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陆时宁斜倚在栏杆上,懒懒地半眯着眼,任由晚风轻轻拂过耳边的鬓发。

    不知为何,她最后竟没有将那支吉签放回签桶内,而是带了回来,连同少年递给她的桃花一起放进了妆奁里。

    明明不该如此的。

    陆时宁盯着跃出水面的鱼,出神地想——

    就当是借他吉言吧。

    朝露沿着长廊一路走过来,终于找到了倚栏独坐的陆时宁。大概是跑了几步的缘故,她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小姐,原来你在这里!”

    她上前几步,将带来的披肩披到陆时宁身上,言语间仍有些气喘。

    “什么事这么着急?”陆时宁微微抬眸看她。

    朝露眼中难以自抑地透露出些许喜色,当即便答道:

    “三皇子府上来了帖子,邀小姐去参加三日后的赏花宴!”

    陆时宁眸光冷冷,脸上却带着些许的笑意,像是很期待似的:“那可真是荣幸啊。”

    朝露却是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兴奋地应和道:

    “是啊,收到帖子的小姐相当于半只脚踏进了三皇子府,这可是无上的荣光啊!奴婢听说,有好几家的小姐因为没收到帖子,气得摔杯子呢!”

    陆时宁只是笑笑。三皇子的心思昭然若揭,赏花不过是一个名头,定下正妃人选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京中贵女们也趋之若鹜,毕竟三皇子可是一等一的青年才俊,堪当世家公子的模范,谁不想嫁这样一位郎君呢?

    上辈子的她就是她们中间的一个。她那时十分年轻,被一群世家公子们追捧得找不着北,以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会拜倒在她的裙下。

    是以她从未怀疑过李承澜接近她的目的,只以为他同那些人一样,想摘她这一朵旁人难以接近的高岭之花。

    可是现在才发现,上辈子的她,同其他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

    三日后,陆时宁起了个大早,任由梳妆丫鬟细细描画妆面。

    陆熙柔坐在她的旁边,饶有兴致地托腮看着,比她还要兴奋。

    “姐姐,你这样好看,三皇子一定第一眼就看到你了。”

    说着说着,又懊恼起来,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可是他如果看上了你,要娶你怎么办?那就没人陪我玩了,我也不能常常见到姐姐了……”

    陆时宁好笑地点了点她的头:“想那么远干什么。”

    陆熙柔点点头,一本正经道:“也对,姐姐想要什么样的郎君找不到,若是三皇子喜欢姐姐,姐姐却不喜欢他,那也是不成的。”

    陆时宁轻笑,丫鬟为她簪发时打开了妆奁,她便捡起那支桃花,细细把玩着。

    她的目光像丝绸一样轻轻覆在那截枯木上,带着些许的悲悯。

    时隔多日,上面的桃花已然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截枝杈,并不好看。

    然而她也并没有丢弃,就将它同那些珍贵的珠玉翡翠一起,放在自己的妆奁里。

    上完妆,朝露拿来新制的珊瑚红蕊蝶烟罗裙,想为她更衣。

    这套衣裙由京城最好的绣娘花费整整一年的时间制成,不仅针脚整齐,图案栩栩如生,布料也是流光溢彩,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陆时宁却摇了摇头,青葱一般的指尖轻轻一点角落那件不大起眼的素色衣裙,示意她拿来。

    众人皆有疑虑,陆时宁只是淡淡解释了几句,并未细说。

    前世的她在众星捧月中长大,自然去哪都要做人群中的焦点。

    她穿上那套衣裙,也确实收获了无殊惊羡的目光,然而却不知,这正犯了李承澜的大忌,导致他从一开始便是不喜她的。

    他的生母生下他后便被人陷害进了冷宫,而他从小寄养在贵妃膝下,过得并不好。而贵妃最喜欢的,就是珊瑚红。

    最终她换上了一身素雅的齐腰襦裙,发髻上以一支清透的白玉簪作为点缀。明明是简单至极的打扮,却也难掩惊人的天香之色。

    众人只当她怕被三皇子选上,故意穿得低调些。

    然而她同他相伴了那么多年,只有她清楚,他最喜欢的装束是什么。

    *

    陆时宁到时,已经有不少小姐聚在一起开始闲聊,整个花园里都是妙龄少女们欢快的笑声。

    同许多人第一次踏进这里不一样,她的身上看不出一点局促,也没有被这座豪奢无比的庭院吓到,不像是来赴宴,倒像是回家了。

    而她走进去的一刹那,偌大的花园忽然寂静无声。

    众人皆盯着她看,似是被她的容貌和出尘的气质惊得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更有甚者,竟略微长大了嘴巴,全然不知自己的此刻的表情有多滑稽。

    陆时宁轻笑,礼貌地微微点头,算是招呼。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和友人们面面相觑。

    有些小姐更是绞着手帕,暗恨自己出门前没有多抹些胭脂、擦些香粉,挑一条更亮眼的裙子。

    可是看了一眼陆时宁的打扮,又纷纷大为挫败——

    她竟然就穿了这么一条不起眼的裙子,头上甚至只有一根簪子!

    这让她们的精心打扮、盛装出席看起来是个笑话。

    而陆时宁倘若打扮一番,也许未必有此刻惊艳。

    三分的艳,七分的仙,落在她们中间,可不就将她们衬得像一群庸脂俗粉了么!

    她们又纷纷得出结论:此女好心机!为了博得三皇子青睐,竟然走了这样一招险棋。

    可若是让她们来,她们也是不敢的。这样打扮,放到别人身上,可不就是泯然众人了么!

    众人心中又妒又羡,面上却不显,甚至还能笑着夸上两句,说出一两串的妙语。

    到底是世家女,无论如何都要维持表面的优雅与光鲜。

    陆时宁也并不分辨真心还是假意,同样得体地一一回应,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而在此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冷哼,语调尖锐,颇有些蛮横的意味:

    “穿得这么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奔丧的。”

    陆时宁循声望去,只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人两道柳眉微竖,凤眼轻挑,一张樱桃小口轻轻抿起,唇瓣有些薄。分明是人间少有的绝色,却硬生生被这样一副娇蛮的神情毁了三分美感。

    正是吏部侍郎之女,苏灵嫣。

    前世苏灵嫣也是在赏花宴上与她初见便显露出敌意,但并没有像此刻一样急着跳出来。

    后来她嫁给了李承澜,苏灵嫣更是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听闻她出嫁那天,苏家小姐将自己关在闺房里,发了好久的疯,苏家下人无一敢靠近。

    后来苏灵嫣更是甘愿来王府做妾,只是陆时宁没有同意。从此苏灵嫣就更加记恨她,处处寻她麻烦,就连宫宴上也想让她下不来台。

    若苏灵嫣仅是对李承澜痴心一片,倒也称得上个可怜人。但她却偏偏将自己的不幸都归咎在陆时宁身上,那便怪不得陆时宁反击了。

    陆时宁听出了她语气中的讽刺意味,却也并不恼。与苏灵嫣的柳眉倒竖截然不同,她的唇瓣仍然带着微微的笑意,一派从容的气度相较于容貌更能博得旁人的好感。

    她佯装不知,又将问题抛还给了苏灵嫣:“奔丧?奔谁的丧?”

    苏灵嫣瞬间涨红了脸,怒视着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若是答,岂不是有诅咒宴会主人之嫌?可若是不答,那自己便是落了下风,白白让旁人看了笑话。

    传闻陆家嫡女是个木头美人,空有美色却十分无趣,如今一见,倒不知她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

    苏灵嫣想了半天,似是终于想到了如何反击,咬牙骂道:“乡下来的野丫头,就是不知礼数!”

    苏家四世三公,声名煊赫,虽隐隐有颓势,却仍是朝中一股中坚力量。因此她常常仗着自己家世出众,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而陆尚书虽然一路平步青云,却是出身玄洲,从地方官吏升到中央,因此更被苏灵嫣看不起。

    陆时宁敛了笑意,语气平静却隐隐有锋芒,俨然有了前世在李承澜身后为他出谋划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当家主母气势。

    “我只知,有礼数的人不会咄咄逼人,更不会当众指责他人不知礼数。听闻苏家门风清正,如今看来,也不能完全听信传闻。又或者是,苏小姐这是在仗势欺人,所以可以黑白颠倒?”

    苏灵嫣辩不过她,只好生硬道:“我便是仗势欺人,你又能如何?小门小户的,谁看得上你。”

    陆时宁看着她身后走来的众人,眸光深深:“不如何。”

    李承澜缓步而来,刚进院子,听到的便是背对着他的绯衣女子尖酸刻薄的声音,他皱了皱眉,刚要出声,却对上她对面那白衣女子望向他的目光,不由一怔。

    她一身素衣,妆容淡淡,一双翦水秋瞳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盈盈水光像是要滴出来。眉间一点朱砂,让她看上去隐隐带了神性,像是误入凡间的女菩萨。

    那人身似惊鸿,腰身不堪一握,像是一抔雪。她只静静站在那,能足以让这园中所有的花草与美人都黯然失色。

    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是人的天性,李承澜那双鹰隼一样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喉结滚动,想将她占为己有。

    直到众人纷纷行礼,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起身吧。刚刚是何人在此喧哗?”李承澜淡淡看了苏灵嫣一眼,属于上位者的威压扑面而来。

    “殿下恕罪!臣女无意冲撞殿下!”方才还嚣张跋扈的苏灵嫣立刻低下头去,再没有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李承澜的唇畔仍然带着笑意,却不再看她,而是转向陆时宁,并不掩饰自己眸中的惊艳,语气明显柔和许多:

    “你是陆尚书家的?”

    陆时宁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是,臣女陆时宁,见过殿下。”

    李承澜点头,分明是温和的语气,却不由叫听的人心惊:

    “陆尚书是我大邺的股肱之臣,教出的女儿也十分出众。孤认为,陆家的家风比起四世三公的世家也不遑多让。苏小姐认为呢?”

    苏灵嫣哪里还听不出李承澜这是在维护陆时宁,当众敲打她。她心里恨极了陆时宁,却只能谦卑道:

    “殿下说的是,是臣女粗鄙不堪,言语冒犯了陆小姐。”

    陆时宁也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微笑道:“时宁小门小户出身,自然比不过苏小姐,也入不得殿下的眼。”

    苏灵嫣心中暗骂,一口银牙都快要咬碎了。她就是想带过这一笔,却不想陆时宁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主,不肯就这样放过她。

    李承澜来时自然听见了苏灵嫣的那一句嘲讽,当下被提起,便微微蹙起了眉,已然是有些不悦了:

    “孤倒不知,孤青睐谁,属意谁,还要经过苏小姐同意?”

    苏灵嫣大惊,当即便道:“臣女岂敢!臣女口不择言,请殿下恕罪!”

    李承澜不再看她,只道:“既然苏小姐礼数不周,那便先回府学习礼数吧。来人,送客。”

    苏灵嫣顿时脸色煞白,眼眶迅速泛红,晶莹的泪水大颗滚下。

    前些天她还为收到了赏花宴的请帖欣喜若狂,今天却被当众请了出去。再也当不成王妃不说,从今以后她该怎么在京城的贵女圈中立足?她还有什么颜面见人!

    她身形踉跄,幸好身边的侍女扶住了她,才不至于让她摔倒。

    她如同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拽着李承澜的衣袖,然而他却只是轻轻将她的手拂去,仿若视她为污物。

    很快就有人架着她离开了庭院,一场闹剧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众人心中各怀心思,暗自嘲笑苏灵嫣出了大丑。

    陆时宁站在原地,只是静默不语。忽然察觉到身上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抬头却迎上了那人的目光——

    是李承澜。

章节目录

逢灯【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雾里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雾里行并收藏逢灯【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