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周很快就过去了。到了周六这一天,莫琲一早就收拾好随身物品,去学校门口等妈妈俞映竹来接她。

    当俞映竹的车准时停下,她摇下车窗,直接朝女儿招手。莫琲立刻笑了,几乎是如一只归巢的鸟般飞过去。

    一上车,莫琲看见妈妈尚且年轻的脸庞,心里涌上一阵心酸:妈妈这时候还不到四十五岁,微笑时连眼角的纹路都不明显。

    “怎么了?盯着我看什么呢?”俞映竹奇怪地问,“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不是。”莫琲轻声说,“我就是觉得你今天看起来特别漂亮。”

    俞映竹一听,干脆拿手指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少拍马屁,我一个中年妇女哪里还谈得上漂亮。”

    “在我眼里,妈妈永远是漂亮的。”

    “好啦,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俞映竹目光明了般地对上女儿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我们先去吃个饭,然后一起去逛商场,我给你挑几件秋装,还有皮鞋。当然,只要是你想买的都直说,趁今天都买齐了,下周我又得去出差了。”

    俞映竹说完,扭过头直视前方,潇洒地启动车子出发了。

    一路上,莫琲一直侧着头,安静地看着妈妈的模样。

    俞映竹离异多年,很早开始自己学做家具生意,如今在城北有一个近百平米的门面房,直接和工厂合作定制家具。她凡事喜欢亲力亲为,不依赖旁人,因此十分劳累,出差也算是家常便饭。

    莫琲想起上辈子,在自己和凌颀恋爱后的一段时间,妈妈找了一个时机,告知她自己已有一个恋人,他们可能会再婚。当时因为太年轻,加上得知那位姓杨的叔叔带着一个正上高中的女儿,莫琲觉得情况实在复杂,于是直接反对:“你想和青春期的孩子培养感情就太难了,没必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和他做普通朋友吧。”

    俞映竹听出女儿的不赞成,没有为自己争辩一句,最终也是为了女儿,拒绝了她的男朋友,以至于直到莫琲结婚了,她还是单身一人。

    后来有一天晚上,俞映竹在家里的卫浴间滑到,摔到了尾骨,因为家里没有第二个人,她凭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爬到客厅才拿到手机喊了救护车。等莫琲于深夜赶到医院,看见妈妈一人闭眼躺在病床上时,那一刻莫琲才感觉到了深深的悔意。

    那位杨叔叔早在被妈妈明确拒绝后经亲戚介绍认识了其他的阿姨,妈妈后半辈子大多数时间会孤身一人的事实常常刺痛着莫琲的心。

    回忆至此,莫琲看向妈妈的目光带上了心疼,同时在心里自责。上辈子的自己简直自私又愚蠢,潜意识认为一个中年女人要追求爱情太不切实际了,因而她对妈妈的再婚没有选择支持。想必当时妈妈嘴上没说,心里是很沮丧的。

    妈妈一直是性格坚强但不善表达爱意的女人,莫琲也曾误会自己在她的心里没有工作来得重要。尤其是在和沈霄衍结婚后,因为沈霄衍一直不愿意接近丈母娘,妈妈为了不使女儿为难,来的电话也少了。久而久之,母女俩的关系变得疏远了。

    妈妈退休后,一个人养了一只猫,隔三差五上传爱宠的各种照片在朋友圈晒,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其他兴趣爱好了。

    —

    莫琲和妈妈坐在一家淮扬菜馆的卡座沙发上吃饭。俞映竹和往常一样,吃几口便看一眼手机,忙着回复生意上的各种信息。

    “妈,吃完饭我们就回家吧,我不想去逛商场了。”莫琲体贴地说,“反正我衣橱里有不少衣服,再多买几件也没意思。”

    “哦?”俞映竹的心思还在短信上,似乎没听清女儿在说什么。

    “我们回家休息一会儿,晚上去外婆家吃饭吧,顺便陪她聊天。”莫琲提议。

    上一辈子,莫琲的外婆在莫琲二十五岁后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病情随着时间加重,到最后竟是谁也不认识了,全部记忆像是一堆沙融化在了大海里,杳渺无踪影。

    俞映竹放下手机,看向女儿,顺手拿起汤勺搅了搅碗盏,温柔地说:“难得今天我能陪你,你真的不想去逛商场了?”

    “我真的不想逛商场。”莫琲认真地表示,“就这样说好了,我们吃完饭后回家休息,等傍晚再去外婆家。”

    “你倒是有孝心。”俞映竹欣慰地笑了,“也好,是该去看看你外婆了。老人家也孤独,除了小苏阿姨,也没有谁能聊天的。”

    莫琲点头,很快放下筷子,双手叠在一起,和一个乖学生似地看妈妈,笑着说:“妈,我问你一件事,你和我说实话好不好?”

    “什么事啊?”俞映竹看着女儿正襟危坐的模样,一时间猜不到她要问什么。

    “就是,你现在有没有关系比较好的异性朋友啊?”莫琲的目光露出狡黠的笑意。

    俞映竹没料到女儿问的是这个,向来直白且带着些许锐利的眼眸难得划过一抹窘迫。她手握着汤勺,表情似乎有些犹疑,但始终不想欺骗女儿,定了定神后说:“有啊。”

    出乎意料的是,她瞧见女儿的脸上当即展露出大方明朗的笑颜。

    “你们交往多久了?是不是有段时间了?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不告诉我啊?”莫琲心情不错地八卦下去。

    “我和他认识一年多了,谈不上经常见面,短信聊天比较多。有时候我店里需要帮忙,他就会过来帮我……我和他目前也谈不上很亲密,与其说是男女朋友不如称对方是挚友。”俞映竹有些尴尬地说完,抬手拨了拨头发,又赶紧问女儿,“对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有预感啊。”莫琲避重就轻地说,“我就是觉得你有男朋友了。”

    “什么男朋友,老杨他……他是一个朴素的好人。”想到那个朴实无华的男人,俞映竹笑容温暖,也不想再隐匿这段感情了,“他人不太会说话,但交给他的事他都能及时办好,让我觉得很靠谱。”

    “那就是男朋友啦。”莫琲对妈妈的恋情很有兴趣的模样,“和我说说他的情况吧。他多大了?职业是什么?是不是本地人?”

    “我怎么倒像是你的女儿了?要你来盘问我这些了?”俞映竹失笑,慢慢拿手托腮,心里的负担瞬间轻了很多,干脆和女儿说,“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好人,有机会带你见一见他,有什么问题你当面问他吧。如果你实在不喜欢他,我就不继续和他见面了。放心,我这个年纪的女人懂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除了亲情,其他的我不强求。”

    “别啊,你管我喜不喜欢。”莫琲赶紧鼓励妈妈,“作为一个单身女人,无论你是恋爱还是再婚,那都是你的自由。只要你自己愿意,谁也不能干涉你。”

    俞映竹没料到女儿对她交男朋友的事如此支持,心里动容之外也有一丝讶异,忽然间觉得女儿好像变得哪里不一样了,明明离上一回见面也不远。俞映竹仔细瞧着眼前这个正处于最好年华的女儿,有着一张光彩夺目甚至称得上耀眼的脸,半晌后开口:“琲琲,你真的长大了。谢谢你愿意站在妈妈的角度思考问题。”

    “你是我妈妈,我当然要替你考虑。就这么说定了,有时间带你男朋友和我见面,我帮你把把关。放心,我尽量不说讨人嫌的话。”

    “你这个小机灵鬼。”俞映竹放松地笑出来,眼角的纹路在灯光下显得柔淡,脸上的表情尽是慈爱。

    莫琲又拿起筷子夹了一些菜放在妈妈的碗里,提醒她:“工作是忙不完的,现在重要的是好好吃饭。快放下手机,陪我吃饭。”

    俞映竹想想也对,这吃饭时间还响个不停的手机确实有些恼人,干脆关机得了。

    于是,母女俩和乐融融地吃完了午餐,一起回家休息了。

    当莫琲回到久违的家,来到属于自己的房间,躺在松软的床上,她睁着眼睛,反复看着房间里这些能轻易唤起她成长过程里或愉悦或烦恼的记忆的桌椅地毯小沙发小摆件……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竟然还能回到这个装载过自己青春回忆的熟悉天地来。

    许久之后,莫琲拿过床头柜上的一瓶薰衣草香水,喷洒一些在枕边,闭上眼睛午睡。

    —

    午觉结束,莫琲换了一身牛仔连衣裙,和妈妈一起去附近的超市买了新鲜的食材,再送去外婆家。

    莫琲外婆在老伴病逝后,一个人留在老城区那个他们相伴三十几年的老房子里,平常很少有人登门拜访,家里唯有一个阿姨负责烧饭和做些简单的家务。

    莫琲再次见到外婆,心绪又是一阵如海潮般的起伏,面上克制住不轻易表现出来。

    上辈子外婆在莫琲婚后第二年去世了,去世之前莫琲因忙于工作已经有小半年没有去见她老人家了。外婆病危的消息可以说是忽然而至,老人家持续陷入了昏迷,各项生命体征迅速减弱,莫琲还来不及做好告别的准备,命运已经将她们分隔在生死两岸了。

    但此时此刻,外婆还没有得阿尔茨海默病,她穿扮干净、意识清晰,能准确地喊得出亲人的名字。这一切对莫琲来说不亚于做梦般美好。

    外婆见女儿和外孙女买了好多吃的过来,一边怪她们浪费钱,一边慢慢打开袋子,一样样地拿出来瞧,一边瞧一边说“这个好,我喜欢吃的”。

    小苏阿姨也含笑着凑近看,顺便挑拣一些新鲜的食材先拿去厨房料理。

    “外婆,你说我是谁?”莫琲贴近外婆,又问了她一遍。

    外婆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头看外孙女,和蔼地说:“你是我的琲琲啊。怎么了?我虽然老了,但又没有得老年痴呆,难道会认不出你来?”

    莫琲开心极了,忍不住伸手用力地抱住娇小的外婆,嘴里不停念叨“外婆抱抱”之类的话。

    “都多大的姑娘了?还一个劲地撒娇呢?”俞映竹走过来,伸手拍一拍女儿的后背,故作嫌弃,“差不多得了,我鸡皮疙瘩快要起来了。”

    “我就算到了五十岁,到掉牙的年纪,还是要外婆抱抱。”莫琲抱着太久没见过面的外婆,压根舍不得松开手。要知道上辈子外婆病逝后,莫琲只能于无数个梦里见到她,梦醒了脸上只残留浅浅的泪痕。

    外婆身上穿的苎麻衬衫此时此刻散发出熟悉的花果香,让莫琲想起自己童年那段明净柔软的时光。莫琲从出生到小学毕业,几乎都是外公和外婆手把手地拉扯大的。

    “说什么傻话呢?”知道外孙女在撒娇,外婆的口吻越发宠溺,“等琲琲的掉牙了,我老早入土了呢。”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却使得莫琲鼻子一酸,她想了想说:“外婆,以后我会多抽时间过来看你的。”

    “没那个必要,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再说家里还有小苏阿姨呢。”外婆凡事都先为小辈考虑,生怕自己拖累她们,“你正是好年华,有时间多和朋友出去玩,逛逛公园看看花,多买一些自己喜欢吃的。总之呢,你要让自己过得开心,这样外婆也跟着开心。”

    莫琲却说:“可我要带外婆去公园看花,和外婆一起吃雪糕,这样才开心啊。”

    这哄人功夫高超,话如蜜糖一般融化在老人家的心里,让她笑得合不拢嘴。

    “好啦,别光顾着嘴甜了,快去厨房帮小苏阿姨洗菜。”俞映竹提醒女儿。

    “好,我这就去。”莫琲松开外婆,开开心心地赶往厨房。

    小苏阿姨厨艺精湛,做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菜上桌后,小苏阿姨利落地摘下了围裙,无论其余三人如何热情挽留,她坚持不留下吃饭。她特意对她们解释,今天是周末,住校的儿子要回家,自己得带他去吃肯德基或麦当劳。

    于是,莫琲和妈妈及外婆三人一起吃晚饭。她们慢条斯理地吃着鱼和虾,还开了一瓶搁在柜子里,珍藏好几年的红酒喝。

    饭桌上,莫琲饶有兴趣地说着自己的大学生活,外婆听得很认真。外婆退休前是一名小学教师,对校园环境很是怀念,自然听得津津有味。

    “外婆,你每天坚持读报吧,能了解社会新闻也能活络脑子。还有下棋,以前外公不是喜欢自己和自己下棋吗?感觉挺有意思的,你也试试看啊。”莫琲认真地建议外婆,“还有,白天阳光好的时候,让小苏阿姨陪你去楼下散步。平常也要多打电话找我聊天,放心,我中午和晚上都有时间。”

    “怎么啦?你是怕我得老年痴呆啊?”外婆果断地摆摆手,语气自信,“你别多虑啦,我是绝对不会得那个病的,我从小到大都被夸做事机敏,反应快。”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莫琲说,“生命在于运动,你应该每天出门走一走。”

    “妈,既然琲琲这样说,你就听听吧。”俞映竹也趁机劝母亲,“别老一个人待在院子里摆弄花草。刚才听小苏阿姨说你最近懒了不少,大晴天连散步都不肯去。”

    “好啦,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外婆拿起红酒杯又抿一口,笑着说,“那些花草啊,很多都是老头子留下的,其中有几盆特别金贵,又怕旱又怕晒,每天都要照料,我不能放手不管吧,毕竟老头子生前可喜欢它们了。”

    待外婆放下红酒杯,转头对莫琲说起老头子生前多爱兰花时,俞映竹趁机把老人家红酒杯里剩余的三分之一酒给倒在碗里了。这都是第三杯了。

    幸好外婆很可爱地没有发现。

    吃完饭,莫琲主动包揽了洗碗的重任,俞映竹没和她抢,一个人拿着手机去门口讲电话了。

    等莫琲放好最后一只白净的瓷碗,完成了任务,立刻走去院子找外婆。

    戴上老花眼镜的外婆正披着一件薄棉衫,站在她生机盎然的小院子里检阅她的花草。

    莫琲走到外婆身边,陪外婆一起看。莫琲自然知晓那几盆被外婆精心照看的兰花是外公生前的最爱,尤其是春兰和翡翠兰。也算是寄情于物吧,如今外婆也将这些娇贵的兰花当成她的最爱之一了,不舍得让它们曝晒,也不舍得让它们淋雨。

    “兰生深山中,馥馥吐幽香。说起来也怪世人自私,因为喜欢它就想尽办法把它搬到自己的家,也不管它能不能适应。”外婆的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目光很柔和,“但既然在自己身边了,就要好好对待。”

    莫琲一言不发地陪伴外婆。

    许久后,外婆缓缓转过身,和蔼地看着莫琲,直爽地问:“琲琲,二十岁了吧,有没有交男朋友啊?”

    “没有,早着呢。”莫琲直白地说。

    “但外婆一直在等你做新娘的那一天。我们琲琲这么漂亮,有朝一日若是穿上凤冠霞帔,肯定和画册里的古代美人一样耀眼啊。”外婆目光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外孙女,“真想见证那一天啊。”

    莫琲但笑不语。她想起上辈子,在确定要和沈霄衍结婚后,她便带沈霄衍来探望外婆。那一天,已经不太识得清人的外婆忽然变得神志清爽,不但准确喊出外孙女的小名,还在问过沈霄衍的名字后努力念了好几遍,试图牢牢记住。

    记得外婆当时挺喜欢外表文质彬彬,看起来知书达理的沈霄衍。在他们离开之前,外婆仔细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非常厚实的红包,亲手递给沈霄衍,慈爱地说:“这是见面礼,以后你就当我的外孙吧。我呢,在这里诚恳地拜托你,请你一定要好好对待琲琲,她是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那天回去的路上,沈霄衍对莫琲说:“你外婆对你真好。”

    莫琲感动地说:“我和外婆感情很好,因为我从小就是她带大的。以后你要和我一起尊重她。”

    沈霄衍点头,又说:“巧了,我也是我奶奶的宝贝,过几天就带你去见她。”

    遗憾的是,沈霄衍的奶奶对莫琲态度相当冷淡。在莫琲坦言自己父母在自己很小时就离异的事实后,老人家的表情骤然变得失望,说出口的话也变得尖锐:“那你一定过得很苦。”

    莫琲当时否认了,说自己成长在有爱的环境里,没有感受过苦。

    但沈霄衍的奶奶不信,偏执地表示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性格或多或少有缺陷,行事也偏激,若不是沈霄衍不悦地打断了奶奶的话,指不定老人家会当场说出“我不赞成你和霄霄在一起”之类的话。

    前尘往事,若隐若现,如云烟如雾霭。

    莫琲嗅着满院兰花的淡香,忽然对外婆说:“外婆,如果这一辈子我遇不到合适的人,最后没结婚,你会失望吗?”

    外婆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外孙女,然后开口:“不会啊。琲琲,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外婆都会支持你。但说一句实话,女人单身比较辛苦,如果你没结婚,就得更努力地工作了,要趁还年轻的时候多攒点钱,这样老了能有更多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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