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没有课，泯琪吃过午饭想去附近的书店买几本书。走出宿舍楼时，刚好和一个女生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相对的瞬间，都觉得自己对眼前这个人印象深刻。
“你好学姐。”泯琪率先打了招呼，“上次辅导员办公室，我们见过的。”
“我记得你，你的名字是？”
“林泯琪。”
“你其实不用叫我学姐，直接叫我杜清安就行了。”两个人闲聊着一起走到校门口。
清安现在正在一家外贸公司实习，今天来学校也是为了找老师改论文，顺带回家里收拾行李。她为了上班方便刚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公寓，今天打算搬进去。
她家刚好和泯琪要去的书店一个方向，两个人站在公交站台等车，十几分钟过去了，４３路车才姗姗来迟。
正值下班高峰，车上很拥挤，两个人站了四站才终于找到两个座位，只是屁股刚坐下还没暖热，两个拎着菜六十多岁模样的奶奶站在她们面前，直勾勾看着她们，意思不言而喻。
清安正准备张口说话，泯琪“哎呀”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头，吸引了一车人的注意。
清安因为这些目光，向里侧转了转身子，扒着泯琪的椅背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要不要去医院？”
“哎呀，好疼呀我的肚子，疼死我了，是不是动了胎气了。”
．．．．胎、胎气？！！！
清安目瞪口呆，想要扶着她，可是手伸到腰那里又被吓得收了回来，这么平坦的肚子里面，怎么会有小宝宝呢？
正踌躇间，泯琪猛然抓住她的手，左眼对着她眨了眨，然后又一脸痛苦地趴在椅背上直叫唤，“哎哟，这才两个月大啊，陈医生说了，正是不稳的时候。哎呦喂．．．”
泯琪一边哎哟，一边调整姿势好让自己趴得舒服一点，确信别人看不见自己的脸了，连表情管理也不愿意做，只是干喊，“哎哟，疼死我了，怎么这么疼啊，疼死我了啊老天爷。”
原本还想让两人让座的老人看这架势连忙躲远了点，真要是染上什么是非太不值当，泯琪凑到清安耳边笑了笑：“怎么样，我演技好不好？”
清安合起了自己张大的下巴，默默地拍了拍手表示赞叹。
又过了两站泯琪中途下车，隔着窗户对着清安摆了摆手，整个人在太阳底下像是描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车上的人流上下交错，空位渐渐多了起来，清安趴在前面的椅背上，想起刚才泯琪夸张地表演，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紧贴着车璧的半边身子在日光下被烘烤的热腾腾，好像毛孔里也有暖意在生根发芽。
清安小学二年级时父母离婚，父亲将房产转移至母亲名下后和情人远走高飞。
虽然说养儿防老，但自己的儿子为了情人抛妻弃子，甚至连亲生母亲的赡养责任都随着房产的转移被一同归拢到儿媳名下，这个早年丧夫，含辛茹苦将儿女养大的苦命老人除了半夜偷偷抹泪，还能做什么对命运进行反抗呢。
不过也并不是全无抵抗之力
在伤心了一段时间后，清安的奶奶和姑姑将这种无可琢磨的命运化为实质的怨恨和反抗，通过与母亲的斗争来以此获得注解人生的安全感。
普通家庭的内部斗争就是这样的，当一个女生决定加入或者嫁入一个家庭，那这个家庭里原本存在的女性就一定要分离出去。她的姑姑真正怨恨的也并不是妈妈，她只是觉得不甘。
因为结婚她离开了原本的家庭，而在她的哥哥因为追求真爱，毫不在意的丢下了这栋房子，这个承载着她所有少女时光与美好记忆的家庭就真的消失不在了。
婆媳问题也好，姑嫂矛盾也罢，却很少听到所谓的连襟不和。他们都有自己的主权和领土，不用为这一亩三分地斤斤计较。
打开蓝色的防盗门进入屋内，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电视。这个人是清安母亲两年前的再婚对象，上年冬天她妈妈生下了一个小女孩儿。
这对名义上的父女对彼此都没有什么好感，见了面连最基本的寒暄都没有。她无视满屋子乱丢的婴幼儿用品和垃圾，径直进了卧室收拾东西。
床单被褥外加一些洗漱用品，一个大行李箱就收拾得差不多了，离开时清安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和妈妈说一声再见，悄悄打开了卧室的房门，朝里望了望。
钱媛这时刚睡醒正在喂奶，看到房门打开，抬头看着女儿笑了笑，而后便一脸慈爱地看着正在怀里吃奶的宝宝：一个完完全全继承了她的长相，只属于她的生命的延续。
“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
“我请假回学校了。”
清安和妈妈一起逗弄着这个小家伙，离得太近，她甚至能够闻到妈妈身上那种——深藏在她儿时记忆里的母乳和汗渍混合的气味。
可是隔了这么多年，或者说妈妈在她记忆里慈爱的样子停留的太短，这种气味只是在她心间一晃而过便随之消散。
“我回家是来收拾东西的。家里距离公司太远了，我前几天在外面租了房子，现在收拾东西直接搬过去。”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可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清安才察觉到自己有一点难过。她其实是在向妈妈抱怨，更希望能得到她的心疼和挽留。
假如．．．
假如她说一句“不要走，妈妈没有你会很难过”
她当然不会因为这句话而停留，可这句话却可以给她回头的理由。
可是世界上是没有假如的
“那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点，平常有空了记得回家。”
“我知道了。”清安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将妹妹紧握的小手包在掌心里，“小家伙，快快长大，长大了变成妈妈的小棉袄。”
“她才多大，还要十几年呢。”
房间有点暗，清安起身将窗帘拉开，露出一个窄窄的细缝。
现在不过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太阳正盛，可是随之而入的阳光并没有驱散黑暗，反而像是探照灯一样，带领亿万个躲藏在这束光照下的渺小尘埃，对床上的这个女人进行了一场从头到脚，不容侧目的观察和审判。
审判的终点最后落在了她用来捆扎着头发已经脱丝的黑色皮筋；软坨坨的溶解在腰背上的赘肉；不再孕育生命但依旧鼓胀的腹部；以及印花床单映衬下，小腿上鱼鳞一样干涸脱落的白色死皮。
一种平淡的，渐进式的恐慌和绝望像是蛛网一样将清安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包围起来。
这个黑色浓稠的房间像是快要吞噬她的怪物。
和妈妈告别，打开防盗门走出家的那一瞬间，清安甚至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小区年头太久了，行李箱太大，楼道又太窄，她努力将行李往自己身边拽了拽，好给上楼的女生腾出一条过道。
“不好意思，东西太多了。”
“没关系的。”明樱摇了摇头，径直上了楼，在五楼停了下来。
清安边下楼边仰头看着那个女生。
她自高中开始住宿后就不怎么回家了，印象中五楼５０２是一对中年夫妇，从没听说过他们有女儿。
是亲戚么？
明樱在门口停下，并没有开门进屋，而是拿着手机给别人打电话，打了两通都是无法接通。
是在忙么？
泯琪发给她的课表上，周五下午是没课的啊。
她开门进屋，屋子里静悄悄的。
明樱将厨房卫生间的门都打开看了一圈，没有人，最后站在主卧前，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悄悄转动门把，将门推开了一条细缝，确定没有人后才松了口气。
明樱回到卧室，严格说起来只是一个四五平米的杂物间，反锁房门躺在床上给泯琪打第三通电话。手机铃声响了大概有十秒左右，对方的声音才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是明樱么？”泯琪看书时手机习惯性静音，上厕所时才发现有两通未接来电。
“是我，姐姐。你明天有空么？明天下午想让你帮我参加一下家长会。”
“好啊，什么时候。”
“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让你帮我参加家长会么？”
明樱弯着眼睛笑起来，躺着翻了个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也许是我成绩太糟糕，不敢让大人知道，所以才让你过来顶包。”
“这有什么，顶个包而已，又不是让我去炸碉堡。”泯琪笑道。“你把时间直接发给我吧。”两个人随便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泯琪在书店一待就是一下午，买完书后，又在附近的花卉市场转了转。天已经擦黑，泯琪转着脖子活动了一下筋骨，随着众人站在人行道上。
人行道那头是一所学校，天色太晚看不清门牌上的刻字，校门灰扑扑的看起来老旧又沉闷。从黑栅栏里往里瞧，只看见几栋低矮的教学楼，占地面积可能还不到明谭附中的十分之一。唯一称得上时髦的，应该就是进出学生鲜亮的服装，还有洋溢在脸上的蓬勃的朝气。
整个学校在太阳未落路灯未明的时间空落里，逐渐被今天所掩埋。
红灯还有最后五秒，绿灯亮起的瞬间，原本定格的人群霎时间开始流动。
泯琪边走边打量着眼前的学校，路的那头几个男生打闹着过来，擦肩而过时，一个男生问道：“洛天赐，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骆？
听到这个字的瞬间，泯琪下意识地转头在人群中搜寻，可是就和之前无数次的回头一样，这一次也依旧是她的错觉。
她总是抱有幻想，可又比谁都明白幻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
几个人在路口分别，洛天赐去餐馆打工。虽然工资有点低，但离家近老板人很好，工作时间有弹性，家里有紧急情况可以方便回家。
打完工已经将近十点，回到家时听见正对门口的卧室里传来嗫嗫私语。天赐敲了敲门，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李青芝打开房门，看见他一脸无措地想要说些什么，道歉也好，推脱也好，可是等到抬头看见他无视漠然的目光，所有话又都咽了下去。
张池早在洛天赐开门的瞬间就已经开始穿衣服，不过一两分钟的功夫就收拾完毕，在天赐的眼皮底下灰溜溜地贴着门钻了出去。一口气直奔下楼跑出小区，确定安全了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站在街上从一楼往上数到第七层，窗户上方装有绿色遮雨棚的就是洛天赐的家。
张池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男生，还是三四年前的冬天。
他那时在理发店遇到了正在那儿打工的李青芝，两个人一拍即合，聊了四五天就进入了深入交流。
李青芝和他之前鬼混的那些人不一样，她并不是因为欲望或者天性风流而和一个又一个的男人交往，而是性格太胆小了，就好像没有男人让她依靠，她一个人就绝对活不下去。
那天他一时性起，压着李青芝就在沙发上搞了起来，正准备入港时，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十五六岁模样的男生突然开门走了进来，李青芝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碰到这种尴尬情景，尖叫恐慌很正常，可李青芝的声音里包含的不是羞耻、难堪或者不好意思，而是一种难言的恐慌和惊惧。
张池想要安抚她，被她猛地一把推了下去。
原本水乳交融的两个人此时拉开了莫大的距离，而她整个人钻进被子里逃避眼前的现实。
“妈妈。”男生见此，并没有对他表露出厌恶或反感，也没有上前安慰自己的母亲，他只是静静地扫视着两个人，歪着头笑了笑。“不是告诉过你么？藏起来不要让我逮到，或者干脆离家远一点。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
羽绒服帽子上白色的风毛以及被寒气浸润的皮肤，仿佛将他的脸托举在柔软又粉嫩的羽毛花絮里。
说不清抱着什么心思对这一幕记了这么多年，就好像他每次进入那个家时总是下意识地朝他的房间看去。
到底是害怕他在家，还是期待能看见他，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了。
张池临走时又回头望了望那个绿油油的窗户，而窗户里的那个家庭几年前因为一个外人起了点波澜，几年后面对同样的场景，留下的却只有寂静。
天赐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生气了，也许他的情绪和反应早就被这个房间吞噬殆尽了。
李青芝依旧不安地站在原地，像小孩子一样总是无意识地抠着手指。
“我没有看见，所以这次不算你犯错。他们睡着了么？”
“晚上吃过饭，看了会儿动画片，九点多就让他们上床睡觉了。”李青芝近乎邀功似地说道。
“这么乖啊。去休息吧，晚安妈妈。”
李青芝踌躇了一会儿，发现他是真的没有生气，松了口气对着他笑了笑回到了卧室。
天赐则悄悄走到一扇涂满了彩色油漆的卧室门前，打开门往里看了看，被子底下鼓出一个大包。
早在哥哥上楼时天绮就听见脚步声了，蛄蛹着从床头爬到床尾，钻出被子露出一个小脑袋。
“哥哥。”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像是月牙。
“你是根本没睡着，还是睡着了又醒了？”天赐蹲在床边，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嘘”了一声，两个人凑到一块说悄悄话。“弟弟睡着了么？”
“睡着了。”天绮捂着嘴巴轻声道，“我刚才还看见他鼻子里冒泡泡呢。”
“这么厉害啊！”天赐附和道，“已经很晚了，现在该去睡觉了。等周日了哥哥请假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天赐给两个人掖了掖被子，去卫生间洗漱。
天绮因为哥哥回来，高兴地连觉都不睡了，偷偷地走到卫生间门口，将门推开，一双大眼睛贴在门缝上睁得锃圆，天赐从镜子里看见忍不住笑了起来。
“别躲着，进来吧。”
天赐捧着他的脸检查了一下牙齿有没有刷干净，然后从洗手台下面拿出一个塑料盆，接了半盆热水放到墙根的小板凳上，
“不想睡觉的话就自己洗头吧，不然去学校没人愿意跟你坐同桌了。”
天绮笑嘻嘻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脑袋，洗完头胡乱拿毛巾擦了擦，就坐在小板凳上捧着脸等哥哥洗澡。“哥哥，你和她吵架了么？你生气了么？”
“哥哥没有生气，也没有和妈妈吵架，你不要担心。”
天绮已经六岁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和分离，不知道什么是命运和无常，可他知道自己只有哥哥和弟弟。
他已经不要妈妈了
“哥哥你知道我今天在学校发生什么了么？”天绮兴冲冲地问道，但是不用哥哥回答他就已经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
“我今天算数得了一百分，我们老师说我长大以后可以当数学家。数学家很有名么？可以赚很多钱么？我以后只想干可以赚很多钱的工作。”
洗完澡，天赐将弟弟抱上床。天旖迷迷糊糊从睡梦中想来，看见哥哥，费力眨巴了几下眼睛又睡了过去。
天赐靠在床头，给弟弟讲了一个睡前故事，这是漫长的一天里三个人唯一可以共处的时光。等到天绮睡着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他走出卧室，钟表的滴答声将整个屋子拖入更寂静的深渊。
天赐就这样在黑夜里静静伫立着，偶然看见茶几下面还有几根过年留下的仙女棒，抽了几根走到楼下。夜晚起风了，他弯着腰打了几下打火机才终于点燃。
一瞬间的亮光将他的五官映照得更加动人心火，那是一种还未言明就下意识闪躲的美丽风情。
焰火散尽，整个城区万籁俱寂。
两个人相对的瞬间，都觉得自己对眼前这个人印象深刻。
“你好学姐。”泯琪率先打了招呼，“上次辅导员办公室，我们见过的。”
“我记得你，你的名字是？”
“林泯琪。”
“你其实不用叫我学姐，直接叫我杜清安就行了。”两个人闲聊着一起走到校门口。
清安现在正在一家外贸公司实习，今天来学校也是为了找老师改论文，顺带回家里收拾行李。她为了上班方便刚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公寓，今天打算搬进去。
她家刚好和泯琪要去的书店一个方向，两个人站在公交站台等车，十几分钟过去了，４３路车才姗姗来迟。
正值下班高峰，车上很拥挤，两个人站了四站才终于找到两个座位，只是屁股刚坐下还没暖热，两个拎着菜六十多岁模样的奶奶站在她们面前，直勾勾看着她们，意思不言而喻。
清安正准备张口说话，泯琪“哎呀”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头，吸引了一车人的注意。
清安因为这些目光，向里侧转了转身子，扒着泯琪的椅背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要不要去医院？”
“哎呀，好疼呀我的肚子，疼死我了，是不是动了胎气了。”
．．．．胎、胎气？！！！
清安目瞪口呆，想要扶着她，可是手伸到腰那里又被吓得收了回来，这么平坦的肚子里面，怎么会有小宝宝呢？
正踌躇间，泯琪猛然抓住她的手，左眼对着她眨了眨，然后又一脸痛苦地趴在椅背上直叫唤，“哎哟，这才两个月大啊，陈医生说了，正是不稳的时候。哎呦喂．．．”
泯琪一边哎哟，一边调整姿势好让自己趴得舒服一点，确信别人看不见自己的脸了，连表情管理也不愿意做，只是干喊，“哎哟，疼死我了，怎么这么疼啊，疼死我了啊老天爷。”
原本还想让两人让座的老人看这架势连忙躲远了点，真要是染上什么是非太不值当，泯琪凑到清安耳边笑了笑：“怎么样，我演技好不好？”
清安合起了自己张大的下巴，默默地拍了拍手表示赞叹。
又过了两站泯琪中途下车，隔着窗户对着清安摆了摆手，整个人在太阳底下像是描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车上的人流上下交错，空位渐渐多了起来，清安趴在前面的椅背上，想起刚才泯琪夸张地表演，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紧贴着车璧的半边身子在日光下被烘烤的热腾腾，好像毛孔里也有暖意在生根发芽。
清安小学二年级时父母离婚，父亲将房产转移至母亲名下后和情人远走高飞。
虽然说养儿防老，但自己的儿子为了情人抛妻弃子，甚至连亲生母亲的赡养责任都随着房产的转移被一同归拢到儿媳名下，这个早年丧夫，含辛茹苦将儿女养大的苦命老人除了半夜偷偷抹泪，还能做什么对命运进行反抗呢。
不过也并不是全无抵抗之力
在伤心了一段时间后，清安的奶奶和姑姑将这种无可琢磨的命运化为实质的怨恨和反抗，通过与母亲的斗争来以此获得注解人生的安全感。
普通家庭的内部斗争就是这样的，当一个女生决定加入或者嫁入一个家庭，那这个家庭里原本存在的女性就一定要分离出去。她的姑姑真正怨恨的也并不是妈妈，她只是觉得不甘。
因为结婚她离开了原本的家庭，而在她的哥哥因为追求真爱，毫不在意的丢下了这栋房子，这个承载着她所有少女时光与美好记忆的家庭就真的消失不在了。
婆媳问题也好，姑嫂矛盾也罢，却很少听到所谓的连襟不和。他们都有自己的主权和领土，不用为这一亩三分地斤斤计较。
打开蓝色的防盗门进入屋内，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电视。这个人是清安母亲两年前的再婚对象，上年冬天她妈妈生下了一个小女孩儿。
这对名义上的父女对彼此都没有什么好感，见了面连最基本的寒暄都没有。她无视满屋子乱丢的婴幼儿用品和垃圾，径直进了卧室收拾东西。
床单被褥外加一些洗漱用品，一个大行李箱就收拾得差不多了，离开时清安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和妈妈说一声再见，悄悄打开了卧室的房门，朝里望了望。
钱媛这时刚睡醒正在喂奶，看到房门打开，抬头看着女儿笑了笑，而后便一脸慈爱地看着正在怀里吃奶的宝宝：一个完完全全继承了她的长相，只属于她的生命的延续。
“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
“我请假回学校了。”
清安和妈妈一起逗弄着这个小家伙，离得太近，她甚至能够闻到妈妈身上那种——深藏在她儿时记忆里的母乳和汗渍混合的气味。
可是隔了这么多年，或者说妈妈在她记忆里慈爱的样子停留的太短，这种气味只是在她心间一晃而过便随之消散。
“我回家是来收拾东西的。家里距离公司太远了，我前几天在外面租了房子，现在收拾东西直接搬过去。”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可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清安才察觉到自己有一点难过。她其实是在向妈妈抱怨，更希望能得到她的心疼和挽留。
假如．．．
假如她说一句“不要走，妈妈没有你会很难过”
她当然不会因为这句话而停留，可这句话却可以给她回头的理由。
可是世界上是没有假如的
“那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点，平常有空了记得回家。”
“我知道了。”清安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将妹妹紧握的小手包在掌心里，“小家伙，快快长大，长大了变成妈妈的小棉袄。”
“她才多大，还要十几年呢。”
房间有点暗，清安起身将窗帘拉开，露出一个窄窄的细缝。
现在不过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太阳正盛，可是随之而入的阳光并没有驱散黑暗，反而像是探照灯一样，带领亿万个躲藏在这束光照下的渺小尘埃，对床上的这个女人进行了一场从头到脚，不容侧目的观察和审判。
审判的终点最后落在了她用来捆扎着头发已经脱丝的黑色皮筋；软坨坨的溶解在腰背上的赘肉；不再孕育生命但依旧鼓胀的腹部；以及印花床单映衬下，小腿上鱼鳞一样干涸脱落的白色死皮。
一种平淡的，渐进式的恐慌和绝望像是蛛网一样将清安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包围起来。
这个黑色浓稠的房间像是快要吞噬她的怪物。
和妈妈告别，打开防盗门走出家的那一瞬间，清安甚至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小区年头太久了，行李箱太大，楼道又太窄，她努力将行李往自己身边拽了拽，好给上楼的女生腾出一条过道。
“不好意思，东西太多了。”
“没关系的。”明樱摇了摇头，径直上了楼，在五楼停了下来。
清安边下楼边仰头看着那个女生。
她自高中开始住宿后就不怎么回家了，印象中五楼５０２是一对中年夫妇，从没听说过他们有女儿。
是亲戚么？
明樱在门口停下，并没有开门进屋，而是拿着手机给别人打电话，打了两通都是无法接通。
是在忙么？
泯琪发给她的课表上，周五下午是没课的啊。
她开门进屋，屋子里静悄悄的。
明樱将厨房卫生间的门都打开看了一圈，没有人，最后站在主卧前，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悄悄转动门把，将门推开了一条细缝，确定没有人后才松了口气。
明樱回到卧室，严格说起来只是一个四五平米的杂物间，反锁房门躺在床上给泯琪打第三通电话。手机铃声响了大概有十秒左右，对方的声音才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是明樱么？”泯琪看书时手机习惯性静音，上厕所时才发现有两通未接来电。
“是我，姐姐。你明天有空么？明天下午想让你帮我参加一下家长会。”
“好啊，什么时候。”
“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让你帮我参加家长会么？”
明樱弯着眼睛笑起来，躺着翻了个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也许是我成绩太糟糕，不敢让大人知道，所以才让你过来顶包。”
“这有什么，顶个包而已，又不是让我去炸碉堡。”泯琪笑道。“你把时间直接发给我吧。”两个人随便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泯琪在书店一待就是一下午，买完书后，又在附近的花卉市场转了转。天已经擦黑，泯琪转着脖子活动了一下筋骨，随着众人站在人行道上。
人行道那头是一所学校，天色太晚看不清门牌上的刻字，校门灰扑扑的看起来老旧又沉闷。从黑栅栏里往里瞧，只看见几栋低矮的教学楼，占地面积可能还不到明谭附中的十分之一。唯一称得上时髦的，应该就是进出学生鲜亮的服装，还有洋溢在脸上的蓬勃的朝气。
整个学校在太阳未落路灯未明的时间空落里，逐渐被今天所掩埋。
红灯还有最后五秒，绿灯亮起的瞬间，原本定格的人群霎时间开始流动。
泯琪边走边打量着眼前的学校，路的那头几个男生打闹着过来，擦肩而过时，一个男生问道：“洛天赐，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骆？
听到这个字的瞬间，泯琪下意识地转头在人群中搜寻，可是就和之前无数次的回头一样，这一次也依旧是她的错觉。
她总是抱有幻想，可又比谁都明白幻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
几个人在路口分别，洛天赐去餐馆打工。虽然工资有点低，但离家近老板人很好，工作时间有弹性，家里有紧急情况可以方便回家。
打完工已经将近十点，回到家时听见正对门口的卧室里传来嗫嗫私语。天赐敲了敲门，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李青芝打开房门，看见他一脸无措地想要说些什么，道歉也好，推脱也好，可是等到抬头看见他无视漠然的目光，所有话又都咽了下去。
张池早在洛天赐开门的瞬间就已经开始穿衣服，不过一两分钟的功夫就收拾完毕，在天赐的眼皮底下灰溜溜地贴着门钻了出去。一口气直奔下楼跑出小区，确定安全了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站在街上从一楼往上数到第七层，窗户上方装有绿色遮雨棚的就是洛天赐的家。
张池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男生，还是三四年前的冬天。
他那时在理发店遇到了正在那儿打工的李青芝，两个人一拍即合，聊了四五天就进入了深入交流。
李青芝和他之前鬼混的那些人不一样，她并不是因为欲望或者天性风流而和一个又一个的男人交往，而是性格太胆小了，就好像没有男人让她依靠，她一个人就绝对活不下去。
那天他一时性起，压着李青芝就在沙发上搞了起来，正准备入港时，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十五六岁模样的男生突然开门走了进来，李青芝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碰到这种尴尬情景，尖叫恐慌很正常，可李青芝的声音里包含的不是羞耻、难堪或者不好意思，而是一种难言的恐慌和惊惧。
张池想要安抚她，被她猛地一把推了下去。
原本水乳交融的两个人此时拉开了莫大的距离，而她整个人钻进被子里逃避眼前的现实。
“妈妈。”男生见此，并没有对他表露出厌恶或反感，也没有上前安慰自己的母亲，他只是静静地扫视着两个人，歪着头笑了笑。“不是告诉过你么？藏起来不要让我逮到，或者干脆离家远一点。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
羽绒服帽子上白色的风毛以及被寒气浸润的皮肤，仿佛将他的脸托举在柔软又粉嫩的羽毛花絮里。
说不清抱着什么心思对这一幕记了这么多年，就好像他每次进入那个家时总是下意识地朝他的房间看去。
到底是害怕他在家，还是期待能看见他，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了。
张池临走时又回头望了望那个绿油油的窗户，而窗户里的那个家庭几年前因为一个外人起了点波澜，几年后面对同样的场景，留下的却只有寂静。
天赐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生气了，也许他的情绪和反应早就被这个房间吞噬殆尽了。
李青芝依旧不安地站在原地，像小孩子一样总是无意识地抠着手指。
“我没有看见，所以这次不算你犯错。他们睡着了么？”
“晚上吃过饭，看了会儿动画片，九点多就让他们上床睡觉了。”李青芝近乎邀功似地说道。
“这么乖啊。去休息吧，晚安妈妈。”
李青芝踌躇了一会儿，发现他是真的没有生气，松了口气对着他笑了笑回到了卧室。
天赐则悄悄走到一扇涂满了彩色油漆的卧室门前，打开门往里看了看，被子底下鼓出一个大包。
早在哥哥上楼时天绮就听见脚步声了，蛄蛹着从床头爬到床尾，钻出被子露出一个小脑袋。
“哥哥。”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像是月牙。
“你是根本没睡着，还是睡着了又醒了？”天赐蹲在床边，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嘘”了一声，两个人凑到一块说悄悄话。“弟弟睡着了么？”
“睡着了。”天绮捂着嘴巴轻声道，“我刚才还看见他鼻子里冒泡泡呢。”
“这么厉害啊！”天赐附和道，“已经很晚了，现在该去睡觉了。等周日了哥哥请假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天赐给两个人掖了掖被子，去卫生间洗漱。
天绮因为哥哥回来，高兴地连觉都不睡了，偷偷地走到卫生间门口，将门推开，一双大眼睛贴在门缝上睁得锃圆，天赐从镜子里看见忍不住笑了起来。
“别躲着，进来吧。”
天赐捧着他的脸检查了一下牙齿有没有刷干净，然后从洗手台下面拿出一个塑料盆，接了半盆热水放到墙根的小板凳上，
“不想睡觉的话就自己洗头吧，不然去学校没人愿意跟你坐同桌了。”
天绮笑嘻嘻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脑袋，洗完头胡乱拿毛巾擦了擦，就坐在小板凳上捧着脸等哥哥洗澡。“哥哥，你和她吵架了么？你生气了么？”
“哥哥没有生气，也没有和妈妈吵架，你不要担心。”
天绮已经六岁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和分离，不知道什么是命运和无常，可他知道自己只有哥哥和弟弟。
他已经不要妈妈了
“哥哥你知道我今天在学校发生什么了么？”天绮兴冲冲地问道，但是不用哥哥回答他就已经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
“我今天算数得了一百分，我们老师说我长大以后可以当数学家。数学家很有名么？可以赚很多钱么？我以后只想干可以赚很多钱的工作。”
洗完澡，天赐将弟弟抱上床。天旖迷迷糊糊从睡梦中想来，看见哥哥，费力眨巴了几下眼睛又睡了过去。
天赐靠在床头，给弟弟讲了一个睡前故事，这是漫长的一天里三个人唯一可以共处的时光。等到天绮睡着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他走出卧室，钟表的滴答声将整个屋子拖入更寂静的深渊。
天赐就这样在黑夜里静静伫立着，偶然看见茶几下面还有几根过年留下的仙女棒，抽了几根走到楼下。夜晚起风了，他弯着腰打了几下打火机才终于点燃。
一瞬间的亮光将他的五官映照得更加动人心火，那是一种还未言明就下意识闪躲的美丽风情。
焰火散尽，整个城区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