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轮车经过雪地,留下了两道长长的车轮印,咯吱咯吱的声音逐渐远去,梅林之中也还和往年一样。可夜露的心境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没有了当年雪夜寻梅的幽情雅致。她心不在焉的闻着道路两侧的幽幽梅香,目光停留在男子随意系成低马尾垂在肩侧的发梢上。

    师姐,看路。

    男子没有抬头,却像是头上长了眼睛一般,含笑提醒。

    还记得这里吗,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夜露顿了一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棵很高的梅树。她摇了摇头,不大记得位置。但他语气很笃定,就是这里,当时只有这里开了一株红梅,被我找到了。你就站在那边,他又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说着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低低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咳了起来。夜露帮他拍背,却摸到他骨骼轮廓清晰,极为单薄,一时不由连动作都放轻了几分。

    他却似乎并不担忧自己的身体,还笑着和她讲,还记得你当时穿的什么吗,你穿着里衣,外面就披了层衫子,冻的脸都发青了,眼睛却还很亮,直勾勾的盯着我的手,像是饿了好几天的狼。我从来没见过穿成这样就出门的女儿家。

    是在看梅花,夜露忍不住小声强调。那么远的事了,他竟还记得她当时穿了什么。

    哦,那就当是梅花。好在我的师姐没有被冻坏。

    夜露的手被人握住,轻轻的拍了两下,像是在哄人。

    他的手很冰很软,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握的很松,像是根本使不上力气,夜露对上了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忽然久违的产生了一丝难以招架的感觉,忍不住想走。

    他们又都不是小孩子了,想到此夜露打消了念头,可对上他的视线,还是硬生生的转移了话题,终于问出了口,你的腿……

    等一下。

    他撑住扶手,下一秒,忽然从轮椅上缓缓站了起来。夜露吓了一跳,匆匆去扶他,他也没有拒绝,而是顺势抓住了夜露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在站稳的那一刻,他伸手摘下了夜露脸上的面具,凑近了她,微微眯了眯眼,笑着开口,这样好多了。

    夜露整个人僵住,甚至能够数清楚他的睫毛有几根。

    他似乎没意识到两人的距离有多么暧昧,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好奇的打量着夜露的每一个五官。

    即便早已不是少年,但他的皮肤还是很好,非常的细腻光滑,像是剥了壳的鸡蛋。因为方才的咳嗽,苍白的脸上隐隐有了几分血色,此刻近距离看着,倒显得鲜活了不少,也更能看清楚他这些年的变化。他的容貌并没有几分变化,倒是身体的情况看上去不太好。

    师姐,你脸红了。他说。

    师姐过去喜欢我的头发,现在改成……

    夜露猛的后退一步,谁料她的手一直被那人握在手里,她这么一退,对方也没骨头似的被她拽了过来,压着她倒在了地上。夜露勉强抱住他,让他压在自己身上,才没有一路滚到雪地上。

    始作俑者却还趴在她身上,低低地笑。

    裴凌雪任由她抱着,唇角含笑,师姐,我沉吗。

    不沉,下去。

    好。但我现在有些使不上力气,你可以先把我推下去,再扶我一下,应该就能站起来。

    你的腿,怎么了。夜露问。

    静了一瞬,只听他道,我的腿没事,只是身上偶尔使不上力气,有时候会没办法走路,所以总要人推着。

    师姐不必担心,我暂时还……死不了。他低低说着,忽然没了声音。夜露探了探他的鼻息,略微松了一口气。抱着怀里瘦弱的身躯,夜露望着梅林的星空,心绪杂乱,说不出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

    最大的感想莫过于,十几年不见,这冷心冷肠的家伙怎的变得这般黏人了。一口一个师姐,叫的比当年还亲热。

    夜露从裴凌雪的口中得知了近两年他的事情,原来这几年他一直在这里修养。自当年皖江一役,他的身体便愈发不行了,到现在连行走都很艰难。他自幼天生就患有恶疾,无药可医,少年时不显,可随着年纪渐长,病症便愈发严重,即便是自诩药王的洛锦行拿他这病也没法子,开的方子也仅仅只是能起到缓解的作用。

    夜露这几日几乎整日与他待在一处,裴凌雪不喜欢旁人碰他,所以常常会逞强自力更生,但他现在的身体根本经不起他这么折腾,不过好在他虽然不愿意别人碰他,倒是很情愿夜露照顾他。也是在照顾他时夜露看见了他腰间的那枚有几分眼熟的荷包,才得知,药王给他开的方子里,红梅是一味很关键的药引,所以被他磨碎制成了荷包贴身带着,难受时闻一闻也能缓解许多。

    只不过每次闻那荷包,他总要皱眉,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夜露也才知道,他不喜欢梅花的味道。

    难怪,过去总是摘了花往她的窗台上摆,直到枯了味道淡了才慢悠悠的拿走,合计是用她的窗台晾花呢。若是寻常姑娘家,遇见这等子事,想必早就误解了这厮的意思,但她本来就比较迟钝,那个时候又太小了,根本不会想歪到别的地方去。加之她喜欢梅花的味道,倒也乐得见他往窗台上摆,还不用她费心。

    师姐你呢,这些年还好吗。裴凌雪靠在夜露的怀里,懒洋洋的把玩着手中的枯枝。

    还好。

    骗人。裴凌雪歪头看她,说:我可是知道的,前些年你被师父派去了慕王府,后来慕王的儿子不知怎的看上你了,想要纳你做妾。

    他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那厮是个好色之徒,又生的膘肥体壮,笨重如牛,怕是轻轻撞你一下都能让你咳出二两血来。你竟还答应了他。

    夜露沉默道,后来他死了。

    是。若不是他染上那花柳病死了,你便要嫁与那肥牛。

    ……不过是权宜之计。

    后来你被派去江北一代,还有个西窗公子,家中是做手艺的,意外被你救下,自那以后便天天追着你屁股后,想要娶你回家陪他一起剪烛花。可惜,他终是没有和你做夫妻的福分,听说是走路摔了一跤,伤的很重,以后不能行人道了。这么细细数来,这十几年来,师姐倒还真是惹下不少风流债。被这么多人紧着逼着,还要不暴露身份完成宗主的任务,想来师姐也真真是辛苦极了。

    你都知道。

    是,我都知道。但是我什么都没做,你不怪我吗。

    夜露沉默一瞬,微微摇头。这些都与你无关。

    虽然惊讶于他打听了自己的事情,可也仅仅只是惊讶,她大约还是清楚裴凌雪的性格的,也知道他没有必要为了区区一个儿时的玩伴、一个江家的下人去大费周章趟一趟浑水,裴凌雪并不是那样的人。她从未有过期望,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失望。

    一直以为师姐愚钝,没想到你倒是看的清楚。裴凌雪低笑一声,折断了手中枯枝,合上眸靠在她肩上休息。

    夜露垂眸注视怀中之人,这个姿势其实她并不好受,裴凌雪虽然瘦,但骨架并不矮小,偏他喜欢靠在她怀里睡觉。可靠在她怀里又总是往旁边滑,所以她便总要圈着这人的腰将人固定住,才能让他舒服的躺着。

    可这个姿势……太过亲近了。虽然因为那荷包的缘故,裴凌雪身上香香的,加上他睡觉老实,抱着他其实是舒服的。

    但从小到大,除了师父以外,夜露鲜少和旁人有这般密切的接触。夜露又体热,虽然是大冬天,可两个人这样抱在一起,夜露的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因此她之前还猜测可能是因为她体热,所以裴凌雪才总喜欢凑在她身边休息,因为裴凌雪的手脚总是冰的,他又怕冷。

    见他呼吸渐渐平稳,夜露小心翼翼的松开了手,扶住他的肩膀。

    却不想前一秒还熟睡的人,下一秒便抓住了她的手,但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淡淡说了句,等我睡着,你再走。于是夜露犹豫了几秒,手又老老实实的圈回了他的腰上。

    毕竟,这一次是宗主命她留在沁梅园,照顾好裴凌雪。她感觉脸上烧的厉害,但好在这人此刻看不见,倒让她略微松了口气。

    一直到裴凌雪睡下,夜露才离开。等到晚上,吃过饭食之后,她便端着备好的饭菜送去裴凌雪房间,却不料这个时辰了裴凌雪还没有醒。她走过去想叫醒他,却发现裴凌雪浑身是汗,脸色发青,整个人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可他双目紧闭,像是深陷噩梦难以醒来。这是夜露第一次见裴凌雪发病。可她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裴凌雪。

    就在她起身想要去找大夫的时候,忽然觉得这症状有些眼熟。

    她抓起裴凌雪的手腕,见到手臂上一片密密麻麻的乌黑血管,霎时脸色大变,探了探他的脉象之后,从腰间翻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布包里只有一颗小小的白色药粒,夜露迟疑了几秒,拿了碗水,将这颗药粒喂给了裴凌雪。

    果不其然,在服下这颗药之后,他的症状稍有缓解,渐渐平静了下来,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夜露的脸色却变得很难看。这药,是一颗解药。为了确保衷心,每一个离开沁梅园的死士,都会被喂下一种毒药,每月得一粒解药。可裴凌雪身为江家养子,自幼金尊玉贵的养着,为何还会被喂毒?还骗她说自己天生患有不治之症。

    不待她细想,裴凌雪竟又发作了。她手足无措的去探他的脉象,按理说只要服了解药,便没事了。他却为何还会发作?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忽然翻窗而入,那人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对夜露说了句,让我来。看着眼前突然冲进来的江渊,夜露愣愣地让开了位置。江渊显然比她更了解情况,动作熟练的将裴凌雪扶了起来,一掌打在他背上,将内力输送了过去。

    裴凌雪吐了一口黑血。可状态终于渐渐稳定了下来。一直到裴凌雪彻底恢复了平静,江渊才扶他躺下。江渊起身看向了夜露,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递给了她一个布包和一张药方,低声嘱咐,夜露姑娘,这方子能够起到缓解的作用,你记下来以后便把方子烧掉。顿了一下又道:如果你想他活着,就不要和任何人说你见过我。好好照顾他。留下这句话,江渊便拧眉匆匆离开。

    夜露静静看向昏迷的裴凌雪。江渊给人的感觉并不像是要害裴凌雪,她可以相信他吗。不要对任何人说,其中也包括裴凌雪和……江宗主吗。

    第二天一早裴凌雪便醒了过来,夜露喂他吃粥,却不料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除了你以外,昨天还有人来过吗。夜露沉默着摇了摇头。裴凌雪看着她不说话,吃下了她喂过来的粥,却在她要收回手的时候,咬住了勺子,微微眯眼,直勾勾的盯着她看,像是在观察她的表情。夜露神色镇定,握着勺子和他僵持,直到他松开了牙,才悄悄松一口气,可下一秒便听他说。

    师姐,我昨晚发病了吧。裴凌雪微微一笑,我这病如果不能压制,便会直接暴毙,可我从未与你说过压制之法。昨晚,他来过了吧。他说了什么。

    夜露沉默了几秒,继续喂他:给了我一张方子,告诉我你被江宗主喂了毒药,让我不要声张。他是骗我的吗。

    裴凌雪看着她,目光略微有几分奇异,几秒之后点了点头。他没有骗你,你猜的也不错。又听他云淡风轻道:我确实是中毒,但,无药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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