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招放下手机。

    百里子杏真的在医院,生了孩子。

    杨文招还记得,小的时候,在床挤床的出租屋里,深更半夜,她躺在床角,被子盖住大半的头,看着杨建峰给百里子杏接生,地上一摊血的场景。

    现在呢?不知道百里子杏如何了,他们一副百里子杏要死了都怪她的样子。

    安静了一会儿。

    杨文招说:“你都听到了吧?”

    楚复黎“嗯”了声。

    杨文招靠着楚复黎,看着周围暗淡下来的世界,夕阳余晖落得稀碎。

    突然很想说话,如果不知道他是它,大概就不会说了。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希望是个男孩,如果不是,”杨文招沉默着,说,“是要受很多苦的,也可能……我这样想,算不算重男轻女啊?我算不算活成了她们的样子,活成了我恶心又讨厌的样子,可能算吧。”

    沉默了一会儿,感觉涌上来的哽咽被压下去了,再次说话的时候语气如常,甚至没有一丝的哭腔。

    “有很多人都怕我。

    “我出生的时候,奶奶把我装进簸箕里埋掉了,七八天之后发现我在啃草叶子,竟然长牙齿了,她们就说是山神显灵什么的,能给家里带来福缘好运之类的,把我带了回来养着了。

    “没多久奶奶就去世了,然后她们又说是妖怪附身什么的,反正不敢把我扔掉,我就成了扫把星。

    “我以为那些都是假的,但大家以为那些都是真的,可能就是无聊,想找事情做,小的时候好多人都怕我,拿石头砸我,说我是山鬼,是妖怪,是扫把星什么的,看见我会跑,不跟我说话,不跟我玩。

    “出来之后就没有人说我是妖怪了,是我不跟她们玩了,但好像大家都觉得太文静了不好,像哑巴一样,没有前途的,反正就是不好。”

    顿了好一会儿,杨文招说:“我其实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我记得我爸妈有提过一点,就是第一个孩子夭折了,哈哈。

    “我好讨厌她呀,好讨厌她们,我也好讨厌我自己,我觉得她那么无辜,又那么可怜,却那么讨厌。

    “我不想管她,我回去了也管不了她的,她看见了我大概会觉得我恶心,讨厌,没死可能都因为看见我真死了。

    “从小到大都是她在pua我,天天骂我,在家里,我爸爸就是空气一样的存在,他之前骂我的那些话都是跟我妈妈学的吧,学了个六七分吧,在我妈妈的骂面前,我爸爸的骂就是小巫见大巫,我会想,我妈妈的骂跟我外婆学的,我外婆的骂跟她妈妈写的,一代传一代,我以为我家的女性,到我这一代就该结束了。

    “我真希望ta是个男孩,就算不是,我也不会管ta的,好累,不想管,要是不是,ta能不能继续活着都不知道呢。

    “其实我认可一些说法,就是她们的那些话,其实可都是看丈夫脸色去骂的,父权社会嘛,为父的是会想要清白和伟岸的,又离不开为母的,就让为母的窝里斗呗,他们两袖清风,坐收渔翁之利就好了。

    “我为什么还会想回去看看?还会觉得我该回去看看?看她现在有多可怜?看她逼着我要我成婚的人生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我偏不回去,又能怎么样?”

    杨文招哭了出来:“我不想回家,她们为什么要生气啊?有什么好气的?不是天天都说我死在外面就好了吗?到底有什么好生气的啊?凭什么生气啊?生气了又凭什么怪我啊?

    “我又为什么要难过?为什么会觉得不甘心?为什么会心痛?为什么会哭啊?我凭什么因为她们哭,凭什么啊?

    “我讨厌她们,我好讨厌她们。

    “我不想回家~

    “我不回去了,他们有本事就去告我,我不回去了。

    “从小到大,她都在pua我,告诉我要孝顺,要乖巧,要听话,要懂事,几乎见面的每一天,都要骂我,以都是为我好的名义教我。

    “我就是到现在,还是会觉得,我不回去,就是不孝顺,不乖巧,不听话,不懂事,她们经常说,像我这样的孩子会被雷劈死,会下十八层地狱,会有神仙下凡来惩罚我。

    “我以前当真言,信得不行,现在一点都不信,可这些话都在隔应我。

    “不回去,我会难受,回去,我会更难受,我不想把她们怎么样,我选择眼不见为净,可她们就是不肯放过我。”

    杨文招垂下眼:“其实也是我不肯放过我自己。

    “你会觉得我很烦,很讨厌,很恶心,觉得我不好,觉得我很坏吗?”

    楚复黎说:“姑娘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于姑娘是好便是好,于姑娘坏便是坏。”

    杨文招直起身看着他,问他:“为什么?”

    楚复黎转过视线,黑暗里有些看不清了,但被看着的感觉,就像被彻底看破了一样,心慌,无所遁形,又如释重负。

    杨文招问:“如果没有前世的我,你还会这么说吗?”

    楚复黎说:“姑娘,没有如果。”

    “你开始想杀了我,是因为我不像她吗?”

    “若你与她不同,我与它,自然也不同。”

    “你跟它很像,确实又有点不一样,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啊?”

    “姑娘,你我是一样的,我之前也失忆了。”

    杨文招眨了眨眼睛:“那你现在呢,恢复记忆了?”

    “是。”

    “什么时候啊?”

    “上周日。”

    “我如果恢复记忆了,会跟你一样吗?”

    “阿英,你可以试试。”

    “我有点困了。”

    “困就睡觉。”

    杨文招靠着他,无形的触枝缠了上来,勾着她托着她,鼻尖浅淡的香气弥漫开,钻进脑子里,仿佛麻痹了脑子的痛觉神经,闭上眼睛就真的犯了困,感觉就要睡着了,杨文招微微支棱起来,说:“你晚上不要折腾我,明天还要出来玩,睡不好我就玩不好了。”

    “好。”

    “我总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该往死里拼命努力,为了更好的生活,可我每天都好像躺平,想摆烂,经常想躺在路边躺死……我还能上大学吗?”

    “想上就去上。”

    慢慢地没了声,楚复黎把杨文招耳边的流苏蝴蝶发卡取下来,看着她落肩的短发,轻飘飘顺了顺。

    早上醒来的时候醒的早,闹钟还没有响,杨文招蜷缩在楚复黎怀里,身上耷拉着很多触枝,感觉被抱得很满,很舒服。

    杨文招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犹豫了一下,抓起自己的头发,拉长,好长,比划了一下,长到腰腹,拿着跟楚复黎的头发放到一起,是一样的发质。

    杨文招摸了摸头顶,顺了下来,没有拼接的感觉。

    她的头发是被它啃完了,又长出来的吗?

    那该是怎样衣服场景?!

    他是能读心吗?

    所以总感觉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其实不是感觉,是直觉,无所遁形是字面意思。

    “喜欢吗?”

    杨文招吓了一跳,说:“喜欢。”

    起了床,楚复黎拿出了一套新衣服,不是连衣裙了,短袖上衣配了碎花外套和牛仔裤。

    “你为什么带了那么多衣服,你有空间吗?”

    “没有。”

    “那你放哪里的?”

    楚复黎说:“肚子里。”

    杨文招:“……哦。”

    为了早点去坐船,今天早上买早餐吃,早到的地铁也没那么人挤人。

    杨文招坐在楚复黎旁边,看着家里隔壁阿姨发来的语音信息,转了文字:

    [小姑娘,之前经常麻烦你帮我看手机,拜托我帮你看看父母,有事情告诉你嘛,就是不久之前啊,你舅舅吧,来你家了吧,聊着聊着喝酒划拳抽烟的,我路过看了几眼,过了没多久你_妈妈突然喊了句:“把钥匙拿出来”,大声的嘞,我没去看哈,就坐在我家门口,没多久你家舅舅就走了嘛,然后你_妈妈叫你爸爸还钱,要跟你爸爸离婚,然后就肚子痛了,哎呦,房东家的去看的时候,娃都出来了,吓得叫了救护车。]

    这是昨天晚上的,今天早上不久前发了信息:[你是不是在上学没看到信息哦,是不是要考试了不放假呀,你_妈妈和爸爸已经回家了,看样子应该没什么事,就是在吵架,你爸爸坐门口抽几根烟喽,房东家的想让你们家搬走,你们小孩子家的不用管这些吧,安心考试得了。]

    打字的话阿姨看不懂,杨文招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语音回了感谢。

    沉默地把转出来的字又看了一遍,下面很快发来了一个花花绿绿的表情,祝她考试顺利,金榜题名,又发语音告诉她不用太担心,现在杨建峰他们还在那里住。

    杨文招又感谢了一下。

    杨建峰会赌钱,杨文招还记得,小的时候,百里子杏生完杨文期还在坐月子,让杨建峰去买点东西,杨建峰去赌钱堵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大早上拎着两根蔫巴的白菜回来,百里子杏都快气死了,最后是没气死,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百里子杏已经快把离婚挂嘴上了,说要离婚的时候就拎出来说,但到现在也没离婚,昨天还又生了一个。

    至于钱,在这之前,杨建峰有发生过两次向别人借钱 ,闷声用完被百里子杏知道了的前科,多半不是拿去赌了就是不知道拿去干嘛了。

    最近几年杨建峰好像改了,不是改晚上不出门了,是改成吃完饭拎着鱼竿说去钓鱼,经常深更半夜或第二天早上才回家,偶尔拎几条一两指宽的鱼回来,放桶里没半天就死了,死了就扔了,然后继续深更半夜去钓鱼,白天打工打瞌睡。

    钥匙啊,杨文招记得家里有地方放了纸币,有锁,不久之前,需要用钱,百里子杏去数的时候发现钱少了,杨建峰很无辜,杨文招人在扫地,锅扣脑门上,他们认为是她手脚不干净,偷家里的钱去耍,她一个女生在外面能干嘛,天天不着家除了手脚不干净还能干嘛。

    在被发作之前,杨文招面无表情扔了扫把,捞起书包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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