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曦是在很偶然的一次争吵中,摸排出来慕容竣的“命门”的。

    或许因为身上流着一半沈家的血脉,与其他北燕所有的世子不同,慕容竣行事作风相较他的兄弟们,更具中原遗风,进退知礼。

    自打上次在慕容珣的生辰宴上丢了丑,往后日子里,慕容竣变得愈发矩步方行。他按时上朝点卯,也按时回府,除非必要,他甚少在外饮酒,更别提什么夜不归宿了。

    而慕容竣回家也无甚特别紧要的事情要做,无非就是像天下其他的书生贤士一样,回书房接着处理未能完成的公务,间或陪夫人谢朝曦吃饭,接下来慕容竣会随意耍耍刀,再读书。或者先读书,后耍刀。总之就这样几项固定步凑任意安排顺序穿插着来。

    如此枯燥如修行般的生活,在崇尚武力厮杀与自由享乐的北燕人的世界里,是难以想象的。

    所以对端方严谨的慕容竣,作为皇帝李焞的臣,北燕王慕容珣自然是喜欢的,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毕竟他们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孩子,于山野间浴血,向凛冽的苍天借命,与峥嵘的大地夺食,北燕世子们追捧嗜血的草原狼,并称呼慕容竣这种进大门都要想明白应该先迈哪只脚才算遵循礼制的人为:细皮郎君。

    慕容竣不觉得自己“细皮”,继承了慕容家的传统,慕容竣长了个大高个儿,能文能武,因着长期耍刀,给练得宽肩厚背,猿臂蜂腰。

    如果说“细皮”指的是好与书香为伴,那么“细皮郎君”这样的称呼,慕容竣倒也可以欣然笑纳了。因为慕容竣最喜看书,他有着整个王庭最大的一间书房,用一整栋楼,装满了慕容竣自中原带回来的经典书籍。

    毫无疑问,谢朝曦是爱慕容竣的,她爱他说话做事时那慵懒闲适却举棋若定的风范,更爱他的仙人之姿、风流倜傥。

    慕容竣看书写字的时候,谢朝曦就在旁边替他弄茶研墨,慕容竣耍刀的时候,谢朝曦便拿好了棉帕汗衣从旁候着。

    原本以为这样无趣但平静的生活会一直如车轱辘般持续下去,谢朝曦就算当不了母亲,也会是一个安稳的王妃。退而求其次,就算只能当慕容竣的“臣子”,能一辈子与慕容竣两厢厮守,谢朝曦依旧是满足的。

    但就算是一潭死水也终有一天会被一粒小石子破坏,更何况是岭北王这样有爵位在身的王世子,怎么可能与女人做一辈子的“君臣”。

    这天傍晚,慕容竣吃完晚饭,照例在后花园耍刀,谢朝曦在一旁廊檐底下沏好了茶,备好了汗巾等着。却听得王庭里传来消息,西边的大食国来人了,要慕容竣连夜回王帐接待。

    因着慕容竣擅音律,从前慕容珣每次见外使就爱叫上慕容竣。原本以为这也是一次普普通通的接待外使的差事,谁知慕容竣竟一去不复回。

    本身对慕容竣这样的王世子来说,留宿府外,就是家常便饭。但慕容竣留宿府外,这还是谢朝曦嫁过来的第一次。

    莫名地,谢朝曦似乎捕捉到了一点什么。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谢朝曦用她女人的直觉就那样捕捉到了。此次接待大食国的使臣,对慕容竣来说,一定不会是一场普通的会面。

    这天夜里,谢朝曦彻夜未眠。

    她想慕容竣曾经的一颦一笑,想过去自己与慕容竣在一起的每时每刻,说过的每字每句;也想那位在慕容珣的大殿前表演舞剑的扬州舞娘,玉香。

    第二天,慕容竣回府的时候谢朝曦依旧不曾合过眼,哪怕婢女们劝了再多次都没有用——

    谢朝曦一定要睁着眼等自己的丈夫回家。

    等他回来,回来再给他一次与自己和解的机会。

    慕容竣走进房间的时候,谢朝曦正顶着脸上两团巨大的黑眼圈坐在案头,直勾勾地盯着进门方向的虚空看。

    一直到慕容竣走过来,她的目光才开始聚焦……

    慕容竣看见了谢朝曦脸上的黑眼圈,平淡无波地询问谢朝曦可是昨晚没有休息好?

    嘴里说的是关心人的话,可慕容竣的肢体语言却完全不像有耐心听谢朝曦回答的意思。声音不像,脸上冰封的表情也不像。

    当然谢朝曦也没准备回答,因为慕容竣已经抄着手走到案头边坐下了。

    他自顾自倒了一杯茶,用依旧平静的语气告诉谢朝曦:父汗给自己安排了一桩婚事,是大食国的六公主。北燕王准备让慕容竣娶回府,和谢朝曦不分大小,做平妻。

    “是父汗自己的决定!虽说咱慕容家的规矩,必须在正妻生产后方能再娶,但你我成婚已逾两载,王妃亦无身孕,父汗等不及,这才准备将大食国的六公主娶回家,跟你做平妻。”慕容竣用非常淡漠的姿态对谢朝曦宣布了这一件“大喜事”。并特意对谢朝曦表示——

    在这件事情上,自己的父亲只是出于对慕容家族利益的考量,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没有过错,算不上违祖制。

    他的声线不紧不慢,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因为是慕容珣一个人做出来的决定,所以慕容竣并没有在征求谢朝曦的意见,今天回家,也只是来通知她这件事而已。

    听见这条“喜讯”的谢朝曦呼吸微微一滞。

    她问慕容竣能不能拒绝?尽管是北燕王自己做出来的决定,但三爷您是岭北王,唯一一个受皇赐王爵的世子、北燕王最为器重的儿子,只要三爷您拒绝,北燕王是一定会听您的意见的。

    “父汗是君,我是臣。君臣之道,父子之矩毋需多言。”慕容竣正色,犹如人在朝堂上发表论辩:“再说你我二人成婚已逾两载,你亦无……”

    “臣妾为何无身孕,王爷您自己也不知么?”谢朝曦愠怒,青黑色的眼眶开始变得绯红。

    慕容竣没有说话,倒是微微扯了扯嘴角,算是收回自己刚才的话,“父汗之令,儿臣不敢……”

    “三月!三月初,小妹朝云即至……”不等慕容竣把话说完,谢朝曦突然扬声。

    谢朝曦的喉咙里像装了一台老风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低哑又粗粝。

    她一把拽过慕容竣的领口,叫他的脸距离自己的脸更近一些,好让慕容竣的耳朵能够捕捉得到自己接下来要表达的每一层意思:

    “三月初,小妹朝云即至!你……你待要朝云见得你那新王妃,回去再宣告于天下么?”

    谢朝曦咬牙切齿,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把嘴里的每一个字,吐骨头似的,清晰又准确地吐在慕容竣的脸上。

    不出意外,谢朝曦看见了慕容竣眼底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光……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谢朝曦皱眉,将这一捧痛,掐烛火那样,在它燃起来之前狠狠掐灭。亦如慕容竣眼底那一抹光,转瞬来,又转瞬去。

    “……呃……咳咳……”慕容竣的话戛然而止,刚才那套父子君臣的话题再不继续。陡然听见谢朝曦说出这样一句话,出乎了慕容竣的预料,让他有些接不上话。

    他站起身,背对谢朝曦,搓了搓后脑勺,很快就平复了情绪也做出了决定。慕容竣总是这样的,惊天骇浪变成一镜碧潭也不过胸中过的那么一瞬。

    慕容竣很快扭转身来看向谢朝曦,幽深的眼底闪烁意味不明的光:“真的么,三月里,谢二姑娘要来盛兴?”

    慕容竣脸上的表情找不出一丝裂痕,就像刚才,谢朝曦不曾说过有关谢朝云要来的话一样。

    但谢朝曦不是傻子,她的心已经碎了。

    嘴里都是血腥的味道。

    谢朝曦说不出话,自鼻腔里挤出轻轻一声哼。

    此时的慕容竣是不会放过来自谢朝曦的任何一点声音的,他听见了,微微颔首,面无表情,但言辞间尽露温柔:“谢大人是本王的恩师,恩师在上,我慕容竣怎敢放肆!王妃且放宽心,父汗那边,本王自去应付,妻妹这边,还劳王妃多多费心……”

    ……

    谢朝云提着行李走向沈衔青的车队。

    沈衔青远远看见了,亲自过来迎。

    “嗨唷唷!二姑娘怎的还自己提上了?这么多小厮力夫空着的,你差人叫一声,咱们这儿一人出一只手不就搬妥帖了么!”沈衔青嘴里打着哈哈,从谢朝云手里提过那一只包袱就要放上身后的马车。

    谢朝云扬声唤沈衔青的名字:“少东家!”

    沈衔青停手,扭头看向谢朝云。

    “里面是给三爷做的皮货,莫要压起了褶!”谢朝云说。

    “嗨唷唷!”沈衔青捧着手里的包袱,神情夸张,“二小姐考虑这般周到,还专门给三爷做皮货!这三爷若是知道,定能乐开了花!”

    “……”

    谢朝云哑然,只想给沈衔青一个大大的白眼儿!慕容竣瞧着还不错,没曾想慕容竣的舅舅竟能如此粗鄙。

    一想到接下来自己还要与这般粗鄙的人共处一个月,谢朝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她闭紧了嘴巴拒绝再与沈衔青交流,板着脸,背过身去,一个人默默地钻进了等候在路边的马车。

    原本,谢朝云是想骑马来着的。但骑马就免不了要看见沈衔青的嘴脸,必须要听沈衔青这样粗鄙之流的聒噪。谢朝云光想想就受不了,于是临时决定——还是坐车吧!

    不多时,沈衔青重新规整好了马队,他骑着马雄赳赳地立在谢朝云所在马车的侧前方,学宫中卫兵的样子发出气势磅礴的一声高喝,就差喊出“起驾”两个字。车夫们手中的皮鞭发出一声响亮的脆响,车轮磔磔,车队一行开始往城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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