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转岗手续,何皎皎被上司季长安叫去了天台。

    地面温热,两人并肩坐下。

    眼前是奔流的黄浦江,落日的余晖洒在江面,像玻璃杯中滟滟的琥珀酒。

    “这么快就把手续办完了?怎么不拖一拖,等我回来再说。”季长安问。

    “网上炒得很厉害,昨天有人还送了个花圈给我。”何皎皎咬了咬嘴唇。

    季长安低骂了声,问:“怕了?”

    “怕倒是没有,就是觉得早点走,对大家都有个交代。”

    “你是我团队的,需要什么交代也应该是我去。”季长安说。

    何皎皎扭头,撞进他的视线,深邃、晦暗,叫人卷入其中。

    他总是这样,遇到什么事情,习惯性地将她护至身后,以至于他一不在,她就开始捅娄子。

    她垂下眼眸,低声说:“我也想换个环境锻炼一下……”

    话音未落,只听他一声冷笑:“怎么锻炼?别人都在庭审现场舌战群儒,你在乡下给老太太发免费鸡蛋?”

    何皎皎抿了抿唇,没吭声。

    “宣传岗都是被边缘化的,对你的薪资晋升都没好处。”季长安继续说,“而且这次要去的地方很偏远,你吃得了那个苦?”

    “我不怕吃苦。”

    只见季长安状若无意地朝她一瞥:“你明知道有人在背后捣鬼……”

    他只说一半,但何皎皎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事情源自于一个月前,季长安出差了,别的组就给何皎皎分了个关于家暴的离婚案。女方进了几次医院,诊断记录证据确凿,胜诉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但偏偏庭审时出了差错,男方不仅证实了女方出轨,而且女方律师还有帮助作伪证的嫌疑。

    败诉那天中午,男方在律所楼下的广场拉起了横幅,还叫来记者,爆料黑心律师。

    也是这时,她才知道,这场官司根本就是针对她的一个陷阱。

    可光是她自己也就罢了,但她是季长安一手带起来的,现在正是他升高级合伙人的关键时刻,好几个竞争者都虎视眈眈,有任何舆论都对他不利。

    于是,趁他还在出差,何皎皎果断交了转岗申请。

    此时,一阵风过,长长的发丝在空中飞舞。

    何皎皎半眯着眼,看江面往来的船只,神色平静:“就算人家背后捣鬼,那也成功了,只怪我自己,没有把案子审查清楚。”

    她又笑了笑:“一直以来,从接待当事人,到收集材料、庭审,都是你帮我把关。这是我独立接的第一件案子,本来以为可以做好,给你长长脸,没想到还惹了个大麻烦。”

    “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她的声音很低。

    风裹挟着水汽,吹在身上,黏糊糊的不清爽。

    就在她垂头丧气时,一个脑瓜崩毫不客气地敲了过来。

    “就会胡说八道。”

    季长安白她一眼。

    又像吓唬小孩子一样夸张道:“你就去吧,乡下蚊子毒得很,一咬那么大个包,哭死你。”

    说着,还用手指比了个鸡蛋大的圆。

    被他一打岔,何皎皎也没来得及再低落,便假装恶狠狠地瞪他:“就不会说点好的!”

    季长安散漫地抄着兜,懒洋洋地:“好的就是继续在所里呆着,老老实实的,碰上什么难事,直接来找我。”

    “可是我不想连累你。”何皎皎说。

    阳光照进眼里,闪闪的。

    季长安愣了一瞬,笑了。伸手揉了把她的头顶:“说什么傻话。”

    “那你总不能一直帮我吧。”她说。

    “为什么不能?我可是你亲师兄。”季长安不以为然。

    两人目光交汇,何皎皎的眼神颤了颤。

    她苦笑了下,想着自己的心事,不再说话。

    申请转岗是对的,条件越差,越能做出一番成绩。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像两条斜斜地平行线,无限延长。

    ……

    五月的云浮村,玉米拔地而起,青青的毛桃儿藏在嫩绿的枝叶下,玫粉的槐花一簇簇盛开。

    包黑色头巾的大姐扛着锄头,刚要往回走。

    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人高的玉米叶被拨开,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二十多的姑娘,浅蓝色长裙,染成亚麻色的长发,墨镜卡在头顶,是个精致的城里人。

    “哟,姑娘,你做啥?”大姐问。

    话音未落,玉米地里又钻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一把抓住何皎皎的行李箱。

    “黑娃,你又是做啥?”

    男孩没有吭声,两只手死死拽住箱子,怎么也不松。

    “放开,不然我就报警了。”何皎皎看着男孩,冷冷地说。

    黑娃的手一僵,像是被吓到了,迟疑了半刻,却仍没有松手。

    一听报警,这还得了,大姐扯过黑娃的胳膊,对何皎皎笑道:“我说大妹子,什么事儿啊,这么严重。”

    何皎皎看她,四十多岁,四方脸,尖下颌,腮边有一处淤青。

    但她也没闲心关心这些,只指着黑娃道:“他敲诈我。”

    “你用了我的神药!”黑娃不甘示弱。

    何皎皎气笑了:“就两片烂树叶,还说什么神药,竟然要我五百块钱,这不是敲诈是什么?”

    “那你还我!我还可以卖钱呢!”

    黑娃说着,就要伸手去扣她腿上敷着的草药泥。吓得何皎皎连忙退了好几步:“你干嘛!还要动手啊?!”

    她是万万没想到,就因为被蚊子咬,接了村口一个小孩的草药,以为是村里人淳朴热情,却没想到招来了这些麻烦。

    好在大姐及时制止住了黑娃,一边像何皎皎耐心解释说这确实是村里的神医开的,虽然没有五百那么贵,但也不便宜,而且去治疗的病人很多,一药难求。

    何皎皎只觉得腿上是不痒了,但红疹都在呢,这也就一个未加工的风油精嘛,哪里值那么多钱。

    “这效果也就一般啊,哪有你说得那么神奇。”她问。

    大姐疑惑:“不可能啊,我知道神医这个药,一会儿疹子就消了。”

    说着,还怕她不信,举了好些例子,吹得神乎其乎的。

    何皎皎还没表态,这时候,黑娃才站出来,红着一张脸,小声说道:“这是我偷的,神医没有念咒。”

    大姐倒吸了一口气。

    何皎皎不解:“怎么还要念什么咒语?”

    大姐解释说,神医有个规矩,每抓一副药就要对着一尊泥菩萨叩拜三次,然后对着药念咒语。这样药材才会有神力,跟其他的不一样。

    何皎皎自然不信,但这也不妨碍她吓唬黑娃:“好哇,不仅敲诈我,你还骗我,以次充好!”

    见他缩着脖子不吭声,她心里得意,小样儿,还治不了你了,看你还敢不敢敲诈了。

    可大姐说得也是离谱,分明就是骗子的套路,但看她痴迷的眼神,何皎皎没说什么,只叫大姐带去看看。

    大姐却直摇头,眼里甚至带了点恐惧:“不去不去,我要回家喂鸡,一会儿我男人回来了。”

    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耽误。

    何皎皎的目光渐渐往下,从她的脸落到她的手上。瘦得像柴一样,黑黑的手背好像松树皮,上面有一道道的裂痕。

    这是一双典型的劳动人民的手。

    她温和地笑笑,拉住大姐的手,说:“喂鸡也是赚钱嘛,现在有个现成的赚钱机会。”

    大姐还没说啥,黑娃倒是眼睛一亮:“什么事?”

    黑娃家里也是穷,衣服都洗得发白,裤子明显小了一号,露出一大截脚踝。一听说有赚钱的机会,自然睁大了眼。

    “我是来村里做普法宣传的,需要个助理。”

    何皎皎心里盘算着,自己初来乍到,也不认识什么人,听大姐的意思,村里的情况还有些复杂。她得找两个帮手。

    “什么助理?怎么还有钱拿?”大姐问。

    “也没什么,就帮我认认人,说下村里的情况,带个路什么的。”何皎皎轻描淡写道,见两人竖着耳朵,像看见灯油的小老鼠,顿时觉得好笑。

    “这不就是打听消息。”大姐说。

    “还有跑腿儿。”黑娃补充。

    于乔笑眯眯地嗯了一声。

    三人一合计,都觉得可行。

    就在田间,并排坐在锄头柄上,拿了张纸出来,像模像样地签了个劳务合同。

    自此,云浮村宣传小分队正式成立。

    何皎皎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土,将长发一甩,像个即将征战沙场的将军,意气风发。

    “走,会会那个神医去!”

    ……

    很快,小分队成员就到了神医的地方。

    一方小院,青石板路,古木参天。来往的人多,倒显得小院并不清幽。

    何皎皎顺着人流走进去。

    屋内香火弥漫,青灰的薄烟窜至眼前,像青面獠牙的妖怪拖着长长的尾巴,衬得整个屋子鬼气森森的。

    她站在众多跪拜者之中,环顾四周。只见屋内陈设简单,一排药柜、一张供台、一尊泥塑、一个功德箱。

    大姐拉了拉她的手臂,说:“来看病的,都要先拜,这是神医的规矩。”说着,自己也跟着跪了下去。

    真有意思,看个病抓个药,还要搞这一套,还真当自己是再世华佗了。

    何皎皎站着没动,目光从跪着的人移至供奉台上端坐的神医身上。

    神医耳垂宽厚,放佛一尊活的佛像。低垂着眉眼,露出无限悲悯。和她四目相对时,掀了掀眼皮。

    顺着他的视线,跪拜者们纷纷看过来,不满地瞪着她。

    “你快跪下啊!”大姐悄声说,狠拽她一记,让她强行跪了下来。

    何皎皎一惊,抬头去看上方的神医。他的眼底有分明的嘲弄,似笑非笑地俯视着她的狼狈。

    有人抱着孩子,跪爬过去,匍在神医脚边,哭道:“求求您救救我孩子吧!两天了,连水都喝不下!”

    那人怀中的小孩两三岁,脸色苍白,双眼紧闭。

    神医淡然一笑,扶起那人,掰开小孩的眼皮,又伸手搭脉。不一会儿,胸有成竹道:“不碍事。”转身便去旁边的罐子里拿药。

    这时,大姐凑近于乔的耳朵,悄悄说:“快看,马上就要施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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