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玄门圣地姑射山南下四百里,有城名“洛”。

    洛城逐洛水而建,船舫遍布,水道交通,春夜雨多雾厚,遥遥望去便只见来往画舫前羊角风灯的一点摇曳灯影,火光相衔如龙,在一蓬烟雨里灼出明晰的刺青脉络。

    龙目灯火融融,言笑喧喧处,一只手执起醒木,往花梨木桌上一敲,满场笑语顿凝,渐将目光移往看台中央。

    “各位客官且听好,今儿个咱要讲的乃是一出‘鬼娶亲’的奇闻!”

    那说书人声音方振,就遭无情打断:

    “嘿,老故事都讲多少遍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对,我们要听新鲜的,就比如近日时兴的,嗯……”

    说话之人忽地压低声音,“比如关于姑射山那位的流言是真是假,你给讲讲!”

    舫中静了一瞬,接着更加沸腾起来。

    “对,讲讲那个!”

    眼瞧着底下一堆看出殡不嫌殡大的看客起了哄,说书人连忙赔笑:

    “哎哟喂,各位客官,那事纯属谣言,不值一谈,不值一谈呀!”

    流言近来闹得满城风雨,众人皆讳莫如深,唯一知晓的是某位流言散播者本是个父母不详的孤儿,却被那位的狂热追随者追根溯源,乃至扒出祖宗十八代;而造谣之人至今被其爱慕者漫天追杀,生死不知。

    说书人惜命,也不想自己的祖先名声大噪,连忙转移话题:

    “这鬼娶亲也是时兴的,前儿个在咱洛城的西山边上,可不就发生了一起货真价实的‘鬼娶亲’么。但闻那乐声阵阵,只见鬼影重重,红光漫了半边天,还有不少人听见敲锣打鼓的动静咧。”

    “这俗话说‘鬼娶亲,狐嫁女,看不得’,嘿,您猜怎么着,偏偏就有两个人——一个酸秀才,一个莽游侠,着急赶夜路,一头闯进迎亲队伍,至今下落不明咧……”

    *

    “女鬼……不,女侠饶命!”

    “……这里是哪里?”

    “回女侠,在下不知道!”

    “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回女侠,在下不知道!”

    “那我长什么模样?”

    “回女侠,在下不知道!”

    “……”

    “不不不,这我知道我知道,女侠您把簪子挪开一点,这玩意儿冻脖子。您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沉鱼落雁……”

    “但在下混迹江湖多年,晓得规矩,知道只要看清您的脸就活不成,您且放心,只要您稍一离开,在下立马就能将您忘得一干二净,并且保证不对外界透露半个字!”

    子夜急雨,鬼哭雷鸣,鸮声寒。

    西山深处,破落的五仙庙庙门洞开,半拉身子都已风化的神像下,站着一个身着大红嫁衣的年轻女子,以及两名被五花大绑的男子。

    那女子年纪尚轻,不过十七八岁,相貌文秀端丽,此时乌发披散,艳红鲜血顺着额头淌下,染红半张苍白的脸。

    她手上正握着一枚金簪。

    金簪尖细的末端正抵在其中一名男子脖颈处。

    破庙中有风无烛,血红裙摆猎猎飞扬,闪电撕裂苍穹时的白光照亮庙外散乱排列的十里野坟,庙内用鲜血描绘的邪异纹路,以及眼前两名男子惊恐万状的面庞。

    一个斯文清隽,一个神采飞扬。

    嫁衣红裙、面色苍白的身影寥落站在古怪纹路中央,愈发像个饮恨而死的新鬼。

    江沉璧屈起手臂,指尖在自己心口位置停了片刻,眸光沉沉。

    寄空山上被一剑穿心的疼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但眼下却有一颗完好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感觉着实有些奇异。

    她环视四周陌生的环境,冷不丁问:“你们又是谁?”

    模样斯文的蓝衣男子下意识道:“小生姓易名鸣字时也,是来洛城府考举人的书生……”

    “时也你住嘴啊,这是能说的吗!”

    游侠打扮、被金簪抵住脖子的男子半口半口吸着气,低声斥责。

    “那好,书生。”

    江沉璧即刻转换问话目标,边揉额角边有条不紊地问,

    “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我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名为“易鸣”的书生摇头苦笑:

    “姑娘,此事说来话长……”

    金簪从他同伴脖子上移到他脖子边,书生立刻提了语速,忙不迭道:

    “硬要追溯的话我觉得应该从两个时辰前我们送孤寡老太回家说起!”

    书生开始讲述。

    他与游侠结识于天清气朗,风和日丽的两个时辰前,彼时二人皆于官道旁的茶棚歇脚,他们坐的是长条木凳,年纪估摸着比店主祖爷爷还大,屁股轻轻一挨就嘎吱乱响,不敢稍使力,喝的是茶叶末,口感拙劣,无甚茶水味,但胜在价格亲民,一文钱一大壶,还帮忙热干粮。

    两个穷酸鬼在茶棚一见如故,在小二的白眼中共饮一壶,细聊之下发现彼此意气相投,相见恨晚,遂互换姓名,结为知己,他们聊了许多内容,包括但不限于……

    “这和你们被绑有关系么?”

    江沉璧垂眸轻瞥一眼趁她注意力被吸引积极磨绳自救的游侠,森然一笑,

    “三柱香,说不清楚,就永远不必说了。”

    意图被揭穿,书生一个激灵,不得不舍弃多余修饰以及内心独白,言简意赅道:

    “我与施兄话语投机,细问之下才知他也去洛城,于是结伴同行。然而路遇一老妇腿脚不便,伏于道旁唉声叫唤。她与家中老母年纪相仿,我心里不忍,于是和施兄一道送她回家。”

    “谁知这么一耽误,天已经完全黑了,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与施兄迫于无奈,只好摸黑翻西山,巴望着明日平明一到就可进城休整,谁知,在西山深处,我二人迎面撞上一队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

    书生说到此处,仍觉胆寒:

    “我们被强邀去吃酒,跟着队伍来到一处繁华之所,院中众宾庆贺,新娘,也就是您,被搀进贴着喜字的里屋。可忽地落下一场雨来,转眼再瞧,华堂变破庙,宾客是坟茔,桌上餐食皆为虫豸,我们被穿人衣衫的黄鼠狼抓入破庙绑起来,地上还有浑身是血的新娘子,也就是您。黄鼠狼用您的血画了地上这些奇怪的符文,最后看了我们一眼,出庙至今未归……”

    游侠疯狂点头,他伸长脖子紧张地打望门外,不清楚那黄鼠狼还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只好迫切道:

    “女侠,祖宗,姑奶奶,冤有头债有主,您有什么冲着害您的人去,我们两个是无辜的,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出去之后逢年过节我们都给您添续香火,把您当亲姑奶奶供奉!姑奶奶,求您了!”

    “时也,别愣着,快叫人!”

    书生张口结舌,就算是为了活命,对这么一位年轻女子,不,女鬼,他也实在叫不出口。

    游侠却没这方面心理负担,在一声比一声嘹亮真挚的“姑奶奶”里,江沉璧蹲下身,借着溅落的雷霆电光检查身下诡谲难明的血色铭文。

    那并非阵法,而是一行行潦草凌乱、用上古符文书写的婚契。

    上奏黄天,下表厚土,精血为凭,地煞作证,妻奉氏婵娟于……,以为牺牲。

    “新郎”的名字被一滩血迹覆盖,不知指向何方神圣。

    邪道之中,假借婚嫁之名行血祭之实的事件频有发生。

    江沉璧内视这具躯壳的情况,发现自己的小半魂魄都已被献了出去,不出一个时辰,“新郎”只怕要顺着气味来带走她了。

    血书婚契再往下是她,或者说这具身体的生辰八字以及身世名姓。

    “乙未年癸卯日丁酉时,纯阴命格,汝南人士,奉婵娟……”

    她一字一句地念着,庙外骤雨愈急。

    狂风拍门,雷霆落地,劈倒正门前的歪脖子老树。

    一股焦糊气息传入庙中,游侠与书生忽地噤声,互相依偎着,挪动腿脚往角落缩去。

    江沉璧似有所感,回眸望去,一只毛色焦黄的黄鼠狼不知何时堵住窄小的门框,正高举斧头,呲牙冷冷瞪她。

    斧锋利森寒,尚沾着血迹;牙雪白尖利,缝隙间残留生肉。

    似乎它离开片刻,只是觅食去了。

    至于吃的是什么,没人愿意细想。

    那黄鼠狼见“新娘”居然醒着,扬起巨斧朝她冲来,携风雨潮气与杀气,狠狠劈落。

    书生与游侠紧闭双目,不忍细看。

    新死的女鬼与出道多年的妖怪,不多想就知谁能更胜一筹。

    然而一斧落空。

    红衣身影自原地消失不见。

    黄鼠狼愣了愣,正欲寻找之际,发现角落里那两只鹌鹑不知何时睁开眼,神情有异。

    它张口欲问,忽觉脖颈略微刺痛,抬手去摸,只摸到大量粘稠的鲜血。

    整支金簪捣入它脖颈之中,屠户般的手法,处理得干净利落。

    它倒了下去,仿佛幕布揭下,露出身后盈盈站立的红衣身影。

    江沉璧面色愈白,站在原地喘气,闭眼缓解失血过多的晕眩。

    她从前还是魔尊时修为卓绝,与正道第一人并称“双星耀世”,呼风唤雨惯了,已好久不曾体会这种对付一只小精怪也需竭尽全力的感觉。

    这具躯体灵力稀薄,且虚弱异常,稍不注意就有去世的风险,庙外风雨盛大,山路难明,怕是难以独自离开荒山。

    好不容易新得一条命,她也不想轻易弄没了。

    想到这里,她站在原地稍缓片刻,寒沁沁的眼珠子转了转,游移于书生与游侠之间,看得二人心惊肉跳。

    尽管镇静心神后发现眼前少女呼吸之间会在潮冷空气里带起淡淡白雾,是生人无疑,但她杀黄鼠狼的动作太过娴熟利落,怎么看也不是好人。

    她缓步朝二人走来。

    二人身体保持同频共振。

    关键时刻,游侠拦于书生身前,在红衣少女一步步凑近时颤声道:

    “姑奶奶,您别过来,我警告您,您再往前一步,我和易兄就,就和你鱼死网破,一点也不带客气的!”

    书生也硬气道:“姑娘,望您听劝,您只是一介弱女子,若冥顽不灵,我和施兄两个人一定会……”

    江沉璧俯身拔出游侠腰间的佩剑,示意书生继续说。

    “会用自己宝贵的性命以及凄惨的死相让您一辈子良心有愧,寝食难安。”

    “唰——”

    剑光落下,二人一齐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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