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僵李代,敢以欺君罔上之逆罪暗自换走死囚,池誉当真是生养了对好儿女!”

    宸章殿内,满堂金辉玉璧熠耀着华彩光芒,炫刺眼目。

    边说着话,那人离了龙座。

    玄金帝王朝服拖了一地,逶逶迤走下殿。

    其人便乃彧朝建国皇帝——夏临顼。

    皇帝枭眉锐目,肤粝体悍,英武非凡,未及而立。

    “若非江博士揭举,朕倒不知池家生来就体弱多病的女儿竟有这般本事!”

    绕着池慕打量半圈,夏临顼道:

    “你计以女儿身换走你之胞弟,想着朕斩你脑袋时揭开假面,以此来获取一个免死为奴的机会,保池家香火有继?

    呵——胆识倒有,心思却不讨朕欢喜。好在你生得一副好皮囊,且能抵了那些坏伎俩罢。池慕……”

    夏临顼居高临下,笑了笑,忽然一把扯住池慕的赭衣襟口,仰高其容颜,乖戾戏觑:“如此娇妍一个可人儿,何以赋了这样一个寓意凋零的名?”

    池慕感觉身体一腾,肢无着力,只得一再踮脚尖。

    越过夏临顼香味浓浊的颈,池慕厉厉看向所谓的“江博士”。

    江博士生得朗逸峻拔,面如玉月,姿容清华,年岁将至弱冠。

    是国子监乐、书学官。

    因后救驾有功,又兼领了羽卫中郎将武职,常侍皇帝左右。

    少年俊才,御前红人,风势正烫。

    便也是此人,不知意欲何图,要选在她自揭身份之前将她女扮男装换走孪生弟弟之事举报给了夏临顼。

    害得她被今上提来议政殿相看相貌,预备收入帐中玷辱。

    池慕斜瞥了那俊生两眼,旋即错了目光。

    无意亦无力去追问他所安心思。

    时下光景,池慕看得清楚自身处境。

    国君暴政,恣意无度,握强权以施虎狼行径。

    她,无力反抗,终是个必死的。

    “池慕怎般迟暮?朕瞧着……娇丽如花,含苞待放的,正正好着呢。”

    面对面端量了乱发披散的少女许久,忽而夏临顼戾笑,“既愿为奴了,今日便至朕殿中侍寝罢,若能教朕满意了侍候,你那双生的弟弟……池胤是吧?朕可不派人追回,全了你辛苦筹划来的这份侥幸。如何?”

    “啊呸!暴君无德!”

    池慕启唇,一口唾沫啐在龙颜,夏临顼避之不及,寒眸一炬,一把掼她在地。

    池慕巍巍起身,单薄纤瘦的身体宛似秋后蒿苇,见风即摇摇摆摆,神情却倔强得很。

    池慕悲腔怨斥:“我外祖云公位在御史台,有责谏你敛形束己,你却不分是非黑白将他问斩。”

    “惨痛突降,云氏上下举家求你还良卿公道一个,你竟又将京中云姓一并抄斩!我池家出面据理,你又将我父母亲人下狱加刑,每日杀一人以取乐……”

    痛责间,池慕泪波潆洄,语气逐渐浮动几分幽厉的嘶嗌。

    “杀得池府满门独剩我阿弟一名男丁!更在他受刑之前,下海捕文书拿我归京,以他性命诱我入笼!”

    “因你一时兴趣,百千条蓬勃的性命再看不见来日光明,百千名淑良女眷从此在猪狗脚下为奴为妓。”

    “生为池家人,护不得亲人安好,是我池氏女无能。”

    “但若要我委色侍敌而求存……”池慕抬眼乜着夏临顼,露出意味幽昧的笑靥。

    玉面凄楚。

    眼神聚着寒霜。

    这狠倔一笑,少女残破的容颜上竟展现出独有的阴婉与娇丽,即时牵拽了夏临顼淫邪的目光。

    堂中有文武几百,始终噤若寒蝉。

    无一人敢为枉死忠良发声。

    夏临顼抹了脸上清津,至唇边舔舐,意趣悠长地笑了:“能以色侍朕,是天下尽数女子的荣幸。”

    看着他舔食了自己的唾液,池慕心中恶感翻涌。

    忍下不适,她一步步走向夏临顼。

    步伐坚定,带着赴死的决然。

    深痛恶绝的视线寸寸缩短,仇恨便在一呼一吸间慢慢具了形态。

    铸炼成似可销敌为齑粉的霆雷。

    池慕靠近夏临顼的身。

    持刀近卫审着时态,紧了紧刀柄。

    伺机动作。

    夏临顼镇定自若,将近卫挥退了。

    池慕借机便愈加放胆。

    止步夏临顼跟前,她直直将话递至其耳边:“你夺臣妻,奸民女,荒淫行径人神共愤!任你主宰皇权,又休能染我池氏女半分!”

    话毕其时,池慕遂以疾不避防之速抢夺下夏临顼冠上长簪。

    正当尖锐宝簪高高举起,凝足风雷之势朝夏临顼颈项扎去的瞬间,一道迅捷如鬼魅般的身形晃然闯进视线。

    目色瞥闪,一道银光霍然从夏临顼身侧耀出。

    眨眼不及,雪亮窄刃便已经刺入了她薄削的胸膛。

    强劲力道逼迫,推抵,将她胸膛逐寸撕裂,钉挂在盘龙殿柱上。

    左右朝官速速屏退丈外。

    剧烈的疼痛如恶鬼利爪撕扯着她的心脏,搅弄着她的血肉。

    池慕的手于瞬时间失了力。

    长簪“叮当”落地,对她不自量力的弑君行为发出清脆的嘲笑。

    池慕徐徐抬眸,看向持械毙她性命的勇士。

    一张俊极雅极的男子面容映进眸海,两汪清泪渐渐涌聚在池慕婉丽的眼眸,模糊了即将萎靡的清明。

    “觊……江觊……”眨落两滴灼面晶莹,池慕怔怔看着身姿颀峻的男子,“我决心在死,不求能一举了结暴君狗命,只愿以此换来一记痛快,全我一身女儿清白。”

    “万不想,临了时刻……呼……呼……竟是你送的我一程!”

    少女倨傲的气息一度沉绵,紧绷犹将断的弦。

    胸腔之内,气血混乱如飓潮。

    男子不言语,一双狭长微挑的凤眸凝了冷色,清逸无俦的面容上不显半分惋惜。

    池慕呛出一口腥甜滚烫的黏血,手缓缓摸上他似雕似琢的面庞。

    艰涩苦笑:“当年,前朝柱国大将军夏莫崇奉命南下征伐南武,江家境属战地,更是南武门防,不免就深陷水火,只能在两国战火间夹缝求存。”

    “夏柱国攻势盛强,一路势如破竹,攻城不过两日便占领了丹陵郡,将你父亲辖下一城百姓尽数圈禁城中,以每日绞杀十人于城门之计要挟南武帝割地献宝。”

    “然则,南武帝对你江家、对丹陵满城的百姓之存亡置而罔顾。为帝为主,他非但不援力臣民安宁,竟在调整生息后举大军反扑。”

    “狠下杀心,欲以毁灭城池态度抢回失地。你父为保满城百姓不溺血河,便向夏柱国俯首,献他计策,从此与故国斩断牵连,反为敌国效力。”

    “江家以文立世,尤受世人尊敬,一度与大彧的琅琊王氏、云氏齐名贤儒望门,夏柱国惜才,稳夺丹陵后,担心你江家日后遭受南武帝报复,因故便将江家一府迁居至西河郡,并命我祖父照看着。”

    “由此,你我江、池两门生了交集。后来,我父亲被擢选为皇都卫尉卿,同年,你父也因才学出众被选举为国子学监,我们两家前后来京,再次比邻而居,交情日复深重。”

    “自我出生,可以存藏记忆起,你便一直是我眼里的清朗的风;皎洁的月;耀眼的光……是这世上唯一能牵动我所有心思的景色。”

    “喀……”娟丽的眼皮耷拉,喘息里糅杂着浑浊的腥气。

    池慕吊息,断断续续忆诉:“四岁那年,你送了我一对灰扑扑的丑鹅,说是看着像我才买来,半年后,它们蜕变成雪茸茸的白鹄,你促狭我说:‘鹄有翔天之资,而我们慕慕却只能一直丑着,怎么办呢?’”

    “五岁那年,你送了我一个栩栩欲活的绢孩儿;六岁,你送了我一盏亲手糊制的走马灯;七岁,你带我去城郊放纸鸢;八岁,你送了我一奁博物杂谈的藤纸书……”

    “呵,从看见世间万物开始,你总是出现在我生命的每一个阶段,惊艳我的眼界,成为我无可拂去的习惯。”

    “你天资过人,十七岁便被中正选任为太学博士,授皇子与世家子弟君子学问。”

    “我想能与你一处,于是便与阿弟互换着装,瞒了众人眼目入太学听课,大家都不怀疑,只有你,一眼就分辨出来了我。”

    “即便是这样,你也不曾将我驱逐,还帮着我隐藏好身份,对我颇加照顾。”

    “我学业疏怠,你笑我没有毅力,将来定然是个没出息的,许不到好人家去;我性子活脱,你讪言我不端庄娴雅,不是为人贤妻的材料……”

    “那样美好又惊险的日子过了有半年,家中父母也都知晓的,只是阿父后来不知如何想,就不让我与你往来了。”

    “曾经,我以为……以我们之间竹马青梅又相为倾心的情意,待我及笄后……阿父会愿将我许你为妻……”

    “……可他却叹气说,我们既已结下师生关系,则便如有了父女之情,不能议亲了。”

    “为防你我寻机相见,做出逾禁之行,他将我送去了琅琊郡就学,商议着要将我许配舅父家的表兄……”

    “之后,我在阿弟的书信里听说阿父时常有为难你的言辞,你为此也郁郁寡欢,久日不踏我池家门槛。”

    “时至我家遭难这些日,你在权势与故情间做出了选择,不愿帮言我家一二,我不怪你。你是对的。时局艰,谋安难,你有权力选定有利自己的立场。”

    “我能感觉得到,你还未完全放下,虽你眼中冰冷……可是,江觊哥哥……”

    纤弱指节发了力,池慕似捏或抓着江觊俊秀的脸,忍泣道:

    “缘修不果,是天意,是命运,认下无妨,纵使做不成夫妻,我们之间十几年的情依然是存在的,此生能为兄妹,我甘心了。”

    “为何你……为何你要在我求死之际给我这残忍一刀?将我们积累的美好刺破,让我从此刻……此刻再看不清你的面目?!”

    尖利指尖嵌进男子温滑肌肤,沿其流畅颌边而下,至润白玉颈,挠出四道渗血的爪痕。

    “为何要给我这样的悲痛?为什么不能让我对你的经年记忆完好携带入黄泉,慰我一遭惨然?”

    池慕攒着劲哀声呼喊:“江觊哥哥——”

    “江觊——”

    “江觊——”

    清越的声音绵绵拖着,却逐丝细弱了。

    昏花景象中,男子冷色如是。

    池慕凄楚笑,“暴君治世,诸事求不得,求不得……”

    两行迷惘的清泪落尽,乏累的眼皮缓缓耷下,阖上了。

    停留在温暖颈间的手沉沉垂落。

    一丝神识尚还弥留,池慕感觉胸口蓦地被钻绞了一下,势欲撕毁她骨肉一般剧烈地疼痛。

    直接痛醒了。

    池慕深长地哈出一口气,用仅有的一点气力掀开眼帘。

    看见了阴戾狠绝的容颜。

    池慕白唇翕动,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秋风悄袭,江觊半挽的青丝扬起几缕,轻抚过池慕的渐渐凉下去的苍白脸颊,几许清甜的香气偷偷钻入她鼻息。

    与生便熟悉着的味道呐!

    池慕悲也笑,黏稠的腥液糊着她的唇周,淌落脖颈、前胸。

    江觊的目光锁定她极力睁大的眼瞳,冷冷道:“我江觊行端坐正,所觊必得,未想与伊做兄妹。是你爹的错,是他硬生生拆散我们!我恨!”

    利刃倏然拔离,池慕喷吐出喉中淤血,染红江觊明逸的颊,如纷繁落英缀雪绢。

    靠着两抱粗的殿柱垂垂瘫倒,虚弱地喘气。

    江觊俯下腰身来,宽大手掌抚上她脸颊,至她嘴边,使力捂住,抹动。

    在她耳畔轻喃:“慕慕,来日方长。”

    池慕闻之恍惚,不知所以。

    只觉喉间有异物哽堵,视线逐圈涣散。

    景物虚叠了片时过后,一切遂暗淡无影了。

    生与死,仿若一场缠魂的梦境,进不深,抽不离。

    “我恋你入髓,仰你为星月,你怎能这般狠心……亲手杀我?!你竟然亲手杀我!!!江觊……江觊……”

    池慕声声凄怨,挣动着双臂,指节时曲时展。

    掌心撑在不得视见的某物上,她急想一振而起,对心中不平做出反击,一片冰凉丝丝却侵袭入感知。

    身体有了几分力,意识仿佛有慢慢回拢趋势。

    微若游丝般的气息不知怎的,竟突然变得顺畅起来。

    鼻息好似不足以满足身体对于空气的挹汲。

    池慕下意识张开嘴巴,拼了命地去掠夺周遭清凉的气流。

    僵颓的胸腹大幅度起伏,此一刻,她索纳着的是人世间的片缕气息,心里则明晰——她攫取的不单单是赋活的气流,更是为了捕捉并攥牢活下去的希望。

    深重而匀长的大呼大吸过后,猛然一下掀了眼帘。

章节目录

觊她云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司臾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司臾并收藏觊她云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