很不错啊,哥哥!不大不小,合身又板正!论能干,还得是我谢朝云,哥哥你一定想象不到,就在半年前,你妹妹还是一个连补丁都不会补的娇小姐。”

    谢朝云笑靥如花,得意洋洋地左右翻看着手中的男士袍子,眼里透出自我肯定和自我欣赏的光。那口吻并不是在给谢朝竣推荐这件做工精细的衣裳,而是在夸奖能够飞针走线的自己。

    谢朝竣忍不住笑了,想必这丫头无论过去和现在,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英勇与进步中,所以才会每天都骄傲得像只小公鸡。

    刚才的愤懑情绪被这只骄傲的小公鸡给暂时挤去了一边。谢朝竣忍不住感叹,善于自我欣赏,自我赞美,也是他们谢家兄妹共有的第二个特点!

    谢朝竣躺在被窝里掩面轻笑,不能不说自己的世界里有谢朝云真的很幸运。这种被人安排被人周全的生活状态,带给谢朝竣莫大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不管是被谢朝云指摘亦或是支配,哪怕只是与谢朝云说一点点生活里的琐事,谢朝竣感受到的,也是满满的幸福与满足。

    ……

    第二天早上,谢朝竣是在浓郁的玉米香味里醒来的。

    刚一睁开眼,谢朝竣就被这股馥郁的玉米香气给诱得口水长流。他坐直起身,看见枕边摆着每天都在进步的谢朝云为自己缝的那件衣裳,谢朝竣知道,这就是今天自己的行头了——承载着妹妹满满情意的外袍。

    谢朝竣毫不犹豫地穿上它,且不论针脚是否细密整齐,衣裳的袖口是否做到了一边儿大,而不是一只袖口大,一只袖口小。谢朝竣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件衣裳,他伸出手,贪婪地抚摸身上并不光滑的粗棉布,似乎还能感觉到妹妹谢朝云留在这件衣服上的温热香气。

    谢朝竣直起身来准备出门去洗漱,门自外被人推开,谢朝云端着一篮子热气腾腾的玉米走了进来。

    “哥哥起床啦?我正说进来叫你。”谢朝云脸上的笑像屋外的阳光那般灿烂,她放下手里装着玉米的竹篮子:

    “水盆就在屋檐下,哥哥快去洗漱,今天这玉米是周家的,周家是方圆最会种玉米的大户,人周家庄的玉米可是送进京给皇帝吃的,哥哥快些收拾好也好过来趁热尝尝。”

    一大早起来就有新衣裳穿,还有皇帝才能吃的玉米吃,谢朝竣的心情也好极了。他一面朝房檐边走去,一面笑着对谢朝云说,“二月几时起的?昨晚我睡太死,竟也不知。”

    房檐下放着谢朝云为谢朝竣准备的水桶、面盆。盆里已经装好了水,水温温热,洗脸的棉帕也已放入其中。水盆旁边的地上放着谢朝竣漱口的水,马尾刷上也早已被蘸上了茯苓膏。

    “寅时起的。”谢朝云一边在屋里欢快地忙活一边说。

    “寅时?反正我也起得晚,二月可以多睡一会,不需这般早起床做饭吧!”

    谢朝云脆生生地笑,“习惯了,哥哥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因为要照顾你,总是要早起,就算现在哥哥已经醒了,我也再不习惯睡懒觉。”

    谢朝竣正在洗脸,听见谢朝云的这句话,便回过头来,一脸怜爱地看着谢朝云,“实在辛苦二月了……”

    “没事的!”谢朝云爽朗地笑,“从前母亲总是嫌我懒,怎么也改不了睡懒觉的习惯,现在总算好了,一举就从根本上改掉了过去的老毛病。”

    “……”谢朝竣沉默,心里愈发心疼受苦受累的谢朝云。

    他把手里的棉帕拧干后,挂上了木桶的边缘。

    “二月,你告诉我,你哥从前是做什么的?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从什么地方来照顾你,回报咱这个家。”谢朝竣很认真地看向谢朝云。

    毕竟他想过了杀猪,也想过打铁,结果发现自己都不会。做烧饼的话似乎也不大靠谱,毕竟自己还写了射箭和猎豹子。谢朝竣是男人,如果自己身上没有一技之长,他实在想不出来应该怎样承担起谢家长子的重任。

    谢朝云没有立刻回答,只停下手里的活,转头看向房檐底下的谢朝竣——

    她实在太了解谢朝竣这个人。

    所以有些事情谢朝云并不打算骗他。

    “咱们家是从仕的。”谢朝云点点头,“没错哥哥,您是朝廷的一员重臣。”

    谢朝云特别强调地用了“您”,以示自己对谢朝竣的尊重,似乎现在的谢朝竣依旧是原来的那个威名在外的国之栋梁。

    谢朝竣沉默,表情看上去有些迟滞。

    谢家人的牌位都没有写名字,这种情形多出现在两种特殊情况下,一种情况是人死后因某种原因未曾入殓,也就是说暂时还未找到尸骨,不好入土,所以不好做墓碑或牌位。

    另外一种情况便是家族内部出现了罪臣或罪将,整个家族被皇帝处罚,连死了都没“脸”见人。

    今天,谢朝云告诉谢朝竣,说谢朝竣自己也是朝廷的重臣,这样看来,所有的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咱们的爹在哪儿?”突然,谢朝竣这样问。

    谢朝云一愣,只因谢朝竣单提父亲,却不提其他人。

    谢朝竣说,因为厅堂里的无字牌位里并没有咱们的父亲。

    “所以咱们的父亲,他其实是活着的吧?”谢朝竣看着谢朝云,眼里透出急切的光。

    谢朝竣敏感,生活中的许多细节他都能做到过目不忘,而许多普通人很难留意到的东西,却都能够被谢朝竣捕捉到,并很仔细地记录下来。

    所以有些事情谢朝云不骗他是对的,哪怕谢朝竣已经失过一次忆了,但其实许多本能的东西,他依旧没有变……

    “父亲被北燕人俘虏了,现在上京。”谢朝云说。

    “是否因为我的原因,所以父亲才被北燕人俘虏了?”

    谢朝云没有说话,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

    果然是自己最怕的那样!谢朝竣明了,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除了谢朝云和自己,父亲被捕,谢家五服被屠,却无资格入土立碑。所以那个家族内部出现的罪臣就是谢朝竣自己吧?

    卖国、卖家、卖祖宗。

    比单纯只当一个垂涎妹妹的废物纨绔还要更可怕,谢朝竣难以接受这样的自己,踉跄后退两步,险些摔倒。

    谢朝云看见了,走上前去把谢朝竣给拢进了怀里。

    “都过去了。”谢朝云拿手轻抚谢朝竣毛茸茸的后脑勺,低声安慰他。

    “所以哥哥一定要尽快好起来,这样你才可以继续保护我这个唯一的妹妹哟!”谢朝云微笑着抬头看向谢朝竣,目光微闪,像黑曜石一般发出耀眼的光。

    ……

    谢朝云用完早饭洗过锅碗便要出门,她把谢朝竣一个人丢在家里,并告诉谢朝竣说不需要哥哥做任何事,午饭已经替哥哥准备好放碧纱橱里的。哥哥只需要好好休息,等到太阳落山时分,谢朝云自会回家给谢朝竣做晚饭。

    在姜大夫给谢朝竣治病的这两个月里,谢朝云一直在周家当私塾先生,教周家的女孩子读书识字。现在谢朝竣既已醒转过来,谢朝云就要离开松榆县了,有些事情必须要去收尾。

    谢家曾经是大名府的高门大户,谢朝竣在朝廷里做官,像谢朝云这样的姑娘也是受过良好的教育的,学识水平给松榆县这样的小地方的女孩们当先生,自然是绰绰有余的。谢朝云带着谢朝竣在外求医,坐吃山空不行,肯定得出去找进项,给有钱人家当私塾先生,是非常好的进项来源。

    谢朝竣点点头,叫谢朝云自去,他会好好在家休息的。

    谢朝云离开的时候走过来拍了拍谢朝竣的头,笑嘻嘻地对他说,“你一定要乖乖的哟!”那感觉就像是在拍一个孩子。

    谢朝竣扯起嘴角问那谢朝云:从前二月也这样吗?

    谢朝云不解,问道:“什么?”

    “我的意思是,在我没有受伤之前,你也喜欢这样拍着我的头叫我乖一点吗?”

    谢朝云语迟,涨红了脸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没有……不会……”谢朝云摇摇头。

    “是因为我不大说话,会给人不友好的感觉吗?”

    谢朝云看着谢朝竣没有回答,却捂着嘴儿吃吃笑起来。

    “那么我宁愿不要恢复记忆,就像现在这样与二月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就好。”谢朝竣说。

    谢朝云收了笑,有些愕然地望着谢朝竣。

    谢朝竣已经瞧出来了,就像谢朝云刚看见谢朝竣苏醒过来时便惊叫着跑开了那样,过去的谢朝竣对谢朝云来说曾经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毕竟是卖国卖家还要卖祖宗的人,让人害怕也正常。

    谢朝竣不喜欢这样,他不想当坏人,更不想让谢朝云害怕自己。

    “我说的是真心话。”谢朝竣冲谢朝云点点头,“如果过去我谢朝竣有什么不是,今天便给二月道歉,大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吓你。”

    “……”

    谢朝云持续沉默,在她别过头去的刹那,谢朝竣似乎看见了谢朝云眼角那一抹闪光。

    “大白天的,哥哥怎么净说胡话?外头兵荒马乱的,谢家祖宗们的遗志还需要你来继承,咱们这个家还需要你来保护。所以哥哥您就好好在家养病吧!养好了病,咱们谢家也才有了盼头!”

    谢朝云起身,没有给谢朝竣留下哪怕轻轻一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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