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做冷欺花,洛水之上一片烟雨蒙蒙,玄门执法司翘起的飞檐上亦沾染朦胧冷意。

    檐角煎饼摊开业第三日,生意清冷,料峭春寒尚未散去,偶有一两人路过买些吃食,看个热闹,却不曾有人真找他们除妖捉鬼。

    “一百个卷饼,每份加两颗鸡蛋,多加肉沫,钱先欠着。对,加,加,加,再加……”

    “要不要把摊主也剁碎给你们卷进去?”

    嚣张的话语响起时,江沉璧正窝在摊后藤编的摇椅上,将团扇扣于面门。

    椅子是施明曦新做的,簇新,还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她移开团扇,过分黑沉的眸子穿透雨幕望过向将煎饼摊围得水泄不通的十二个地痞,面上神色怏怏,看上去更加不好招惹。

    煎饼摊后,施明曦抚了抚昨日面上被这群人揍出的青紫,生怕江沉璧一怒之下大开杀戒,忙劝慰道:

    “姑奶奶息怒,这十二位哥哥来光顾我的生意是看得起我,不就几个饼吗,哈哈。”

    笑完他又附在江沉璧耳边,极力息事宁人:

    “您不是还要做正道魁首吗,注意形象,执法司门前也别惹事 ,说话大可以委婉点……”

    江沉璧没有说话,只重新躺回椅上。

    然而事实证明,她不仅不委婉,还有极强的攻击性。

    晌午时分,她悄然起身,独自离去。施明曦放心不下,抛下煎饼摊尾随而去,追逐江沉璧行踪至一处陋巷,便见十二个地痞堆叠着倒在地上,脸上与身上皆是比施明曦重上一倍的伤势。

    江沉璧站在为首地痞身前,欲蹲下身,又不想地面雨水沾湿裙裾,余光正巧扫到巷口的施明曦,也不问他为什么来,只支使道:

    “你过来。”

    施明曦见此情景,当即咽了一口唾沫。

    他边迈动步子边暗自庆幸自己那天没有真的和这魔头拼命。

    对方收拾起这十二个壮汉来都如此举重若轻,自己身处巷口却一点动静都不曾听闻,只怕也有千百种办法让他死得悄无声息。

    他彻底打消了试探江沉璧的想法,谄媚道:

    “姑奶奶有何吩咐?”

    “蹲在他面前,用力捏住他下巴。”

    江沉璧让出半个身位,在施明曦代替自己蹲下以后站在一旁,语气轻柔地训话:

    “下次他脸上再带伤或者摊位出什么事,不管是谁干的,你们的下场都不会好。”

    施明曦错愕地抬眼看江沉璧,复杂的心情刚刚萌芽,便在下一刻被女魔头的后半句话浇死:

    “打狗也要看主人,记住了吗?”

    执法司和监天司这两所监管修者的门府仿佛同时失了耳目,对一巷之隔的斗殴毫无察觉。

    直到十二地痞一起应声记住了,江沉璧才转身离去,重新坐回摇椅上,悠闲晃荡。

    施明曦揣着复杂的心绪回去摊心事重重的煎饼,只觉自己在女魔头身边的潜伏之路道阻且长。

    下午未时,暴雨如帘,雨雾将天地遮得只剩朦胧剪影,二人欲收摊返回临时住处,一位管家打扮的人冒雨而来,停在他们摊前。

    施明曦抱拳赔笑:“老伯,我们已经收摊了,您下次再来吧。”

    那位穿着绸衣的管家拱了拱手道:

    “小老儿前来并非是买吃食的。”

    “哦?”雨声愈大,施明曦提高嗓门,“那您是来算命还是求姻缘?”

    那位管家面庞胀紫,不得不更大声回复以为自己正名:

    “小老儿敝姓刘,是城东黄府的管事,听说二位除了卖吃食外还擅除妖捉鬼,特来相请!”

    “听说,听谁说的?”

    施明曦立刻警惕起来。

    执法司位于城南,再兼江沉璧负责的生意尚未开张,三天来他们被当做江湖骗子,连找他们算命的都没有,自然也显不出神异本事,怎么想也不可能把名声传到城东去。

    这明显就是一伙骗子!

    他正欲开口将人骂走,一把团扇拦于他身前,江沉璧不知何时从椅子上起身,从容道:

    “还请管事稍等,我二人收拾一番便随您出发。”

    刘管事见这姑娘行止从容,气度不凡,对他们的本事信了三四分,答应一声后到另一侧檐角稍作等候。

    施明曦道:“姑奶奶,你怕不是被骗……”

    说出口后他才知这句话何其愚蠢,就算江沉璧被骗也该骗子害怕才是。

    “城东黄员外,为人慷慨,乐善好施,是个救济百姓、修桥铺路无善不做的大善人,在城中颇有名望。”

    江沉璧缓缓道出黄员外的身家底细,包括他在城中经营了几家铺子,有多少亩地,以及有位兄长是洛城天水门掌门闺女的第七任丈夫。

    这几日施明曦卖煎饼时她于城中四处走动,书局茶楼驿站码头一一待过,县志史书官府历年通告也早已遍览,再与三教九流交谈一番,已摸清洛城大半势力布局,若非今日下雨懒怠动弹,她可以连天水门掌门闺女的前六任丈夫是谁都打探清楚。

    施明曦对女魔头搜集情报的能力既惊叹又恐惧,但还是抓住疑点:

    “那位黄员外兄长既然是天水门掌门女婿,家里闹妖怪闹鬼应该找他们;若是连玄门都解决不了,找我们这两个,不……我这个无名小卒和看似江湖骗子实则深藏不露的姑奶奶您也无济于事啊?”

    江沉璧撑着手肘,食指轻点了点唇边,幽谧地笑:

    “这便说明三点问题。其一,事情不大,至少不致命,解决起来却极为复杂麻烦,以至于天水门解决不了后黄员外病急乱投医。我猜他除了来请我们以外,应该把全洛城的‘高人’都请了一遍。”

    “其二,那便是玄门执法司人手紧缺。这三天里,司里除了值班的马脸和面团以外便再无其他人员出入,说明洛城有重案发生,执法司人手悉数被抽调走,以至于腾不出手顾一顾黄大善人。否则他不至于沦落到请江湖高人的地步。这也侧面说明此事并不致命。”

    “其三,此事不好声张。黄府有事,欲求高人相助,却不在城内张榜,而是派人亲请,生怕他家闹鬼闹妖之事为人所知,内情怕是不怎么光彩。”

    江沉璧说完以后,对这桩生意愈发满意。

    黄老爷有家产有名声,事情又不致命,以她目前的实力解决起来也不会棘手,事半功倍名利双收的好事,谁能不愿意?

    待施明曦将摊子收好,管家便招来一辆马车,一路来到黄府东角门前。

    甫一下车,便见偌大黄府空地上,因天降大雨而萌生了一茬子牛鬼蛇神。

    有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道长,身披袈裟手拿禅杖的俏和尚,满脸图腾念念有词的巫傩……物种多样,争奇斗艳,比之鬼打林亦不遑多让。

    一群人原本互相恭维说笑着,见又一马车停于府前,皆将目光聚焦于此,待发现从车上下来的除管家以外,只有除了长相能看的年轻丫头与后生,静了片刻后继续相互吹捧,权当二人不存在。

    江沉璧与施明曦是最后一拨来者,待人齐全后,管家引众人来到一处院落,直言此地闹鬼,希望各位“高人”各显神通,有任何需求尽管提,谁若将鬼驱走谁便能获得黄员外馈赠的白银五百两,以及黄府的友谊。

    从始至终,他们连黄员外的人影都未见到。

    众人于院中各自找了厢房住下,只待入夜。

    *

    夜雨未歇,黄府院落中的热闹气氛却是再冷的雨也浇不灭。

    江沉璧坐于桌案前喝茶,施明曦用竹竿撑开轩窗,只见偌大空地前,道士开坛做法,和尚诵念经文,大巫摇铃通鬼,还有玄门弟子打扮的人摆摊卖符水和朱砂,隔着一层冷雨,浑杂的声音和乱舞的身形比牛鬼蛇神还似鬼魅。

    施明曦被这诡异又混乱的气氛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将窗合拢后抱着手臂道:

    “姑奶奶,这黄府真有妖孽鬼祟吗?”

    他打定主意一旦江沉璧说出有字,他就立刻掏出半身家当,找屋外的玄门弟子买些护身符护身。

    “你怕?”江沉璧瞧他一眼。

    “我我我我我,不怕!”施明曦抖若筛糠。

    说来惭愧,他这人从小到大胆色极佳,混迹江湖多年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连和死人面对面贴脸都能面不改色,唯一的缺点就是怕鬼。

    在他十四岁那年,一位云游老道与他相遇,直言他根骨极佳,颇有仙缘,欲收他为徒,旁人做梦也想得到这样的机会,但施明曦拒绝了。

    原因就是修仙后必定与鬼怪打交道,他害怕。

    “子时快到了,既然不怕你就去门口守着吧。”江沉璧撑着脸颊,轻描淡写地吩咐。

    身怀大气运的凡人于鬼物而言乃是大补。她懒得去找鬼,索性丢个鱼饵,等待鬼物上门。

    施明曦猛烈哆嗦了一下,即刻改口:“我要是怕呢?”

    “怕也去。”江沉璧毫不留情。

    “可以不去吗?”

    一双指尖冰凉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外表文秀的姑娘朝他轻轻笑了一下,笑容昙花一现,唇角只勾了一下又很快隐没:

    “鬼可怕还是我可怕?”

    “你。”

    “那更怕鬼还是更怕我?”

    “……你。”

    “乖,出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施明曦死死抱住怀里的铁剑,怀着壮士就义般壮烈的心态走出房门。

    “天凉雾重,风雨如晦,子时已到——”

    咚——咚咚!

    一慢两快的敲锣声从黄府外墙的街道上传来。

    江沉璧坐于屋中,随着打更声起,桌案前的烛火无风自熄。

    久未住人的屋子里只余一片凄冷的黑暗。她转头望向糊着白纱的雕花木门,施明曦的影子被月光映在门上,他绷得发紧的声音传入屋内:

    “姑奶奶,整个院子里的灯笼烛火在一瞬间全熄了。”

    “那些道士和尚呢?”

    江沉璧重新将烛火续上,端着烛台前去开门。

    “不知道,在烛火熄灭的那一刻,就什么动静都没了,既没抱怨,也没尖叫,就像……”

    施明曦心中浮现出不好的预感,但强自镇定,只希望自己猜错了。

    “吱呀——”

    房门被江沉璧推开。

    冷风穿堂而过,将她手上烛盏吹得摇曳。

    她向施明曦道了一声“跟上”后,护住烛火,脚步无声地穿过抄手廊,分花拂木,来到院中。

    “嘶——”

    烛火微弱的光芒下,满院尸体横陈,能看见脸的尸体面上皆凝结着惊惧表情。

    整片院落的土地都被粘稠鲜血浸透,无处落脚,浓郁的铁锈腥甜被雨水稀释,送入鼻中,熏得人几欲作呕。

    那黄府厉鬼不懂徐徐屠之的道理,竟趁烛火熄灭那一瞬间,无声无息杀光除他们之外的所有人。

    施明曦上前两步,紧紧跟着江沉璧,将自己笼在烛火映照范围内。

    没有危险时女魔头就是危险,有危险时女魔头就是他最大的安全感来源。

    江沉璧没多管他,一手托烛盏,一手提起裙裾,踏入血泊之中,准备验尸。

    “姑奶奶……”

    鞋底甫一挨到血迹,身旁的尖叫鸡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角。

    江沉璧顺着施明曦的视线转头,便见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脚不沾地的虚幻白影,就站在墙角,流着血泪的墨黑眼瞳直勾勾看着他们,缓缓咧出一个猩红的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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