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今日忙得脚不沾地。

    卯正,正是夜色如墨时,她已起身妆点。紧接着,便要身着繁琐沉重的皇后翟衣接见命妇。一直到午时接见完毕,又与皇室宗亲一同用午膳。下午她回到宫中更换吉服,与皇上共同参加祭祀。祭祀完毕,她马不停蹄再换上一身宫装参加后宫的家宴。

    一整日下来,谢辞连正经用膳的时间也没有。

    年复一年,皆是如此。

    此刻,谢辞坐在席间,整个人却在恍惚出神。

    今日谢辞只垫了几口点心,适才又连着被敬了好几杯酒,此刻她腹中的灼烧感渐起,混杂着脂粉混浊的气息。繁重的头饰压着她的脖颈,谢辞已有些觉得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

    飞星发现谢辞脸上泛着不自然的酡红,元澄向她使了个眼神,飞星开口道,“娘娘,我扶您出去透透气吧。”

    谢辞这才回过神来。她扫视了一圈,陆珩正在欣赏歌舞,间而点评几句,丝毫没注意到她的不自在。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离了席。

    离开了人头攒动的正殿,喧闹的声音逐渐飘远,两相对比之下显得殿外尤为寂静,只有些许虫鸣声作伴。

    谢辞在殿外悠悠散步,穿过廊下,一阵桂花的清香扑鼻而来,神清气爽,让人精神了不少。

    廊柱间琉璃宫灯随风轻摆,在地上投射出五彩的光芒。谢辞抬起头端详了会,不由感慨,“宫灯虽然漂亮,但年年相似,颇有些无趣。”

    飞星颇为赞同,“奴婢还记得当年在宫外看到的盒子灯,那叫一个好玩。”

    “盒子灯的确美轮美奂,只是置在宫中,又要损耗许多人力物力。有空我们出宫去看。”

    飞星连声应好。

    在殿外随意兜了两圈,谢辞觉得有些饿了。

    眼下时辰尚早,她也不想回去,不如去偏殿找找有没有多余的点心可以垫垫肚子。

    不料一进房门,一个紫檀木食盒如她所愿正摆在圆桌上。

    飞星观察到谢辞惊诧的眼神,笑着扶谢辞坐下,接着打开了食盒的盖子,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躺在碗中,上面还卧了两个鸡蛋。

    “娘娘生辰快乐,这是纤云亲手做的寿面,娘娘趁热吃吧。”

    谢辞感动得说不出话。

    年年都只有纤云和飞星记得她的生辰,她这皇后做的属实失败。

    眼看谢辞的眼泪就要掉进碗里,飞星掏出手帕给谢辞擦了擦,“娘娘,吃了面今晚还有安排呢。”

    谢辞有些疑惑,吃完面,她就被飞星拉到屏风后,架子上放着一套民间女子的衣裙。

    “娘娘,我伺候您换衣服吧。我们现在就出宫去。”

    “出宫?”

    “是呀,这是官家准备的惊喜,一直不让我们说。今夜有灯会,正适合出去逛逛。”

    难怪今夜的陆珩默不作声,原来是早早做了打算,居然允她出宫。

    飞星语气欢快,动作利索,谢辞也迫不及待,说着话的功夫便伺候谢辞换好了衣服。两人马不停蹄赶往宫门。

    一辆朴素的马车已经在宫门口等着,元澄站在马车旁,似是等候已久。

    “娘娘,您可算来了,快请吧。”

    元澄搀着谢辞,谢辞握着车绥,踩着台阶上了马车。

    她弯下腰,掀开车舆帘子,还没看清里面的光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已然出现在眼前。

    怎么会是陆珩?他不是应该在殿内才对吗?

    “阿辞,快上来。”

    陆珩向谢辞伸出手,一把扶住了她。待谢辞坐稳后,他才不紧不慢撩起外裳,坐到了谢辞的对面。

    眼前的陆珩换了一身常服,与她相同的藕荷色竹叶纹面料,银色腰带随意系绕,仅一顶玉冠束发,恰似一个风度翩翩的君子。

    谢辞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还未进宫的时候。

    “阿辞,今日是你的生辰,不知道你欢喜什么,今晚我们出去走走,逛逛灯会可好?”

    陆珩眼含笑意,似是在等谢辞的夸奖。

    “官家怎么事先不说一声,丢下殿中一堆人可如何是好?”谢辞嘴上说着担心,心里却因为能出宫乐开了花。

    “既是你的生辰,当然要以你为主。宫中守卫森严,不会出事的。况且,你要丢下我自己出宫吗?”

    谢辞不好再说什么,她已被欢喜冲昏了头脑。

    “只有我们两个,连元澄飞星我也没带。阿辞,生辰快乐。”

    谢辞看着陆珩眼中满溢的真诚,心中有些许感动的酸涩。难道陆珩终于想开了,所以要两人独自出宫最后缅怀一下吗?

    自从入主中宫,她再也没有在宫外游玩过。不知宫外如今是何等光景,灯会会否更加热闹,花灯的样式是不是更多了……

    谢辞悄悄推开窗牖,看见许多少男少女在街上嬉笑打闹。

    还未到主街,已能觉察出灯会的热闹气氛了。今夜没有宵禁,星津桥、月道桥的铁锁统统被打开,百姓可以肆意通行。

    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缀满夜空,相较之下,皇宫反而成了最寂静的角落。

    褪去繁重的宫装,谢辞仿佛也卸下了重担。她一双眼睛始终亮晶晶的,忍不住东张西望,梭巡着街上的新鲜事物。

    陆珩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轻松的神态出现在谢辞脸上了,他的眼神忍不住在谢辞的脸上流连。

    不知不觉,谢辞看了一路窗外的景色,陆珩盯了一路谢辞的侧脸,转眼就到了上京城里最热闹的街区。

    陆珩率先跳下车,他并未走开,站定后便把手伸到谢辞面前,让谢辞扶着他下车。

    衣裙层叠,谢辞把一只手搭在陆珩的手臂上,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她一个脚滑,还是不小心踩到了裙摆。

    眼见她就要从马车上摔下来,陆珩顺势伸出手臂从后面拦住她的腰,把谢辞抱了下来。

    双脚落地时,谢辞还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陆珩看着她被惊红的脸,调笑道,“都老夫老妻了,难道还信不过为夫吗?”

    谢辞白了他一眼,径直往热闹的人堆里扎去。

    自己只不过是没站稳借了一下力,这厮真是好不害臊一男的。

    到了主街,一片人潮涌动。楼上是觥筹交错的交谈声,楼下是小贩攒足了劲儿的吆喝声,两楼之间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头顶上还有一朵又一朵紧接着绽放的火树银花,远处飘来了悠扬动听的竹笛声。

    谢辞沉浸在烟火气中,流连在一个又一个小摊上,目不暇接。陆珩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他的眼中只有谢辞的身影。

    “官家……怀陵,快看这兔子灯。”谢辞拉着陆珩的衣袖,急忙指给他看。

    “我记得,这和当年府中挂的是同一个样式。”

    成婚第一年,两人第一次逛灯会,谢辞一眼看中了做工惟妙惟肖的兔子灯。陆珩二话不说,直接把摊上所有的兔子灯包圆了,挂满了府中大小角落。

    “官人,夫人,可要买兔子灯?最后一盏啦,卖完我也要回家吃月饼了。”小贩笑眯眯地看着两人。

    陆珩正欲付钱买下,却被谢辞拦住了,“谢谢掌柜的,如今家中没有地方挂置,我们就不买了。”

    说完谢辞拉着陆珩走远了,还不忘回头看看那盏兔子灯。

    陆珩不解地问,“你不喜欢兔子灯吗?”

    “买了也不能带回宫中,还不如留在这等一个有缘人。”

    这样惹眼的物件,是万万不能带回宫中的,最多拿在手上把玩一会儿又要丢掉。谢辞想了想,还是不舍得糟蹋这样好的花灯。

    两人沿着一条街一直走到尾,不知不觉就到了河边。远远地能看见有一架三人高的木架伫立在河边,中间一根横梁上挂着一个火红的灯笼。

    人越来越多往河边簇拥,不知不觉谢辞和陆珩就被包在了人群中。陆珩生怕谢辞走丢,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谢辞此时的注意力都在那个硕大的灯笼上,她眯着眼睛琢磨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怀陵,这是盒子灯!”

    那年灯会,因为他俩太晚出门,所以赶到河边时,盒子灯已经放完了,这也成了谢辞的遗憾。今年终于可以补上了。

    眼看人越来越多,工匠趁热闹点燃了盒子灯。

    这盒子灯外形是一个盒子,其实更像是烟花。随着导火线被点燃,一套一套五颜六色的花灯依次坠下。先坠下的是一个纸糊的画满彩绘花篮,上面糊着两个栩栩如生的纸人,讲的是麻姑献寿的故事。紧接着是牛郎织女、嫦娥奔月……再然后是一艘扬帆起航的大船,最后一口气坠下上百个颜色不同的灯笼,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这不仅是工艺品,更饱含着民间智慧,这是在宫中一辈子也无法看到和感受到的震撼,来自劳动人民的力量。谢辞彻底被震撼了。

    “怀陵,谢谢你,这个生辰我过得很快活。”

    穿梭在大街小巷里,谢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她仿佛生来就应该在市井中。

    今夜,从无趣的宫宴上偷偷跑出来,自由的气息加倍包裹着谢辞,她由衷地感谢陆珩能允她出宫,更能陪她出宫。

    只是等了许久,谢辞也没等到一句回应。

    她这才回过神来,手上空落落的,抬眼也没看见陆珩的身影。

    周围没几个人,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向更远处的热闹追逐而去。

    陆珩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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