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明府景园里,微生月正坐在鲤鱼池边,沐着温煦日光给池中的鱼群撒鱼料。

    初时,她还是一点一点抛那水面,不到片刻,耐性便耗尽,是一盘全撒了去,引的那群鱼儿蜂拥一片,好生闹腾,她倒是看得起兴。

    盛宴川抱手倚在赤柱上,远远瞧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或是感受到了目光,微生月回头,恰好与他对上视线。他赶忙回避,又重新抬眸上前与她笑着打招呼。

    “微生姑娘,好雅兴。”

    “你家的鱼胖嘟嘟的甚是可爱,就是不知烤来的味道会是怎样。”

    听到她的话,盛宴川忽地嗤笑出声。

    “啊,这观赏的鱼可不好吃,不比那河里野的。微生姑娘,没想到你也是个贪嘴猫啊,哈哈哈。”

    被他这么一笑,虽无贬低之意,但她到底也不过十八岁的人,面上虽冷,却还是红了脸。毕竟往日身为魔主,有谁敢在她面前如此直言不讳,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当面调侃她是只“贪嘴猫”。

    她故作淡然,轻咳一声,不答他。站起身就要走,却被他叫住了脚。

    “哎!今日是风州的女儿节,外头可热闹了,晚上还有灯会呢!反正你明日便要走了,不如我陪你逛上一逛?东市可多了好多吃的呢!”

    女儿节?她还未过呢,况且她生性最喜欢热闹。被他这么一说,不免也有了些心动。

    “好啊,不过我囊中羞涩,还得先借你钱袋一用。明日走时我再还你?”

    刚至天明府,段冰语和盛令舟应当在着手药仙谷和其它事宜,忙得不可开交,故此一时没顾上她当初所提酬金之事。所以她此刻,还是一个穷光蛋。

    “这有什么,别说借,我送你都成。”

    盛宴川出手阔绰,话一边说着,手一边将鼓囊囊的钱袋拿出,一把便扔给了她。她伸出手利落接住。

    “谢了,盛少。”

    出了朱门,外面果然如盛宴川说的那般,熙熙攘攘,热闹至极。

    微生月随着人群涌动的方向逛悠,盛宴川漫不经心跟随在她一旁。

    “天都我还未曾来过,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手中攥满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口中还正咬着一口糖葫芦,却也不忘问盛宴川好玩的地儿。

    盛宴川粲然一笑,天都可是大都会,好玩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完全不用愁玩不尽兴。

    但是,此刻微生月已经逛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街,还依旧不见劳累的模样,而他却恰好与她相反,但他又不好意思言说,怕扫了她的兴。故想到了一个能让她觉得好玩,他又能休息的地方——言宝楼。

    言宝楼,天都最有名的一家说书场所。每日听客络绎不绝,每日场场座无虚座。

    盛言川领着她走了进去,寻了楼上一雅间,恰好能见台下的说书先生。

    眼下楼内气氛闹腾,说书先生似乎正说到那高潮部分,听客一片叫好。

    微生月将东西放好,两眼晶亮,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书呢。

    眼下讲的正是那经典的男仙女妖爱恨情仇的故事,半个时辰下来,场内听课客那听的是一个伤苦凄凄,只觉好不精彩。

    这时,对坐的盛宴川与她道了声招呼,暂时离席,说是去南街先买什么东西。她分出神应了他一声,转头又聚神听书去了。

    盛宴川前脚刚一走,故事刚好结束。为了再次活跃气氛,说书先生决定讲一个热血澎湃的故事,只听他道:“众所周知,德高望重的大贤南夫子出了两个徒弟,一个是脱凡超俗的清一仙尊北寒临,一个便是臭名昭著的仙盟叛贼微生行彦……”

    往口中递的茶瞬时僵住,微生月本还炙热的心像被北州寒冰封住一般,又冷又僵。

    微生行彦,是她的父亲,是她最敬爱的父亲。然而现在在世人的口中竟是一个“臭名昭著”。

    她不信她的父亲会是这般人。

    当年仙盟赶尽杀绝,连身为孩童的他们也不放过。其中定有不为所知的隐情,她一定会将当年之事查个干净,她倒要看看仙盟的人在害怕着什么,又在掩饰着什么。

    “听闻那微生行彦可是百年难出的天才,当年在试剑大会上以一敌百,战无不胜,是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儿郎。却不想,最后却是死在自己师兄的剑下,真是唏嘘。”

    “有什么好唏嘘的。要我说,那微生行彦也是活该!他要不是觊觎仙盟之权,也不会被清一仙尊清理门户。而且,他一人便罢了,偏偏他还蛊惑了众多仙门优秀的年轻子俊同他一起,当年死的人之多,那真叫一个惨啊!”

    “哎,据说这天明府老侯爷之死与此事有些关系呢。”

    “何止啊,关系大着呢。传闻微生行彦与天明府老侯爷是要好的朋友,仙盟事变他暗中帮了不少,微生行彦死后,他为保下天明府自刎谢罪,这才能留下两个世子。不过,这都是传说秘辛,也不知真假……”

    二楼雅间未全封,一面只设了栅栏,方便听书。她作为修行之人,五感敏锐,隔壁那俩听客说的话几乎一字不差传入她耳中。

    她面色阴沉,手中的茶杯无意间被她硬生生捏碎,碎片扎入她的手心,刺眼的鲜血直流,她却不觉得疼痛。

    盛宴川从南市买了一个大虾花灯,他兴致勃勃回到言宝楼,还未到地儿,他便远远瞧见坐在正门口的微生月。

    “怎的出来了?里面说的可是让你无聊了?”

    微生月没答他,经刚刚那听客说的父亲同老侯爷的关系,此刻她抬眼看他时充满了些许难以言明的情绪。

    阴差阳错之下,这一辈的他们竟然同上一辈那样有了交集,真是荒诞且难以解释的命运。

    “宴川。”

    “嗯?怎么了?”

    察觉到她情绪低落,盛宴川弯下腰身,聚神要听她接下来的话。却不想,她无奈叹了一口气,只道:“无妨,就是、就是……哈……”

    她忽然笑了起来,不过看起来有些勉强,她那双好看的眼眸也闪起点点泪光。盛宴川被她的模样吓到,心也跟着她的情绪变化紧张了起来。

    “月,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他的语气焦躁担忧起来,索性蹲下与她平视,唤了她的名。

    “没有,不过忽然是想到家中父母与哥哥,有些思家罢了。”

    “原来如此,我有时也会这样。不过,我的父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传说,每当一个人死时便会化作天上的繁星,所以每当我想他们想得难过至极时,便会抬头望望这天,想着他们也算是一直陪伴着我们,便又重振了起来。所以,月,我想告诉你,无论你离家多远,你的家人也同样牵挂着你,为了他们也是为了你自己,一定不要颓丧懦弱,要坚韧的、好好的去过活每一日。”

    真挚的话语,真挚的关切,微生月那十年来被魔域麻木的身心渐渐暖了起来。她看了他一眼,又抬眸看了看已经开始布上暗黑浓幕的苍穹,灿然一笑。

    “嗯,谢谢你,宴川。”

    “你没事就好。看这大虾花灯,好看吧!专门买来送你的,这可是天都一家独有的工艺呢!嘻!”

    一只活灵活现、五彩斑斓的大虾花灯递至她眼前。她含笑接过,仔细打量了一番,暗叹此工艺的精妙绝伦。传递之际,盛宴川恰好也见到了她手心上的伤。

    “你的手怎么回事?”

    “无事,刚刚不小心弄的。”

    “唉,还好我常备金疮药随身,眼下恰好能派上用场。修行之人,虽不惧伤,但也不能不在意伤。”

    男女授受不亲,盛宴川只从袖袋里将要递给她。待她自己上好了药,才问:“等会儿有花灯游街,还有长龙灯游河,可漂亮了,你可想再去瞧瞧?”

    他满眼星光地看她,一副“我想去看”的模样明晃晃地展现出来。微生月失笑,不点破他,顺势点头答应。

    明河岸边,浩浩荡荡的花灯队伍开始出现,一旁的老师傅在激情澎湃打铁花,盛放出耀眼夺目的金花。人群拥挤,气氛热闹非凡,令本心情低沉的她也不禁被渲染。

    岸上花灯队伍过后,河上又骚动了起来。只见一条由数百支灯船和龙头浮灯组成的长龙蜿蜿蜒蜒游来,那场景唯美华丽的动人心魄。

    盛宴川领着她挤到最前处,兴奋地叫她看那长龙,随之又激动地同灯船上的船夫挥手招呼,微生月也跟着他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

    恰好此时,天际绽放出流光溢彩的烟花,气氛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天都人间一片乐。

    忽然,对岸人群中一冰发白肤的年轻男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豁然愣住,不可置信瞠大双目。

    “羽哥哥……羽哥哥!”

    她反应过来,大声呼喊,但单薄的声音俨然被此时的热闹掩盖住。情急之下,她利落转身就要前往对岸去,独留下反应不及的盛宴川。

    “羽哥哥!司空羽!!司空羽!!!”

    待她好不容易穿越人潮与桥廊来到对岸,那抹亮眼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她不甘心地再次打转寻找,但却仍旧一无所获。

    她敢确认,那个人就是司空羽,就是真真切切且活生生的,她的义兄司空羽。而她竟就这么错过了,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滔天的悲意绝望如雪山崩塌将她极致碾压,她只觉呼吸开始急促,急促地让她缓不过气来,心头处刹那闷痛无比,倏忽间,她乍然吐出一口血,随之眼黑昏倒而去。

    “月!!!”

    匆匆赶来的盛宴川的急喊声刺穿了她最后的意识。

    等到她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

    她一睁开眼,见到的便是正在用灵力给她疗伤的段冰语。

    段冰语出身药仙谷,她的灵力温和,不具备多大杀伤力,但却具备治疗伤痛的绝佳效力。在她的灵力之下,微生月只觉得安详温暖,像陷入了春日阳光之中。

    “冰语。”

    干裂的唇轻启,段冰语闻声对她温柔一笑,接着收回灵力,擦了擦额上的虚汗。

    “阿月,你现并无大碍,但还是要好生修养,最重要的就是要心绪安定。昨日你便经那大起大落,故而攻心。你呀,还是在府中多待几日再启程吧。”

    正说着,盛宴川亲自带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他见到醒来的微生月,顿时喜上眉梢。

    “月,你醒了!昨日真是抱歉,我诱你出去却未好生照看你,哥哥也好生训了我一顿呢。”

    微生月笑了笑,只道是自己在这里给大家贴了麻烦,哪能是让主家道歉的理,况且事端都是她自己所为,怎能怪旁人。

    到底还是世家大族子弟的教养,盛宴川见她不介意,才松了一口气。

    “对了,昨日你唤的那‘司空羽’是何人?似乎是对你很重要的人?你是在寻他吗?要不要天明府帮你再去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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