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晟非常生气。

    他质问谢朝云:自己若是再不出面,二月是不是就要跟那个狗鞑子共结连理了?

    “你跟我说过什么话,你自己只怕是早忘记了吧!”乔晟的情绪有些失控,他望着灯火下的谢朝云,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我没有!”谢朝云面沉如水。

    “他醒了,你也没有告诉我。”乔晟深吸一口气,声音里满是委屈。他自然是不信的,但谢朝云死活不承认,乔晟也没有办法。

    “正是因为他醒了,我平白无故地多了不少事,然后他又折了手,我便更脱不开身了。正准备忙完手上的事就去找你,跟你商量接下来的安排。”谢朝云这样回答。

    乔晟听完默了一瞬。

    谢朝云这一番话听起来似乎也是情有可原,倒像是他乔晟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

    “可你把钱也给他掌了。二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现在你已经不比得从前,经不起你把我们的血汗钱随便送给外人去使!”乔晟看进谢朝云的眼睛,言辞恳切。

    谢朝云不解,歪着头问乔晟什么意思?

    乔晟赌气,从怀里摸出来一两碎银摆在谢朝云的面前——正是白天乔晟去帮谢朝云劈柴的时候,谢承晙给的“工钱”。

    “呐!这便是他使的你的银子!”

    “你居然把我们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银子给他使!”

    乔晟很是生气,他不喜欢谢朝云对那男人如此没有边界感。

    谢朝云有些吃惊地盯着桌上碎银子,总算明白了过来。

    半晌,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所以今天他把你当长工使了?”

    乔晟正一肚皮的火没处发,他见不得谢朝云开心,谢朝云越开心,乔晟就越难过!

    “你……你!你还笑啊?”乔晟又恼又恨,啪一巴掌拍上桌子,站直起来转身要走,被谢朝云给一把拉住了。

    “阿晟别介!”谢朝云拦住了去路:

    “阿晟再忍忍,他现在脑子坏了,只把我当亲人,变得跟个小孩儿一样,阿晟您大人有大量,多担待些!待他的伤好转,我与他回了鄂州办完事,阿晟就可以解脱了。”

    乔晟皱眉,他不爱听这话。

    “什么小孩儿?你拿他当小孩照顾,他可不把自己当小孩。”乔晟横眉瞪着谢朝云,感觉谢朝云现在已经开始心软了。

    诡计多端的男人总是能拿出千百种面孔来对付女人,现在就开始扮演起小孩儿了,想干什么?走亲情线路示弱搏同情吗?早知道当初自己就不应该听谢朝云的话,趁他病,要他命!

    “你搞清楚!他是干什么的,你是干什么的。你把他当小孩儿养,他把你……”乔晟没有说下去,后牙槽咬得嘎嘣响,别过了脸去。

    谢朝云收了笑,沉默半晌开口道,“那阿晟权且把他当傻子吧!傻子说话,你当他是放屁。没办法,现在我不指望他还能指望谁?靠你吗?阿晟,我爹怎么办?其他人都像扔垃圾一样把我爹扔得远远的,但我是他唯一的闺女,我不能啊!”

    乔晟没有说话,沉默着只看定了眼前一小块狭窄的柴木皮。

    谢朝云哽咽,“阿晟……体谅体谅我……”

    乔晟苦笑,闭着眼睛摇摇头,好不容易才压下早已在心头那团火焰,“那么现在你又是怎么想的?”

    乔晟强迫自己重新回到茶几旁坐下。毕竟他硬不下心来,就算气死自己都只能顺从。

    “你说不要杀他,我便依了你。你说你要留着他待价而沽,我也依你。那么现在他已经醒了,我想问你准备什么时候沽?”乔晟只背过身去捏手里的茶杯,声音里已经有了掩饰不住的怒意,这昭示着乔晟剩余的耐心,已经不多了。

    “过几个月,待他的手腕恢复,我便带他回鄂州。”谢朝云没有听出来乔晟的不耐烦,她依旧按照自己最初始的想法对乔晟表达意见。

    “过几个月?待他手腕恢复?”乔晟重复谢朝云的话。

    “是的。”谢朝云点头。

    乔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

    “我当是腿折了,想请二月告诉我,手腕折了跟不能北上鄂州有什么关系吗?其实就算是腿折了,咱回鄂州也得骑马或坐车,用不上腿,从没见过人行千里路也是靠腿走的,更不会用手走。”乔晟回头,目光冷冽地看向光影之外的谢朝云,吐出一句冰冷的叱责:

    “我看你是想把他留下来吧!”

    “……”

    谢朝云一愣,看见清楚了乔晟眼里燃烧的火苗。

    隐瞒,已再无必要。于是谢朝云从那暗影里走了出来,她换到乔晟身边坐下,用那种很肯定的目光注视着他,点点头说:

    “是的!我想留下他。”

    ……

    谢朝云的父亲谢铭是在北上玉门关,游说西北节度使挪五万兵去南边支援娘子关的路上,被北燕人掳走的。谢家已尽垮,谢铭便成为谢朝云尚存于这世上的唯一血亲。

    救父亲谢铭回家,是谢朝云留在这世上唯一的愿望。朝廷已经指望不上了,想让北燕王放了谢铭,只能靠谢朝云自己想办法。

    一直处于昏迷中的岭北王,北燕国三世子顺理成章地,变成了谢朝云手里最大的砝码。

    谢朝云是想用三世子换回自己的父亲。用一个死人去要求大燕王放谢铭不现实,还极有可能激怒大燕王,一刀斩了谢铭,甚至可能会令对方急火攻心重新继续南下兴战事。为了让人质交换做到万无一失,这才有了谢朝云带三世子南下越州求苗医的一节。

    可是直到那一天,三世子终于从昏睡中苏醒,阴差阳错的,谢朝云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谢朝云告诉乔晟,因为三世子忘记了过去的事,现在他一心一意地相信自己就是谢家的长子谢朝竣,谢朝云已经不满足于仅仅用三世子换回自己的父亲了。

    “阿晟你也知道,岭北王善战,诡狡,若是有朝一日我谢朝云获得一次重塑岭北王的机会……”

    谢朝云没有把话说完,乔晟就已经听明白了,他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二月你疯了?你如何能保证,一定可以控制得了他?”乔晟皱眉,凝重了神色,坦诚表达他心中的不安。

    “你也知道岭北王善战,你若想利用他过人的武功和周到的帷幄筹谋,就得当心他回忆起过去所有的事。你也知他诡狡,待他真正醒转,只怕你我二人都会被他耍得团团转!最后落得个死无全尸的凄惨下场!”

    “他不会把我耍得团团转的。”谢朝云冷然。她的语调如此肯定,让乔晟都有了一霎那的迟疑。

    “他没能耐耍得我团团转,而我还不能自知。”谢朝云的目光幽幽直射进黑暗的远方:

    “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把我曾经失去的,统统替我抢回来,再双手奉上!”她淡淡地说。

    ……

    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面对谢朝云的要求,乔晟总是很难说不。

    哪怕心里有万般的不愿意,但乔晟依旧不能不再次臣服于谢朝云的剑锋下,向她奉献自己的忠心。哪怕谢朝云接下来要做的,是乔晟心里非常非常介意的事。

    “二月实话告诉我,你爱他吗?”乔晟不止一次对谢朝云提那同一个问题,他的心中没有安全感,才会一遍又一遍地跟谢朝云确认这件事。

    “你说笑呐!我怎么可能爱他?”

    “可是你怎么能够跟他住在一起?”

    “我不与他住在一起还能怎么办呢?我要保护他,还得看着他不能让他偷偷使坏。”

    “其实我可以帮你再起一间房的。”

    “不用了,很快他的手腕就好了,往后走在路上也得要住一处去,你整这么费劲干什么?”

    “可他是男的,我不放心他,从前他昏死的时候倒是无所谓,现在他醒了,求求你就让我替你再造间房吧!至于以后上路的事,上路了再说。”乔晟拿手指着谢朝云,一字一顿地说:

    “别跟我说他是你哥,真哥就更应该要考虑妹妹的名声!”

    谢朝云无奈。因为三世子自认为是谢朝云的亲哥哥,谢朝云反倒是最放心的。但乔晟的态度很坚决,谢朝云拗不过他,只能放手。

    谢朝云提醒乔晟要修房子最好抓紧点时间,这样的伤差不多两三个月就能好个七七八八了。别到时候大家都要走了,你还没有把墙砌起来。

    谢朝云与乔晟交代完该交代的事就告诉乔晟,时候不早了,自己该睡觉了,阿晟也回房去好好休息吧!

    乔晟有些不悦,他很委屈地说谢朝云每次与他见面都着急着撵他走,却丝毫不避讳与那个蛮夷共处一室。

    谢朝云听言忍不住笑了,她对乔晟说阿晟不可以这样比,三世子是她的使命,但是阿晟嘛……

    “阿晟是我的思念。”谢朝云笑眯眯地看着乔晟。

    乔晟的眉头更皱了,他不爱听这样的话。乔晟认为思念这个词听上去像昨日黄花,而使命这个词又太过隆重,份量比那莫名其妙的思念明显重太多。

    “什么是思念?为什么他又是使命了?”乔晟的不满肉眼可见。

    谢朝云知道他在想什么,拍拍乔晟的肩,告诉他:好东西都是放在心里的,因为阿晟的好,谢朝云要永远记在心里,想的时候便拿出来看。但三世子是她谢朝云下半辈子都要攻克的难关,她谢朝云的未来,乃至他们谢家的未来,全都要靠那个脑中空空的北燕三世子来实现,这才是“使命”这个词的本质含义。

    听见谢朝云说自己好,乔晟的脸总算是展开了些,他积极向谢朝云建议:只要能尽快处理掉那个北燕世子,往后二月思念的时候也不用再拿出来看了,你的阿晟什么时候都可以过来陪你!

    处理掉岭北王,就像处理一件利用完毕的物件——这个比方打得不错。

    谢朝云忍不住咯咯笑,她没有直接对乔晟的建议作出回应,没说不好也没说好。

    她给乔晟递过来一块麦芽糖,问阿晟吃不吃,乔晟接过麦芽糖后,谢朝云又自己剥一粒糖送进自己的嘴里。

    “更鼓都响了。”谢朝云说。

    “哦……”乔晟终于恋恋不舍地从那凳子上离开,他抠了抠自己的后脑勺,踯躅片刻,许是再也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乔晟总算要回房间休息了。

    谢朝云点点头,嘴里包着糖块笑眯眯地对乔晟说再见。

    “阿晟去休息,跟你说话我很开心,就跟吃这麦芽糖一样的开心。”谢朝云说。

    乔晟听言乐了,忍不住伸出手来揉揉她被糖涨得鼓鼓的腮帮子,“小傻瓜……”

    “走啦!”乔晟拍拍屁股就朝门外走,“二月早点休息,明日一早我便去你家盖房子。”

    谢朝云跟在乔晟的身后把他送到门外,目送乔晟离开。

    乔晟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摸出谢朝云给的那块糖,他把糖丢进嘴里,远远对着谢朝云做鬼脸。

    谢朝云开心地笑着,给乔晟挥手。

    收到谢朝云的回应,乔晟更开心了,临空就给谢朝云表演了一个后空翻。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客栈宽阔的天井说再见,廊檐下的烛光绰约多情,映照出乔晟的笑容也那么温暖又缠绵。长长的走廊曲折回环,很快,乔晟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昏暗的门廊后……

    谢朝云收了笑,转身回到房内。

    她走到床头,松开发辫任由瀑布一般的黑发陡然泻下。她解开身上的衣衫,露出雪白胸脯上一点血红色玉坠——是一朵怒放的朱砂海棠。

    北燕三世子,赫赫有名的岭北王是在万物初发的三月里生的。而谢朝云与他结识,也是在三月。所以这一枚价值不菲的朱砂海棠,是岭北王亲手为谢朝云刻的,是她豆蔻年华里难以磨灭的血色记忆。

    谢朝云没有告诉乔晟,若非没有十分的把握,她也不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给压上去。

    只要谢朝云想,同阿晟一样,岭北王也从来不会拒绝谢朝云提出的任何请求——

    包括谢朝云曾经要过的,他的命。

    所以谢朝云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了。

    思念就是思念,那是再也回不去的泛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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