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从没见过师父口中梅花盛开的样子,听说这里有两种梅花。每年这个时候,大家都会暂时离开沁梅园,去接受那位大人物的考核。只有考核失败的孩子,才会再回这里来。

    不过这个时候,往往梅花都已经谢了,她既见不到一地红白交织的尸体,也闻不到一点残余的冷香。整片梅林都被一片浓密的翡翠色笼罩,枝繁叶茂,果实被雨水浇成了黄色,味儿很酸。是夜露尝过最酸的东西。

    今年是夜露第二次考核失败了。夜露一直都有一个心愿,她想在离开沁梅园之前,见一见那些梅花,见一见孕育出这些酸果子的、却不同于果子涩口能够散发出凛冽寒香的梅花。

    梅花绽放于苦寒之中,夜露见过一整园的枯枝,却不知枯木逢春是怎样的景象。这对于想象力贫瘠的夜露来说,单凭想是绝对想不出来的。

    这一年师父离开了沁梅园,没有给夜露留下一句话。过往师父每个月也总会离开沁梅园一阵子,等到回来的时候,虽然会带回满身伤痕,却也会为她带回一些好吃的好玩的。那天也和往常一样,她枕在师父的膝上睡去,师父在夜里同她告别。只是这一次,师父没有再回来。

    她新换了一位严格的师父,除了修行的时间以外,他从来都不会回答弟子的问题。听说他还有另外一位弟子,是她的师弟,只不过夜露到现在也没有见过。

    最近,沁梅园里飘荡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氛。平日里几位比较友善的师父总是紧绷着脸,每每交谈都会特意避开弟子,皱着眉走到他们听不见的地方窃窃私语。

    就像是为了印证这种气氛一样,今年的冬天,大人物迟迟没有来。在这种惴惴不安的氛围里,夜露迎来了她在沁梅园的第一个冬天。

    那是一个忘记关窗的夜晚,窗外下着细雪,凛冽的芳香如一阵暴风袭来,吹散了人最后一丝瞌睡。夜露披上衣服推门而出,满园的白梅在她眼前盛开。

    她踏入雪中,身影渐渐消失在梅林深处。

    不知走了多久,她在一人的手中看见了那枝红梅。少年的手像雪一样苍白,本就艳丽的颜色被他衬的更加娇艳,犹如一束火焰在指尖燃烧。

    夜露一眨不眨的盯着,终于成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他抬睫静静地望了过来,乌黑的眸子倒映着手中的火焰。

    此人生的俊俏,皮肤也白,发尾用一根红绳系着,如同个小尾巴一样垂在肩上,凝着她的目光十分平淡,以至于显得有几分冷漠。对方只看了她一眼,便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重新盯着手中的红梅。

    看了几秒,他将那梅枝留在地上。

    这是今年的第一枝红梅,上头仿佛还残余着那人指尖的温热。不久后,夜露得知了此人的身份——那个她素未谋面的师弟,裴凌雪。

    他格外安静地矗立在师父身边,听着师父为两人介绍对方,目光却没有放在她身上,而是漫不经心的眺望着远处。一群玩闹的少年将红梅折断,在洁白的雪地上印下了一个个黝黑的脚印,娇嫩的梅花被脚印碾碎,花汁四溅,只留下一阵幽幽冷香。可梅林之中四处清香弥漫,那股味道还未散开,便融进了白梅的芳香之中,再难觅踪迹。

    从来到这里的那一日起,他总是独身一人,孩子们都说他是个孤僻古怪的人,和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同。言行举止总是不紧不慢的,无论是看书还是品茶,都是一副慢悠悠的闲适样子,好像任何事情都不足以动摇他。身上穿的衣服也和大家不一样,夜露虽然没有摸过他的衣服,却认得出,那布子和大人物身上的一样,非常的漂亮,看上去和他的头发一样光滑,一点也不粗糙。他总是散着头发,随意披着衣裳,除了他以外的每个人总是规规矩矩的。

    不过他身上最特殊的一点,是他不用和师父一起修行,因此还成了很多孩子羡慕的对象,这中间也包括夜露。

    可不近人情的师父却格外关照他,每次带着她修行结束时,路过他时总要过去关心上几句,问他感觉这里怎么样,适不适应,以及什么少爷一直在替他说情,等过一段时间宗主气消了,就会派人再接他回去这种话。

    夜露听不懂这些话的含义,但她知道他和大家不一样。师父曾说过,他们这里的孩子,都从外面来。外面的人都有根,可他们是无根的孩子,只有通过考核,才能重新寻找到自己的根。

    裴凌雪,是有根的孩子。

    夜露常常能见到他独自坐在林中的青石台上看书。他看上去安安静静,怡然自得,既没有融入这里,也没有表露出丝毫的不适应,就像是一个单纯被主人遗落的珠宝,只等主人想起了,便会前来寻他,将他再重新戴回手上。

    不过他的脸色总是不那么好,和他的手一样,惨白的没什么血色。夜露猜测,他或许是身体不好,所以才不和他们一起修行。

    夜露将那晚他留下的梅花插在瓶子里,摆在窗前,这样即便不开窗也能闻到寒梅的香气,虽然随着梅花日益败落,味道也逐渐消散,但聊胜于无。

    直到某天夜里夜露想起自己忘记了关窗,她走到窗边,却见到瓶子里被插上了一枝崭新的红梅。

    窗户边还有吹进来的雪,而替她寻来红梅的人,不知所踪。

    第二日夜露又见裴凌雪,师父有事叫他过去,他离开之前,似乎误以为她对自己手中的书感兴趣,便随手将书轻轻叩在了桌子上,就像是那日将梅花让给她一样。在他离开以后,夜露走了过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闻到了书页上自他指尖沾染的梅香。

    那天晚上,夜露盯着窗边娇艳欲滴的梅花,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夜踏雪寻梅之旅。可遗憾的是,她已经想不大起来那第一枝梅花的样子,当记忆中那人望过来之时,俏丽的眉眼使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夜露从未见过像他一样随心所欲的人。

    就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这种看法一样,那夜之后,她窗上的梅花败了又开,有时候在花枝刚刚败落之后,隔天便会换上崭新的一枝,可有时候,那枯枝也会在她窗前维持上许多天,然后直到某人心血来潮的一天,第二天早上,她便又能看见一株娇艳的花枝。

    可是实际上,即便白天常常能够见面,两个人其实也并没有真正的交谈过几次。可是却又因那一晚的意外,不约而同的维持着这一丝微妙而又隐秘的交集。

    直到某天夜露晚归,恰巧撞见了驻足在她窗前的少年。见到夜露,裴凌雪也只是略略停顿了几秒,便一脸若无其事的、将手中新折的红梅换到了瓶中。

    见夜露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唇角衔上了一丝淡淡的笑,说,那日之后,我见师姐将它们摆在窗前,以为师姐喜欢,便替你摘来了。

    这样说着,他不动声色的将换下来的枯枝包在一张锦布里,收了起来。

    后来夜露也曾见过这个布包。这张锦布被缝成了一个小小的荷包,被他系在腰间。所以即便是在盛夏,他的身上也总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梅香。那是因为这荷包里混着用梅花制成的香料,即便他特意等到梅花枯败之后才收集起来,可数量多了也总还是会残留一些味道。还曾有姑娘喜欢他身上的味道,问他要过这个荷包,不过他没给。夜露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荷包是他用来续命的。也因此,他明明很厌恶梅花的香气,也要一直随身带着这荷包。

    虽然这件事后来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儿了,但在那时候鲜少有人知道这一点。包括夜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曾发觉他其实并不喜欢梅花的气味。

    自这一夜捅破这层窗户纸,二人的交集也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裴凌雪会突发奇想,半夜来寻她,问她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夜露点点头,师父说过,她一定要离开这里,才能找到自己的根。可是今年大人物没有来考核他们。

    裴凌雪好奇她口中的大人物是谁,夜露只能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对方穿着像他一样的衣服,永远板着一张脸,从来都没有笑过。

    对了对了,头发也和他一样整洁又干净,只不过不像他这样,总是随意披着或用一根绳松松垮垮的挽着头发,对方即便是头发丝也梳的一丝不苟。甚至夜露还好奇的问了一句,外面的人头发都像他们这样顺滑吗?

    听到她这样的描述,裴凌雪捂着肚子,笑的胸腔剧烈起伏个不停。

    一直到笑够了,才支着脑袋,懒懒散散的握住了一缕她的头发,说了句,头发有什么可看的,你的头发不也一样。

    夜露没听懂,不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头发和他一样干净顺滑,还是和他一样松松垮垮。夜露希望是前者,因为她很珍惜自己的头发。过去师父还在的时候,每次外出归来,都会给她带好闻的梳头水回来,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亲自给她梳头,告诉她女孩子一定要保养好自己的头发。夜露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师父当时只是吓唬她说,如果不好好保养就会变成秃子。秃子是什么?秃子就是头上没有一根头发。可夜露还是很难想象,因为她的身边没有人是秃子,直到她第一次看见和尚。那样光秃秃、油亮亮的脑袋,让她想到了卤蛋,她的潜意识告诉她,她不想要卤蛋一样的脑袋。那之后,夜露便会有意识的去养护自己的头发。

    裴凌雪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莫名说,如果以后我死了,这些头发你要吗?

    夜露不明所以,我要你头发做什么?

    裴凌雪歪了歪头,似乎也不知道头发能有什么用,便只是说,你不是喜欢,留着当个纪念不好吗。

    裴凌雪偶尔会说出这种奇怪的话,所以夜露并不放在心上。

    有时候裴凌雪也会主动聊起他自己的事,比如,他和她一样,也有一个师父。自打他小时候父母意外离世,他便被师父收养,和老师的儿子一起长大,一直到现在。

    夜露说那他们关系一定很好了,就像自己和师父一样。裴凌雪则只是笑,不置可否。

    想到师父,夜露有些迟疑,思忖了几秒对他说如果有一天自己出去了,一定要再去见一见师父。

    裴凌雪问:你师父叫什么名字,如果有什么话想对他说,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传达。

    夜露想了想,说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名字。她曾听别人这样叫过师父。

    却不想听到这个名字,裴凌雪轻微的皱了一下眉毛,他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夜露的表情,沉吟了几秒,安静的说了一句。

    我认识一位叫这个名字的人,但据我所知,那个人已经死了。

    夜露表情一怔。他又接着说道,也许并不是同一个人,你不必太放在心上。也许你的师父过一段时间就回来了。

    夜露也只能这样想,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死的吗。这次裴凌雪摇了摇头,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听说是被仇家杀了。

    夜露想,那一定不是师父了。师父功夫那么厉害,什么样的人能杀的了师父呢。

章节目录

画骨无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白雨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白雨青并收藏画骨无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